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旭润】劳什子>第一百三十四章

  旭凤离了璇玑宫,自前往紫方云宫,他步履匆忙,显有要事。

  润玉昏迷时他想了许多,想来想去,便是四个字: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没有问清润玉的心意,以为他也钟情自己,冒冒失失就拉着他要在一起;

  悔不当初,年少轻狂,不能多体谅润玉,原来润玉心里早就对他有怨、有恨;

  悔不当初,他去凡间招惹润玉,招惹了又不负责,一走了之……

  想来想去,竟然就是在人间做熠王的时候,他最快乐、最轻松,虽然那时润玉对他爱答不理,心里总是记挂着别人,可于他而言,只要能看到润玉、对润玉好,就很满足。

  是他错了,错在所求过多,又总是把得到的视为理所应当,润玉娇宠他,他就一而再再而三的索要,直到润玉给不出、给不动了,他就想要伤害润玉……

  走了这么远,他竟忘了最开始,是怎样爱上润玉的:他幼时喜去鸟族领地玩耍,每次都会摘很多不知名的野花回来,父帝一朵、母神一朵、叔父一朵……兄长一朵。

  父帝见了,说他不长进;母神见了只敷衍一笑;叔父调笑“小凤凰可是思春了?”,与他,这世上所有事情都是求偶的信号;唯独兄长,接过小花,深深一嗅,笑着说,好香啊。

  之后一整天,他都将那花拿在手里,或摆弄,或欣赏,或轻嗅,欢喜得不得了。旭凤脸嫩又好强,见他那么喜欢,心里高兴得都要飞了,嘴上还要说,嗨什么好东西似的。

  润玉笑着道,旭凤,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我很喜欢,谢谢你。

  旭凤便愣住,心头狂跳,身体里充满了快活的因子:他并不是爱上润玉美貌,也不是爱他柔顺体贴,这些固然是很好很好的,但他最开始爱上润玉,就是因为——整个天界,只有他能让润玉笑。

  只有他能给与的体贴和照拂,只有他能带来的欢愉和快乐,他因为让另一个人快乐而感到幸福洋溢,这,才是他爱上润玉的开端。

  他不仅爱润玉,也爱那个和润玉在一起,单纯地想要一个人开心的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把那个自己弄丢了呢?

  旭凤来到紫方云宫,连夜求见荼姚。天后倒也未曾安睡,发髻高束,神采奕奕。见他来了,天后笑道:“我儿,可累了?”她早察觉璇玑宫方向灵力的异动,守卫来报说旭凤似乎动用了天雷火。旭凤一怒之下惩罚了润玉,此事正和她心意。

  旭凤摇摇头,双膝跪地道:“母神,儿臣有一事相求。”

  “请母神宽恕三万洞庭水族。”

  他话音刚落,荼姚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天后喝道,“到这个时候,你竟还在为他说话!你知不知道水族有何居心安排!”她说到这里又忽觉失言,闭口不谈,幸而看旭凤神色,并未注意她的破绽。

  ——她不愿让旭凤知道咒文镣铐之事,其一,当日她的水族死士虽未曾得手,但也自戕以栽赃洞庭,此事牵扯过多,旭凤若有心去查未必查不出破绽;其二,若让旭凤知道润玉捅他一刀实则是在救他,只怕两人又要旧情复燃。

  她和润玉,竟然在这一件事上达成了一致,谁也不希望旭凤发现咒文镣铐的真相。

  旭凤道:“儿臣已答应润玉,由他代水族受罚,他以承了天雷火之劫,此事便该一笔勾销!否则,儿臣还有何上神之颜面?”

  荼姚见他铁了心要救水族,便冷笑一声,道:“你非执掌刑律的上神,你的刑罚又如何作数?更何况,你父帝偏袒润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有失的,此刻,那三万水族便已经在刑场之上……”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凤凰长鸣,旭凤早已化作真身,朝着临渊台飞奔而去。

  不可以啊,不行!若他们有闪失,若他们有闪失……

  那润玉会伤心死!他振翅飞向临渊台,远远便看见临渊台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临渊台上黑漆漆的跪着一大片人,天帝与雷公电母高高在上,正欲行刑。

  只见雷公电母举起法器,引来三万雷劫,那洞庭水族中,亦有老幼妇孺,哭声一片。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片金红的羽翼自头顶飞快张开,将洞庭水族护在身下。

  天帝大惊,此时再唤雷公电母停手已来不及,旭凤以真身为盾,生生挨了第一下雷劫!紧接着便是第二下、第三下……足足三万雷劫,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歇。

  “旭凤!!!!”荼姚凄厉的喊声自临渊台下传来,三万雷劫啊,凤凰不似应龙自愈力极强,这一下只怕会劈去旭凤半生修为,说是没了半条命也不为过。

  “父帝,润玉——已替——洞庭水族,领罚!”旭凤于雷劫之中,断断续续地道,“兄长身受重伤,此刻仍在昏迷!父帝若不信,便可,啊!”这一下劈中他内丹所在,几乎将他劈得晕了过去,但他咬牙挺过,不能倒下,倒下,水族就完了,润玉也完了!

