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棵桦树摇摇晃晃的,叶子和分枝零零落落地倒了大半,但神奇的,竟然还没有弯折。

  它挺过来了。

  他们一同退入教堂,教堂里已经有很多人了,有孩子微微的迷茫的啜泣声,有修女低低的祷告声。教堂的大门处是空空荡荡的,本该在那里的那一扇实木大门正中央被轰出一个大洞,凄凄惨惨戚戚,歪歪斜斜地半撑着门框,将倾未倒。门锁或是闸木?哦,那早就跟随着那炮轰的大洞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拼成传教故事的彩色玻璃窗也破碎不少,玻璃渣散落一地,踩上去就会吱吱呀呀的,欧萝拉穿的不是厚底鞋,只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

  大理石教堂,哥特式推崇的直插云霄的尖尖高顶,使得教堂内部挑空极高,空旷,轻轻的那么一点声音都会引来回音。啜泣与祷告混合又回荡,形成一首并不好听的只会让人冒冷汗的四重奏。

  欧萝拉眼尖,好像看到了最开始她治疗过的那个曾被压在水泥板下的小男孩,他的嘴唇很干,小小地起着皮——这到底是他吗,欧萝拉也不确定。似乎注意到又有人进来,一动不动地抱着膝盖靠墙坐着的小男孩动了动,他挪了挪腿,又用舌头舔了舔微微干裂得有些发白的嘴唇。

  杰森把她拉到靠近那空荡荡的门的位置,让她靠着墙歇歇脚。拥挤的教堂,那里是唯一刚好没人的地方,所有人都想尽可能地远离意味着危险的外面。

  “先不要过去了。”他对她说。

  欧萝拉也轻轻拉了一把杰森,也让他过来靠着墙休息会。

  杰森向左侧下方低了低头,看向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小姑娘──距离那么近,他甚至可以看到她本应该崭新的面罩上积落的扬尘,白净的脸庞上也沾了不少,就算不至于说灰头土脸,但也是脏脏的,她肯定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这可真碍眼,就像白色的瓷娃娃上突然多了一块墨汁,有瑕疵,反倒是衬得原本就白的皮肤更加白。

  她太白了,正常人不应该这么苍白,这总给观者一种过于脆弱的担忧感。

  他突然没忍住地伸出了手——没被牵住的另一只手——把那一块小小的污渍抹去,又捋了捋她乌黑却有些凌乱的长发。

  欧萝拉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庞上那被抹过的位置,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谢谢你。”

  “谢谢你。”

  他们突然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一句话,略微地惊讶了零点零一秒,又都一齐笑了起来。

  其实那一双手还握着,这是他们第二次牵手吗?

  欧萝拉微微地抬起头,杰森和她一样,也是只带着多米诺面具——也对,这么突发的情况,那么大那么圆的一个头罩总不能随身带着吧?她是知道的,头罩被暂放在酒店房间里了。

  杰森的面具是红色的,张扬的红色,不同于她那毫无特点的暗沉沉的黑色,红色很适合他。欧萝拉一直一直都以为自己不喜欢红色,她抗拒与恐惧鲜血的红色,而这一刻,她突然觉得,红色也很好看呐。

  欧萝拉仰着头看杰森。

  而她也看到杰森微微低着头,也在看着她。

  这种氛围似乎让人感觉有些不对,欧萝拉的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她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

  她的直觉还真的没有骗她。

  因为下一秒,她的嘴唇感受到另一嘴唇轻柔的覆盖。

  是谁先主动的呢?是他,还是她?是亲吻还是被亲吻?欧萝拉自己都说不清楚。

  而一瞬间,欧萝拉感觉自己头脑里响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乱响。她好像听到了,又好像听到

  不,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所有的冷静与担忧都在一霎那被剥离了,记忆宫殿里只剩下那一人在悠然漫步,她只感受到嘴唇上相接触的触感。

  又是那样,就好像牵手那样,他永远比她要温暖。他是多么温暖的一个人啊,为什么别的人就意识不到他是多好的一个人呢?

  许是在硝烟战火里翻腾过,他和她的唇都显得略微干燥,但很快,彼此都变得湿濡而柔软。

  这个吻温柔、小心、辗转、亲密。没有人想夺取些什么,爱并不全是欲望与炙热的集合,也可以是细水流长的救赎与安抚,他们亲吻彼此,只为向对方捧上爱意与真心。

  像是突然感觉有电流划过,电得人有种微微的酥酥麻麻的快感。又像是在冬日午后的暖阳之下,躺在斜斜的躺椅,用柔软的羊绒围巾裹住头、遮上眼,来一个惬意的小憩。每一个毛孔都在阳光下舒张开来,酣畅淋漓地呼吸。

  嘴唇传递而来的感官刺激能详细到什么程度呢?杰森想,欧萝拉的唇有些冰冰凉的,盛夏里就像碰到一块冰块,但严格来说,她的手,她的整个身体的温度都有些偏低——她怎么总是这么凉?

  她永远都是那样,苍白地微微笑着站在那里,从最初到现在,一直都是,只要回头,就会看见她温柔地笑着站在那里。

  他爱她,他知道他爱她。老实说他们的关系太过于复杂,在谈爱之前就已经变质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某个噩梦醒来的夜晚开始转变的吗,还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这些日子一直压抑着不去思考不起想的复杂而尴尬的问题现在似乎很轻易就得出了答案。

  她在他最狼狈与迷茫的时刻出现在他眼前,在他最痛苦与愤怒的夜晚遥遥地隔空陪伴,她让他想要拯救她,可是她也让他在这其中救赎自我。

  我爱你,是因为你是你,你是我在黑暗中看到的第一束黎明的的晨光。

  她爱他,这一刻她从未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爱他。这是否是因为某种雏鸟情节,或者是吊桥效应?欧萝拉不知道。她觉得她的感情太过于复杂了,她也觉得仔细地去分析论证为何而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爱,就是爱。但她一定知道,他们会是世界上最相似的人,他们都曾置身于同一片的黑暗之下,而从黑暗中睁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没有人比他更加懂她,他轻柔地为她擦去身上过往的血迹,他安抚她一切都痛苦与脆弱。而她也自信她能懂他复杂的心。

  她的过往看着洁白光鲜,切开来却是浓重的灰色,吸干她一切能够泛起热情的动力,直到她回到哥谭,她曾鼓起全部的勇气都不敢回的家,直到她又一次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