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旭润】劳什子>第一百七十章

  “玉儿哥哥,给你喝茶。”

  “好——”

  润玉接过茶杯,粗白瓷的质地,造型胖胖的,很是可爱,里面盛着的清亮的棕红色茶汤,氤氲开一股淡淡的香气。他指尖一热,心底随即升起一阵融融的暖意。

  再抬眼去看那坐在桌边、紧紧张张的小凤凰——此时再叫“小凤凰”实在有点不恰当了,明明已经是高大英武的青年,但他此刻紧紧盯着自己的模样,让润玉又免不了莞尔一笑,只觉得仿佛还是那个可爱生动的小少年。

  润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方才他说有些冷,凤凰便连忙解了巨大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又着急忙慌地跑出去烧水煮茶,中途还急吼吼跑进来一次,怀里抱了一只兔子。

  “给你暖暖手!”他说完,又慌慌张张跑掉,润玉抱着兔子,初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注意力就全被兔子转移走了:小兔子在他怀里疯狂挣扎,作为小动物来说强健有力的后腿瞪了他好几下。

  “干嘛呀?别闹嘛。”润玉好声好气地哄它,但它不听,拼命挣扎好似润玉是什么歹人似的——它也确实把润玉当成了歹人,闻不到熟悉的气息,可不得惊慌失措吗——一人一兔正打得热闹,一只小羊又不知何时从门外一头撞进来,冲着床榻咩咩叫,还不停地跺着它的小蹄子,见润玉没反应,它甚至扑上来咬润玉的衣袖,要他起身、离开它小主人的床榻。

  润玉哭笑不得,但他年岁渐长,经历的事多了,心胸较过去更加开阔,也不至于和两只小动物计较,就跟着乖乖站起来,又把兔子还给小羊,两兽这才消停,小羊低头叼起兔子脖后的皮肉,把它拎走了。

  走前还不忘狠狠剜了润玉一眼。

  旭凤走进屋来,首先朝左看,卧房中空荡荡的,只有羊和兔子趴卧在一个角落里,虎视眈眈地望着门厅方向,他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润玉走了——随即听见另一侧的书房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回头一看,见润玉正在桌边随手翻动桌上的一沓宣纸。

  小润玉消失前,旭凤正在教他写飞白体,但润玉心情温良平稳,写这肆意张扬的字体似乎总差些意思,虽如此,但他却不肯放弃,每天都乖乖临摹练字,仿佛铁了心要成为飞白体大师一般。

  他人已不在,可处处却都还是他存在过的痕迹——但若放眼六界,除了这两座小屋,一件小院,世上从此便再无证据可以证明,这世上存在过那样一个少年。

  他是梦幻,他是泡影,他是不存在的奇幻色彩,是旭凤用心血浇灌出来的温室花朵。

  但他已经不会再回来。

  旭凤喉头不由得一阵发紧,他忍住情绪,尽可能神色平平地道:“我煮茶了。”

  但润玉注意力却全在那些纸上。兴许是人对喜欢的人周遭出现的变化,甚至是其他的人,都会有一种不自觉的关注。他笑道:

  “这笔迹不像你的,是谁写的?”

  他本是随口闲聊,一抬眼却见旭凤就站在眼前,方才两人都坐着还不觉得,此时一看才觉得他真是生得高大,黑色布衣之下的身躯强健有力,散发着成熟男人的汩汩热气。润玉被他吓了一跳,正在发呆,旭凤已经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些练过字的废纸。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神色似乎有些郁郁不快,但他随即开口时,又仿佛是和颜悦色的了。

  “是我小徒儿写的。”旭凤说道,“来喝茶吧。”

  “徒儿?”润玉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当年的小凤凰,如今已经有了弟子,当真是物是人非。

  一别十年,凤凰已经不是娇气的少年,他也不再是当初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四公子。

  他站在书房中略出神的功夫,旭凤转过身来,见润玉还站在书房内逗留,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他心头忽然便又如打翻了调味瓶:润玉此刻,心里挂念的是谁?