  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到时,便可能真的要死了!

  天帝怒道:“逆子!”可他仍是无法,只得道:“本座不罚润玉,你快从雷劫中出来!”

  旭凤却不肯离开,眼中透露出一股视死如归的蛮勇之气。

  这三万雷劫之力远超众人所预料,若旭凤生受这雷劫,只怕就没命了。就在这时,只听一声灵犬长啸,一只黑犬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朝着雷劫奔去。它身子虽小,可跑得却极快,边跑边厉声咆哮,冲着雷劫降临之处长啸不止。

  旭凤急了,道:“汪汪汪,走开!太危险了!”

  他却忘了,辉儿正是雷灵属性,此刻冲到雷劫之中,替旭凤分担了一些。它以长啸聚起雷灵,又朝天放出,两厢抵消,雷劫弱了很多。

  就这样坚持了也不知多久,雷劫撤去,雨散云消。

  旭凤落在地上,倏忽起了一团大火,水族将火焰团团围住,不敢上前,可也不敢离去。半晌,火焰熄灭,从中露出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旭凤来。

  且说当时旭凤飞入天雷之中,险些被劈去半条命,幸而有雷灵辉儿奔出来替他吞掉了部分天雷,他才硬是扛了下来。天雷散去后,凤凰真身包裹着火焰坠落,流丽无比,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去探,就连辉儿,也只是奔到火边就停下脚步,冲着火焰大叫了一声。

  不多时,火焰熄灭,露出旭凤——他已陷入昏迷。荼姚惨叫道:“旭儿!旭儿!”她冲上临渊台,水族唯恐避之不及,忙让出一条通道来。

  这恶妇眼见亲子在面前揽过天劫,还不疯了!众人都不敢吭声,荼姚奔到旭凤身上,见他不省人事,转而满脸泪痕地向天帝道:“陛下!旭凤受人蛊惑身受重伤……”

  天帝还未置一词,水族之中已有人听不下去,这些人都是洞庭旧部、对簌离忠心耿耿,方才亦听得分明,那凤凰说是润玉已经私下领了罚,此时便一齐骚动起来。

  “不是说大殿下替我等受过……怎么是受人蛊惑?”

  “天帝老儿在此,殿下又是在何处领罚?”

  “她在说谁?”

  水族素来木讷,可认死理,听了荼姚的话都不忿起来,荼姚听了纷扰不堪,怒道:“都闭嘴!”她一吼,众人都静下来,片刻之后,有个孩子的声音高声道:“必定是他私下里伤了润玉哥哥,心里过意不去,又来扮好人!”众人拿眼去看,见是簌离身边的小泥鳅,鲤儿。鲤儿的话合乎逻辑,众人方才便在疑惑为何这鸟族的二殿下要跑出来管水族的闲事,此刻更加议论纷纷,风雨飘摇。

  于这议论声中,天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本是一面倒的好机会,铲除贱人与孽子,一举歼灭洞庭势力,如今却因旭凤搅乱而前功尽弃,她恨得牙痒,怒道:“陛下!水族谋逆,不得不罚!请陛下下令,重开雷劫!”

  水族又是一阵骚动,其中有个人道:“雷劫就雷劫,谁还怕了不成!”

  这水族被打压了万年,也是已经到了积怨不能更深的地步,众人都不再害怕,将生死置之度外。

  “就是,谁怕谁是乌龟!”

  “……可你就是乌龟呀。”

  “哟,我给忘了,那……谁怕谁是海草!”

  “怎么说话呢,我就是海草,海草怎么你了?”

  眼看要没命了,这群人居然还聊起来了——他们跟着簌离,过了几千年战战兢兢、不苟言笑的日子,簌离疯得厉害,看不得人笑,连苦中作乐都是不许,这会儿簌离死了,自己也快没命了,大家终于能痛痛快快直抒胸臆一回。

  荼姚越发急火攻心:似她这等嚣张跋扈之人,他人的恐惧就如养分,可当这些人不再恐惧,她便好似失去了一柄利器——也是,人家死都不怕,你还能怎么样呢?

