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无需外聘翻译, 歇洛克主动为华生解惑。

  “事情从那张送到贝克街的那张纸说起。在幸运者号免费名额开奖后,你去兑票的那天,我收到了它。”

  歇洛克从取出随身带着的警示纸, 打开它,上面写着「没有永远的幸运。大言不惭, 必遭反噬。」

  华生接过细看。在此前侦办的案件中, 他也学到了不少经验。能够分辨出这张纸就是伦敦商务办公用的普通纸张,油墨也是最普通的伦敦制黑墨。

  单论纸上内容, 像是泛泛之谈。

  可结合其出现的时间地点, 是很容易与幸运者号的首航联系在一起。

  “这是在暗喻「幸运者号」上有人会出事?”

  华生回想登船后的情况, 歇洛克不停观察着船上的宾客,原来不仅仅是侦探本性发作。

  华生又看了一眼怀表,还有一小时不到就是九月十八, 进入游轮度假的第九天。

  “不过,这几天一路平安,您也并未察觉哪里不对劲。纸上所写可能是恶作剧, 也可能指的是其他。”

  “您是对的,凡事不能妄下定论。因此, 我一开始并没有提起它。”

  歇洛克提起警示信的来历, 是被装在了空白信封中,由一位报童交给哈德森太太。

  在看过内容后, 歇洛克就请贝克街小分队打探是谁传的信,最后查到一个微有西班牙口音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材普通,穿着工人服装,戴着几乎遮住上半张脸的运动帽。

  下半张脸的胡子没刮干净, 但是双手十指意外的干净,完全没有从事体力劳动者的粗糙感。

  这就有点奇怪。

  华生猜测, “那个男人很可能特意进行了伪装。后来呢?”

  “离开伦敦前,暂时没有后续。”

  歇洛克自认没有神奇到仅凭一张没有指纹的纸,只以一行字就从伦敦数百万人中锁定其中之一,那需要找到更多的证据。

  如果接下来一直无事发生,或只能将其归于某些人吃饱撑得随便打字玩。

  眼前,却出现了新的线索。

  “这份电报告诉我们,「幸运者号」某人遇上了麻烦。至于究竟是谁的幸运值将会用尽,我……”

  歇洛克将差点脱口而出的‘我的杰瑞’咽了下去,“我尊敬的班纳特先生,给我们递来了目前已知情况。”

  华生后知后觉地点头,他差点忘了曾经听巴尔克医生谈过两位侦探的化名汤姆与杰瑞。原来J就是凯尔西,那就不奇怪为什么会以电报传递消息。

  此时再看电报,这一行字就变得深刻复杂起来。

  可惜华生没读过电报上提的小说,无从做出推测,他却想到了一点。“班纳特先生以我为收信人,是不是在防备万一船员里有心怀歹意者?这两本书的名字与我过去的风格很像,让我收信,被内鬼读到也不会引起其警觉。”

  “细致的华生先生,您说对了,而那是J一贯的谨慎。”

  歇洛克讲解起电报的潜藏内容,它并没有提到谁可能要犯罪,但提到了可能的受害人。

  凯尔西提及的两本小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非常普通的廉价恐怖故事。登载在小册子上,一点水花都没溅起。

  特意挑选这两则,就是因为关注过它们并且能牢记其剧情、主角名字的读者稀少。

  “杰瑞先提到的《亚特兰斯蒂的情人梦》,那个故事简单。主人公是一个英国航运投资人,他在出海时遇到了亚特兰蒂斯的海底人,与对方相恋后一起沉入深海。”

  歇洛克再说起电报上指出的《撒哈拉的秘密恋情》情节设计,“这则故事写得就一言难尽了。”

  《撒哈拉的秘密恋情》从一封信开始。

  A某天收到了一封神秘来信,上面是一则来自非洲沙漠的诅咒,但凡读了信就会中咒。

  想要破解,需要抄写咒语给另五人寄去,让他们也被诅咒沾染。只有满足了六人一组的人数,才能进入诅咒之地。去那里找到诅咒根源并切断它,就能成功活下来。

  随后,A给五个朋友寄去了诅咒信,他们一起组团去了非洲沙漠。

  “等一等。”

  华生听着这里,觉得A有些一言难尽,“明知是诅咒,A还给朋友寄信?他们事前有过沟通吗?”

  「谁告诉你,这则故事讴歌了人性的高贵?」

  歇洛克眼神明显,“廉价恐怖小说,它们并全不是真善美的故事。我都说了,这则故事一言难尽。”

  A诓骗了五个朋友,进入沙漠后数次濒临险境。比如遭遇沙漠巨虫,比如缺水迷路,最终遇上了古罗马无头人。

  即,老普林尼在《博物志》里记录的无头人。生活位在北非撒哈拉沙漠的怪物,它们没有头,五官都长在了胸上。

  听着歇洛克讲述的A沙漠历险记,华生还觉得挺有意思,不由问,“后来呢?结尾怎么样?”

