维克托·尼基弗洛夫手术后的第八天早晨,胜生医生望着摊在床上耍赖的人三分钟,还是坚决地决定拉着不知是第多少次不听话的病人回病院拆线。

  他昨天从补眠中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合紧的门缝处有隐隐的光亮。推门出去一看,饿得抓心挠肝的Alpha正穿着他前几天穿过的围裙,举着菜刀对着手机上的料理制作教程审视着他冰箱里的屯粮,颇有一副米其林三星主厨的架势,可生疏的握刀姿势却泄露了某些事实。

  胜生勇利心里一惊,在维克托试图谋杀那根仅存的萝卜或是炸飞厨房之前,冲上去夺下了那人手里的菜刀,并连哄带骗地把人轰出了厨房。

  早上起床后,维克托又换上了刚住进来时穿的那身病服。

  虽然平时不大明显,可从他即便现在不能自如地洗澡也执着地每天洗头发擦身的这些方面,胜生勇利发现这个人其实是有些洁癖的。

  昨晚趁着他去浴室擦身,勇利自作主张地将他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洗。今天拿到干净衣服的Alpha捧着叠得整齐的病服凑上去仔细闻了闻,发现上面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Omega衣服上相同的洗衣液味道,心情顿时大好,没用人叫就早早地起床换衣服了。

  病院规定医生们八点钟交班,两人七点半准时出了门。

  勇利工作的病院与公寓的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不过因为需要从公寓楼所在的小区绕出去,再过一条马路就可以看到那几幢白色的建筑,故大约需要十五分钟的路程。

  时间还早,两个人也不急,慢慢地沿着小路走,全当晨间散步。工作日的早晨,行人均是来往匆匆,他们这样悠然慢步的反倒成了异类。维克托稍微落后半步,戴着勇利给的一次性口罩系着勇利的围巾,穿着勇利洗的衣服戴着勇利的毛线帽子,试图给自己整个人都带上点刚从谁家出来的标签。

  可那位Omega则毫无所觉地走在前方,不时地给他介绍着周围的建筑。

  维克托先生看看路边小公园里拉着小手谈恋爱的高中生们,再看看眼前医生揣进口袋里的手,沉思起来。

  “嘶……好冷啊。”在冬季平均气温零下二十摄氏度左右的遥远北方居住了快三十年的Alpha沉声感慨道。

  胜生勇利回头,见Alpha揉搓着自己的手指,眼神惆怅。脑内的警铃要响不响,胜生勇利问,“怎么不放进口袋里?”

  “我的口袋有些问题,放不进去呢。”维克托张开手让他检查,“不信你看。”

  勇利狐疑地看他一眼,又低头瞧瞧那人外套上看似十分平常的口袋,想起往日里几次这人耍得团团转的恶劣记录不禁有些犹豫,然而又见Alpha张开的手指真的冻得泛红,还是伸手过去帮忙拉那条封住口袋的拉链。

  拉链如同维克托所说的那样拉了一点点就卡住了,胜生勇利心里一松,这次竟然是真的。用力扯了扯,拉链纹丝不动。正当勇利担忧会不会把名牌限量品不小心扯坏的时候,将拉链拉回原处又再次往下拉,拉链顺滑地打开了。心里的警铃声顿时大作,还没等缩手,果然就被那只垂在身侧伺机潜伏着的大手捉住了。

  “嗯,这次没问题了。”Alpha满足地叹气,口罩外露出的眼睛笑得弯弯,把瞄准了好久的温暖手指拉着放进自己的口袋,“胜生医生真棒。”

  被夸奖了的胜生医生并没有很开心。

  随即转回身去继续往前走,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人的掌心里蜷缩了一下,嘴角抿起。

  当然也没有不开心。

  现在这样,就好像那天晚上他坐在路灯下等自己出来找他一样。胜生勇利想着,那天也是这样,自己在前面走着,身后拉着个抱着医院白色枕头的人。

  胜生医生猛地停住了。哦,枕头。

  “我们得回去一趟,忘记把枕头带回去了。”勇利抬手看表,来回时间不太够了,眉间不禁皱成一团,“医院后勤催了好几次了,今天一定要记得拿回去。”

  “你先过去医院吧,我回去取。”维克托戳戳他苦巴巴的脸,有些不舍地抽了手出来,“迟到被扣工资的话,我怕会跟你一起饿肚子。”