  和润玉在人间那两年功夫,他日日都是这样牵肠挂肚、时而愁肠百转,时而又喜不自胜,没人再能像这个人这样牵动他心神,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也叫他读出百种意味来。

  他心思一起,紧接着便在心中道:旭凤啊旭凤,本就想好了只好好照顾兄长这一段时间,只要他开心就好,怎么又想起那些有的没的?若是能叫他开心快活,他心里想谁又有什么打紧呢?

  一时间那些吃醋拈酸的心思又都息了,他扬声催促道:“玉儿哥哥。”

  润玉笑着答道:“哎,来了。”说着便把那些纷杂念头都且先丢开,和旭凤一同坐到了桌前喝他煮的红茶。

  “好喝吗?”

  润玉看看他那一双期待的眼眸,实在不忍说出什么打击人的话——这茶叶算不得很好,泉水倒是清甜,煮的时间有点长,味道涩得很,以他这条自幼尝了无数名茶好茶的舌头来说,这杯茶真的论不上一声“好喝”。

  但他望着那一双殷殷期盼的眼睛,便又说不出别的,只能笑着道:“好喝的。”

  “那就好。”旭凤听了这一句话,便有如整张脸都被点亮了似的,欢喜得不行,把杯子拿过去又倒上一杯递回来。润玉接过去,却又忽然沉默。

  这茶粗制,以凤凰待他此时的赤诚,绝对是他能拿出最好的东西了——昔日那个挑嘴的小凤凰,怎么会甘心沦落至此呢?再看看四周,屋子是小小的木屋,好在还算家私齐全,从窗户望出去,却是建在半山腰上,简直同隐居的山民无异了。

  是出了什么事呢,才让这金贵的小少年屈居此处,竟还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旭凤见他四下看看,心头忽而升起一阵紧张来:是了,人间的润玉可是富可敌国的茶商公子,人家是家里正儿八经的心肝宝贝,住在这样的地方必然是很委屈的了。旭凤自死而复生一次之后,于这些凡俗之事上悟开了许多,已经不再在意吃穿用度精细与否,可此时,却又难免觉得坐立不安、自惭形秽,只觉得委屈了润玉,很难过、很焦急。

  “玉儿哥哥,我……”他心底盘算着可否立即命人将山下城镇里最好的宅子买下,带着润玉搬过去,但是这边陲小镇的宅子,难道就够好了么?

  润玉低头望着茶汤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凤凰,你这些年,过得……过得好吗?……”

  旭凤一愣,润玉面上渐渐露出犹疑痛苦的神色来,旭凤全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极其符合润玉的个性——他本性便是温和良善的,旭凤脾气好,他都会觉得是不是受过委屈才变得这么好,见他过得朴素,也只会心疼他是不是吃苦,而不会嫌弃生厌。

  他此时心中翻江倒海,只有一个念头——真想回去把那个一走了之的自己打死。

  旭凤吸了两下鼻子,声音嘶哑地道:“好,我很好的,玉儿哥哥,你不要担心我。”

  他说了“我很好”,有心人听着兴许会想,润玉找了他十年,他却说自己很好,润玉会不会心里不痛快?润玉听了却笑起来,十分欢喜地道:“真的呀,那就好。”

  “嗯……嗯。”旭凤见了便更加难过愧疚,低声道:“玉儿哥哥,其实我真的是天上的神仙,我名叫旭凤,与你相识时是天帝的幼子,那时……那时我到凡间与你结识,后来……一走了之,其实我想回来的,真的!我就想吓吓你,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走了十日,等我回来时……”

  润玉喃喃道:“凡间便已过了十年。”

  整整十年的流离失所,无数次地燃起希望又失去希望,在对方眼中,却不过是短短的十天。

  神与人之间的天堑鸿沟,到此刻才显现的无比清楚残酷。

  润玉不知不觉,便又安静下去。他找旭凤的这十年,在旭凤看来,大概是无足轻重的吧。

  他虽有些介怀感伤,但毕竟是心胸开阔之人,也不曾表露在面上,只是侧脸望了望旭凤,忽而又道:“奇怪,若只有十天,你又怎么会……怎么会长大成人?”