  “无头人的武力值很高,A与另五人都被杀了。六人团灭,他们被无情的沙漠吞噬了尸体。”

  歇洛克说出结尾,“如果要问这与书名《撒哈拉的秘密恋情》有什么关系,诅咒的出处似乎源于数百年前的恋情与背叛,但故事里都没给出准确结论。”

  为什么没结论?

  因为主角团灭了。

  华生半晌无语,居然还能有这种小说!

  转念一想,一便士一本的廉价恐怖小说质量原来就不高。厕所读物,人们看过就扔,甚至不看就被人直接用做草纸。

  从这个角度分析,歇洛克与凯尔西居然精读了那些小说,还将书名、人物、情节一一记下,此类做法也够一言难尽。

  华生必须问,“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会选择读这些书?”

  “受人启发,贮备一些可用作密语的故事。故事本身的质量如何,可以忽略不计。”

  歇洛克说的启发来自琼·斯帕达,那位死去前将基督山宝藏的秘密藏在了与小说相关的密语里,以遗书的方式递出监狱。

  这是一种不错的密语方式。

  世上故事千千万,廉价恐怖小说更包括了各种死法与不幸的遭遇。

  当歇洛克与凯尔西相隔大西洋,通过信件一起评阅那些故事。或是比赛谁能编出更好的版本,或是一起调侃、欣赏某些桥段。

  其实,原故事精彩或无聊早已不重要。仅以它们为理由,让两人每月一回的邮包是一个沉沉的大箱子。

  对此,华生还能说什么?

  是赞叹两人的兴致盎然,还是腹诽两人没事找事?

  好吧,普通人不懂侦探们的乐趣。

  华生将注意力拉回凯尔西传来的电报上:

  “现在班纳特先生提醒我们要注意的人,是一个航运投资商,他收到了恐吓信。不仅他一个人,他的朋友也可能收到了信。而我们要找到这个男人。”

  “正是如此。”

  歇洛克还补充了两点,“我们要找到的男人,他所受到的威胁或来自非洲的神秘力量。另外,如果不能及时挖掘出那位男士身边潜藏的危险,他极有可能死亡。”

  《亚特兰斯蒂的情人梦》的主人公是选择了定居深海,但在外人看来就是坠海死了。

  歇洛克猜测着凯尔西的暗示,“死亡方式极有可能是没入大海,无法生还。”

  “哦!那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华生想着五百个贵宾舱,也不知其中有几位航运投资人,更要从他们口中套出是否收到了威胁信。

  距离弗罗里达半岛还有四天航程,谋杀真的会上演吗?

  歇洛克也不能确定凶案是否发生,正如凯尔西以撒哈拉的无人头暗示——截止目前为止,对威胁信的事所知不全面,没有头绪就无法给出定论。

  当下,歇洛克能得到消息只有这些。

  哪怕有暗语可以联络,但仍比不上两人当面沟通。一个在海上,一个在陆地,有关线索又说得隐晦,是给查案增加了难度。

  **

  新奥尔良。

  凯尔西将要传达的意思以电报发向纽约。

  当前,她没有条件办法守着电报机给船上传达消息,只能拜托给已经准备好救援船队的唐泰斯,请他一定要联系上「幸运者号」。

  宁可错判,不愿错失。

  虽然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表明收到恐吓信的康坦,一定会在幸运者号上遭遇不幸,而那种不幸说不定会连累一船人。

  凯尔西还是给歇洛克送去了密语,而即便准备好了救援队,她仍希望「幸运者号」是平平安安地抵达佛罗里达半岛。直觉出错与有人伤亡一对比,当然是宁可错在自己。

  电报发出后,是要处理眼前的朱尔失踪案。

  明日进入丰收橡胶庄园之前,先找专业人士询问一二消息。

  荒废的庄园,猛鬼的乐园,巫毒娃娃的惩罚。

  这些关键词让凯尔西找上了这里有名的伏都教巫师。

  近几年,伏都教从被官方视作异端,到渐渐被允许在公共场合提及了。

  ‘叮叮铛铛——’

  风铃声响动中,巫师提兰说起庄园往事。

  “我确定那里并没有恶灵也没有怪物。”

  提兰作为巫师,一上来竟然先否认了诡异传闻,“四五十年前,橡树园因为经营不善倒闭,那片土地便抵债重归州政府所有。原庄园主的亲人们不甘心交出这样一大块土地,装神弄鬼搞出了许多事。”

  随之有了猛鬼乐园的流言。

  南北战争发生后,那些想将这片土地变回自己所有物的人都死了,但那些诡异传说却在口耳相传间愈发离谱。

  凯尔西听着提兰的辟谣,他也说起到今年七月间,准备竞拍庄园的人来此后遭遇横祸。

  “有几个人带伤找我为他们驱魔。”

  提兰微微摇头,“那些人踏足橡树庄园,有的从废宅楼梯上摔下,有的是回来后见到鬼影,有的说半夜听到奇怪的歌声,但我确定他们并没有遇到恶灵。”

  凯尔西不懂就问,“您怎么确定的?”