  胜生医生气结,捂着被戳红了一块的脸颊,看着那人熟练地从自己口袋里勾走了家门钥匙,不让人躲闪地伸手在肩膀上轻拥了一下,即刻便退开,边往回走边扬手飞吻道,“别太想我哦胜生医生,我很快就到。”

  果然只有说奇怪的话的时候才会叫自己医生。胜生医生把脸埋进高领毛衣里面,见那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流里,转头往医院的方向走。

  没医生监督,禁止剧烈运动的警告就稍微放到一边,维克托走得很快,模特腿长的优势十分明显地体现出来,去时走走停停快十分钟的路,回到公寓附近才用了两分钟。维克托站在公寓楼下抬手看表,按照这个速度回去也许会在半路追上他也说不定。

  正伸手进口袋里摸公寓大门的钥匙,却听远处传来尖锐的刹车和剧烈的碰撞声,楼下的人均被吓了一跳,纷纷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维克托望着那个方向,眉头越皱越紧。那正是他过来的方向,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距离医院不远的一条马路,他那晚过来时曾经路过,虽然路上车速不快但是车流量还是很大的。从时间上估计勇利应当还没有走到那里,可是万一……

  维克托迅速拿出手机打电话过去,那便似乎是在忙碌一样的无人接听。两人之间没有标记,无法用AO之间特有的纽带察觉对方的情况如何,顾不上上楼取什么东西,维克托立刻穿过向那个方向聚拢的人群,沿原路折返回去。

  而胜生勇利这边则更不轻松。

  他深知那位Alpha的性格,担心他追赶自己不顾身体,掐着时间走得拖拖拉拉。事故发生时,他距离那条马路还有五十米左右,听到碰撞声自觉情况不会简单便迅速赶过去。

  事故现场碎玻璃一地,其中一辆车逆行,将正常行驶的另一辆车直接撞到了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上,从肇事车辆的变形程度上看那辆车超速应该不止一点点。其中一位司机的身体从前挡风玻璃撞了出来,出血迅速染红了白色的车前机箱盖,另一位被安全气囊塞在驾驶座内,从外面看不清情况。

  看到那位司机的出血量时胜生医生就暗道不好,高声喊着自己是医生穿过尖叫的人群,冲上前去将伤者从破碎的玻璃里搬回驾驶座内保持上身直立的姿势,检查其受伤情况。司机还没有丧失意识,因为动作的改变痛苦地呻吟起来,没了俯卧姿势的遮掩,喷射状的血液顿时从颈部被玻璃划开的伤口处喷出,滚烫的鲜血将扶着他的胜生医生浇了个彻底,见到这个场景人群又是一阵尖叫。

  胜生医生无心躲闪,任凭喷过来的猩红液体喷向自己的胸口,冷静地在伤者流满鲜血的颈部摸索着。颈部大动脉破裂,除了尽快带回医院做血管吻合没有其他救治方法。放任不管的情况下伤患的存活时间仅有短短四至六分钟,救护车还有几分钟才能抵达现场,在这之前必须要为抢救争取条件。

  冷静,要冷静。能否成功挽救这条生命就取决于这几分钟。

  伤者开始有些意识模糊,胜生医生深吸一口气,拇指死死按住破裂动脉近心端二厘米处。浸了血的皮肤十分湿滑,胜生勇利觉得自己因紧张而冰凉僵硬的手指被鲜血泡得温热,嘴上不停地与伤者说话,试图帮助其保持清醒。

  所幸出血量照比刚才已经小了许多,胜生勇利手指用力到麻木也不敢松劲,直到熟悉的救护车警笛由远及近,急救科的同事从车上迅速跳下来接手这边的抢救工作,这才垂着两条酸软了的手臂从肇事车辆附近撤开,这才发现口袋里震动个不停的手机。急救科的同事与他相识,见他一身是血,便拍拍勇利的肩膀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胜生医生婉声谢绝,表示自己并没有受伤。

  拿起电话和看到路边正焦急寻找的Alpha几乎是同时的,两人对视的瞬间,维克托的脸色霎时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大步向他跑过来,完全不顾自己也才从急救车上被送去医院没几天。

  果然自己讲过的话他一点都没听进去,脸色这么难看是刚跑了一千米不成,胜生勇利板着脸走过去正想进行一番正义的批评教育,却被走到面前的人一把拉了过去,在他全身上下摸索着检查起来。紧急情况下暴涨的肾上腺素消退后整个身体都虚软无力,因为被人拉扯的动作手臂一甩,颤抖的手指根本攥不住手机,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