  他对旭凤的话不曾有质疑,只是单纯觉得奇怪。旭凤神色一僵,半晌,突然舍了椅子在润玉面前半蹲半跪下去,握住润玉的手道:“玉儿哥哥,你不要怕,你还有我。”

  “怎么……”润玉如何聪慧敏锐的人,见他神色仓皇,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旭凤咬咬牙,说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我与你相见时只有五千岁,当真是少年。”旭凤道,“在天界逗留了十日,自然不会长大……但如今距离那时,已经过了四千多年。”

  润玉惶然一惊,只觉得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他反握住旭凤的手,急道:“你说什么?你……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旭凤道,“那日我回去时,去你独居的小院找你,哥哥,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那时喊了你……”

  是啊,润玉此时方回过味来,他前夜听见凤凰唤他,分明是孩子的声音。他越发觉得心惊,手脚冰凉,身子和石化了一样动弹不得,旭凤更加急迫几分,见他那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焦急:“玉儿……”

  “你是说,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千年?”润玉喃喃道,“那我的父母,还有兄长他们……他们……”

  “他们都已经过世了。”旭凤道,一面抱紧润玉,生怕他悲痛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哥哥,哥哥你听我说,我亲自查看过命簿的,他们都投胎去了好人家,快快活活的再世为人了,你……你不要……太伤心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是啊,他旭凤是什么样的家庭,与父母兄长叔父已经相处了万年,如今父帝身死,与兄长母神天各一方,他即使明知这都是这一家人咎由自取,仍会觉得不免惆怅,更何况当年的齐家,一家人是何等相亲相爱,此时润玉心中骤然失去所有亲眷,在这世上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该多心碎?

  可他又无法将此事瞒住,润玉太聪明了,早晚会发觉问题,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便是最大的破绽。

  “都……不在了?”润玉丢了魂儿般地道,“他们都……”

  “只剩我了?”他茫然地道,“为什么?”

  他握住旭凤的手,低声问道:“凤凰,为什么我却没和他们一起……”

  旭凤迟疑片刻,答道:“玉儿哥哥,你是生了一种怪病,陷入了沉眠……这病蹊跷,怕是你平时走南闯北无意中染上的,治起来很难。那时我去寻你,恰好碰上你病发,我便将你带走,以术法冻结你的身体灵魂,以期集齐药引后再救你,可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天界巨变,我父帝身死兄长继位,六界动荡不安,这药引就怎么也集不齐,所以才耽搁了这么多年。”

  润玉听完,只深深吸了口气,好像没回过神来似的,旭凤抱住他,低声道:“哥哥,你不要难过了,你还有我……我知道你找了我十年,我回来了,我会好好照顾你,这次绝不辜负你……你说句话吧,好不好?”

  润玉低下头,望着这守在身边的青年,他对他向来是十分信任的,即使人人都说他杀了自己的妹妹,润玉也是从未有过一瞬的怀疑。

  可他此时说的话,他却好似理解不了了一样。

  “你让我静一静吧。”他低声道,整个人疲惫不堪,好似一下子就被压垮了。旭凤讷讷地应了,起身要将润玉抱去床上,也被润玉按住推开:“我自己可以的。”

  旭凤更加不知所措,只能像个弃犬般看着润玉自己朝床榻走去,他沉默半晌,最后也只能道:“若你需要,我就在门外。”说着转身离去,走到门边,却又听润玉唤他。

  “什么事?”旭凤惊喜地转过身来。

  “无事。”润玉道,“就是……谢谢你,旭凤。”

  而旭凤想听到的,又何曾是一句“谢谢”?他沉默地点点头,走出小屋,将门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