  提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感觉不到任何恶灵的气息。那不是灵体做的,是人为驱逐他们离开庄园。”

  凭感觉?

  凯尔西都不能说提兰做错了,面前的这位是巫师,本就不以实打实的物证说话。

  如果提兰真的说那些人被邪灵入体,她也不会相信,还不如问些具体的。“您与您的同伴,大概遇到过多少与橡树庄园有关的求助者?”

  “我知道,你问的是庄园土地对外拍卖的消息放出后,前去一探究竟的人之中有多少遭遇了倒霉事。”

  提兰认真回想,“七月十日起,陆陆续续有人去探查情况。七月中下旬,闹出了一些遇鬼传闻。大约有近二十人,他们从不同的地方来,全部遇上了倒霉事。”

  那些人有的与皮维、艾瑟尔一样身家富有,有的是代表雇主老板前来探查。

  对于他们口中说的被恶灵缠身,提兰曾经严正建议那些倒霉蛋们报警,仔细搜查丰收橡树庄园是否有藏匿了罪犯。

  但当地治安官不作为,仅仅走了过场。

  后来,那些人是否仍旧认定遭遇的意外不是人为是撞邪?答案却不为提兰所知。

  “那些人八月初陆续离开了新奥尔良,至于他们十月中旬会不会参加正式竞拍,只有一个月后才知道。”

  提兰表示也许是七月闹鬼传闻散发出去的缘故,八月就少有竞拍者前来实地勘察了。

  凯尔西理了理时间线。

  六月末,朱尔的记事本留下最后一笔记录。

  七月初,州政府放出庄园拍卖的消息。

  八月初,朱尔四人陆续收到了恐吓信,但他们都没有当做一回事。

  九月,朱尔抵达新奥尔良,不久就失踪。

  随后博诺收到恐吓信前来找人,皮维、艾瑟尔、以及尚在船上的康坦将齐聚新奥尔良。

  “我还有一个问题。”

  凯尔西向提兰求证,“之前那些倒霉的探查者,有没有谁提及收到过恐吓信?或是被警告靠近庄园,就会被巫毒娃娃惩罚?”

  提兰确定没有,“从来没听那些人提起过,一个都没有,而且巫毒娃娃也不能随便对人惩罚。以你能理解的话来说,炼金术第一守则是等价交换。以巫术惩戒他人,其力度越大,施法者要借用的力量越大,那不是能随意换取的。”

  那就奇怪了。

  为什么是朱尔几人收到恐吓信?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或是有过人之处的。

  当下神秘学盛行,七月前来的那一波勘探者因为闹鬼事件纷纷离去,但朱尔、皮维、艾瑟尔三人竟是对恐吓信所言无所畏惧。

  无畏可能由于无知,但也可能是对内幕了解得一清二楚。

  凯尔西不得不考虑后一种可能,此次的几封恐吓信会不会自编自导自演?如果是的话,他们目的又是什么?

  无论如何,明天一早就去橡树庄园查一圈,先看看是否有朱尔留下的踪迹。

  凯尔西正要告辞,却听提兰请她等一等。

  提兰问:“你个人呢?没有什么想请神灵解惑的吗?”

  凯尔西实话实说,“抱歉,我个人不相信这些。”

  “尽管不相信,但我看得出来您尊重不同的信仰。”

  提兰请出一只小木雕神像,将它放到桌上,“您付的咨询费太多了,我受之有愧。替您解惑一次,才能互不亏欠。”

  凯尔西看着木雕,是非常抽象的雕刻艺术。

  她也没在此小事上推三阻四,不可置否地问出最近有关「幸运者号」的担忧,“我所想的那个问题,它能够顺利解决吗?”

  室内安静下来。

  提兰闭目,双手捧起木雕,举过头顶。仿佛聆听到了什么启示,遂又将其轻轻放下。

  一分钟后。

  提兰说:“风雨交加的夜里,请您抬头看一看天空。西南侧,星星会指明前路。”

  凯尔西微笑告辞。

  她并不相信所谓祝福提示。最简单的矛盾,风雨交加的夜晚,人怎么能看到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