  平时连衣服上染上些奇怪的气味都要难受许久的Alpha,手上蹭满了他脸上身上的血渍,却丝毫不在意的继续检查着,虽然身在宽敞的户外,他身上惊慌的信息素气味依旧浓得闻得出来,周围本就惶恐的人群气氛更加紧张,顿时四下散去。胜生医生一怔,将脑中准备好的两万字批评教育演讲稿推到一边,伸手拍着眼前Alpha的背,轻声安抚道,“冷静一下维克托,我没事,你,你要吓到别人了。”

  Alpha仿若未闻手上不停,呼吸都顾不得,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见他身上真的连个小划伤都没有,这才放松下来,急促地深呼吸着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远远看到你一身的血,电话又不接,真是……”他声音低哑,话说到一半就滞住,维克托脱下毛呢外套将满身是血的人裹住,拉起病服袖子,用柔软的布料去擦他脸上还未干涸的血渍,手臂劫后余生一般的颤抖,根本擦不掉什么。索性就用袖子在他脸上胡撸了两把,然后便按着Omega的后脑勺就把人按进了自己的胸口。“……没事就好。”

  身前的衣物都被伤者的血液浸湿,室外气温很低,感觉几乎要将它们冻结在皮肤上,可是胜生勇利却感到,自己胸口像被塞了一团阳光,融融地暖了起来。他身体顺从地向前靠近,额头抵上那人衣物单薄的肩膀,Alpha特有的信息素的味道涌进鼻腔,刚刚因紧张而加速的心跳和紧绷的神经逐渐平缓下来,气力耗尽,眼皮都疲倦得沉了下来,突然就感觉自己很想在这个怀抱里睡上一觉。

  “……今天可能注定是要迟到了。”埋在Alpha胸口的人声音模模糊糊的。

  闻言,维克托忍不住地笑出声,“是啊。不过今晚还让我跟你回去睡的话,饿一天肚子也不是不行。”

  鉴于医院的距离更近一些,两人直接走去了医院。

  扶着人回去病房后,胜生医生换了衣服,又投身到医疗工作中,为车祸中的伤者进行清理缝合。

  被按着拆完线的俄罗斯病人,熟门熟路地溜出来趴在处置室幽幽地注视着里面,暗自咬牙切齿。

  明明以为接下来可以得到胜生医生百分之百的温柔的,没想到把自己送回房间后,这个人换了衣服就没再回来,连拆线都是一脸同情的美奈子医生过来做的。

  屋里的胜生医生瞄了一眼门外,转过身默默笑弯了嘴角。感动归感动,不顾身体不听劝告任性地乱跑,批评教育还是躲不过的。

  直到晚上下班,维克托才在办公室捉到了消失一整天的胜生医色。回家路上,胜生勇利不时偷看着身边的Alpha,被冷落了一天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根据这几天相处得到的经验,这其中必然有问题。

  果不其然,洗漱完毕正要睡觉,一晚都表现正常的维克托一头栽倒在了床上,抱着肚子就哼哼着痛。本来早上着急跑步就扯到了,美奈子医生下手又重,新换的病服不好闻还硬,各种理由无比凄惨,摊在床上非要胜生医生看看刚拆了线的伤口是不是裂开了。

  胜生医生也不拆穿,顺了他的意,单膝跪在床上掀开维克托的睡衣去检查他的伤口。撤掉纱布,拆了线的伤口仍横着几道粉色的线痕,但愈合状况良好,并没有破裂的现象。还是留下疤了,胜生医生惋惜,等着看他半裸硬照的小粉丝们看到这个肯定要心疼了。

  这句惋惜还没感慨完,只觉得腰上一紧,来不及惊呼就见眼前天旋地转,重心转移间就被人抱着扔到床上,险些从床上滚下去又被人拉进怀里抱好。小小的单人床因为这个动作凄凉地“嘎吱”响了一声,委委屈屈地没塌。

  胜生勇利在熟悉的怀抱里眨眼,那几个夜晚觉得被人抱得死紧果然不是做梦。Alpha用下巴在自己头顶蹭了蹭,十分满足的样子,低头在柔软的发顶吻了吻。

  胜生勇利一僵,这是第一个在他清醒状态下的吻,虽然没有吻在唇上,但是勇利还是结结实实地惊住了。

  “勇利,我就快要好了。”维克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语速懒洋洋的,不太精神的样子。

  “……嗯,快点好起来,你就可以早点回家了。”胜生勇利作出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小声安慰着,手指却不自觉地揪住了那人的一片衣角,下意识地揉捏着。

  维克托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考虑了一下,还是试探道,“如果我说我没有的话,勇利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勇利震惊地瞪大眼抬头看他,鼻梁堪堪蹭过那人的下巴,却停在那里半晌没有回答。

  愿意吗?和这个人建立一种稳定的关系,即便不在彼此身边也能互相在心里感受到对方存在的联系,全身心的交付,无论贫穷富有病痛健康都不会被摧毁的信任。愿意吗?

  喉咙里有个答案就要叫嚣着冲出来。

  可他不敢,不敢说,也不敢想,那个答案会是什么,只好咬紧了下唇,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Alpha。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太急了。”到底还是吓到他了。维克托捏着勇利的下巴,将他的嘴唇从牙齿的虐待中解放出来,用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揉搓着那个青白的印子,“我会等你说好,无论多久。”

  胜生勇利缓缓点头,又缩回那个怀抱。心脏突突地跳动得飞快,过了好久也没能冷静下来,勇利以为自己会失眠一整夜,可听着头顶Alpha绵长平稳的呼吸,呼吸着他令人安心的气味,再加上一整天跌宕起伏的经历,没过多久竟也平稳地入睡了。

  一夜无梦。早上醒来,被子里冰冰凉凉,身边空空如也。起来转了一圈,才发现消失的并不只是人,赤足踩在厕所的瓷砖上,漱口杯里也只剩一支牙刷,摆在旁边的剃须刀也都一并不见了。

  胜生勇利胸口一阵惊慌的颤抖,虽然知道分别的日子已经距离不远,却从未想过这个人会不告而别。

  匆匆地洗漱一番,顾不上吃早饭,本当轮休的胜生医生连忙赶到了医院,顶着同事们疑惑的目光一路沿着走廊跑到尽头,外科住院部最里面的那间单人病房的门。

  23床已经接了新病人,听到门被突然打开,莫名其妙地看着冲进来的医生,见他十分焦急的样子,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情突然严重要被带走去抢救了。

  胜生医生连声道歉,低着头从病房里退出来。同样负责这间病房的小护士等在门口,见他这样,吓得说话都磕磕绊绊起来,“住在这里的维克托·尼基弗洛夫先生昨天就办好了出院手续,看他平时那么黏你,以为他是和你商量过才来办的,就没再和你说。……胜生医生,你……你还好吗?他难道没和你说吗?”

  “我没事。”胜生勇利挺直脊背,调动面部肌肉做出一个笑容来,抬手拍拍吓坏了的护士小姑娘,“他和我说过,我……我当然知道。只是落了东西在他那里,既然他走了,我就先回去了。嗯……明天见。”

  语罢转身就走,再也无力顾及身后人的表情。

  回到家时时间还不到中午,小小的房间里一派安静。卧室的里被子仍像他早上匆忙离去时那样凌乱地摊着,似乎还能看到昨晚有人在上面抱着肚子打滚喊疼耍赖的样子,那个Alpha从病房里拿过来的枕头被自己不小心挤到了地上,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胜生勇利把它捡起来,抱着它爬到床上。从医院拿出来有几天了,枕头上的消毒水味褪得不剩多少,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Alpha信息素的味道。可它会留存多久呢?十天?还是更短?

  阳光顺着窗户照到床上,亮得眼睛都刺刺的疼痛,但胜生勇利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未有挪动。本是温暖的光亮笼罩在身上,胜生勇利却觉得自己从外到里凉了个彻底,甚至湿冷得要在皮肤上生出一丛丛菌斑。

  太阳沉默地升到正中又渐渐西沉,房间里由亮变暗,再由漫长深沉的夜色中逐渐泛出一抹光明。

  呆坐了十多个小时,胜生勇利缓缓地抬头,许久保持不动的颈椎咔嚓咔擦地轻响。看着窗外逐渐升起来的太阳,眼眶里忍耐了一整天的滚烫液体终于不堪重负地落了下来,沿着脸颊流到下巴,啪嗒落在雪白的布料上。同样沉默了十多个小时胜生医生张开嘴唇,攥紧了怀里抱着的枕头,喃喃自语:

  “……我愿意。”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