  寒风凛凛,刀子似的刮过临渊台,水族众人却哈哈大笑,插科打诨,仿佛一种对天道不公的嘲弄。

  天帝立于高天之上,只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他与荼姚不同,在他心中,早已将情绪舍弃。他只是冷冷看着,心中想着,该如何从这局面中最大获利,使得他的权利更加稳固。

  如今看来,他这两个儿子,是各有各的过人之处,也是各有各的不足,但是……他的目光落到相伴逾万年的发妻身上。

  有她从中作梗,局势上便多了一股不好衡量的势力。

  他眼中某种颜色深了几分。

  天帝缓缓伸出手,一缕光穿过乌云照在旭凤身上,成了临渊台上唯一一处光源。旭凤被罩在这亮如白昼的白光中,身子缓缓腾到半空,身上的伤口快速地愈合起来。片刻之后,他的头动了动,自昏迷中苏醒过来。

  “瞧,他醒了。”

  “长得倒是怪好看的,可惜是个鸟。”

  “你这乌龟怎么回事,怎么成天种族歧视?”

  “我哪里种族歧视?我也有很多做鸟的朋友!”

  “我看你是有很多做鸡的朋友吧……”

  众人竟又笑起来,还有人把鲤儿耳朵堵上,不让他听这些带颜色的调笑。旭凤渐渐苏醒,那白光将他缓缓落下,他环顾四周,看到的除了母神荼姚,便是一张张怀疑的、警惕的、甚至带着恶意的脸。

  他此生从未被这么多带有负面情绪的人包围过,即使是在战场上,他也总是被一群信赖着他的属下包围,至于敌人,他知他们马上就要死了,也不甚在意。

  而这些人不是敌人,至少不该是——他们都是天界子民,都是修道成仙有的今天,他还刚刚不顾一切救了他们。

  但他们却只是冷眼看着他,他们中很多人甚至长得和润玉有一丝半缕的相像,他们眉宇间都有那种水族特有的幽静,但他们却轻声细气地嘀咕着:

  “谁知道又要有什么把戏。”

  “他刚说大殿下已经领罚,领的谁的罚,可是他的?”

  “他非律法之神,怎么有权行刑?”

  旭凤越听越怒,喝道:“你们说什么?!”他是天界的战神,威名赫赫,众人听了不由一阵胆寒,竟比方才天帝一言不发时更加害怕几分。

  不怕坏人,就怕疯子啊。

  见众人噤声,旭凤又不由愣住。他此生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他做了件好事,但并没人领情。

  并没人走上前说,多谢你,你真好。

  旭凤便在那一刻意识到——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偏爱。原来在这样充满质疑的环境里,是这样的滋味。他不由想到润玉。他想到润玉是何种的心情,从小就面对着一张张这样的脸,不管做什么,好与坏,都有人问他,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有没有什么阴谋?

  他闭上眼,眼底酸了。

  他不再去看水族众人,转身走到临渊台边向着天帝跪下,道:“请父帝责罚。”

  “哦?你何过之有?”

  “我……”旭凤咬了咬牙,“方才动用私邢,此其一;我目无长幼,欺凌兄长,此其二……”他话音一落,众人便一阵哗然,荼姚怒道:“旭凤,你——住口!”

  好好一盘棋,竟然因他满盘皆输,她怎么能忍。

  旭凤充耳不闻,继续道:“请父帝责罚!”

  天帝眸光沉沉,半晌,他微微一笑。

  “旭儿,你上前来。”

  旭凤微微踌躇,仍是展开双翅,飞到天帝面前,凤翅伸展,做出仿若保护者的姿态,落进天帝眼中,天帝眸光深沉。

  “火神旭凤听令,”他唤出一物悬于半空,竟是天界的律法令牌!此物一分为三,两份交于重臣,一份由天帝亲掌,数万年前天帝由兄长廉晁手中夺来一块,又加上承袭天帝之位的那枚,他手中便有两枚,“此物赐你,掌管天界刑罚。”

  这便是说,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不再算是滥用私刑。旭凤一愣,不由唤道:“父帝!”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主动请罪的结果不仅是免去罪责,更是有了这样的权柄,他一时愣住,令牌已不由分说来到他面前,他却下意识僵着不肯去接,只低头道:“儿臣……受之有愧。”

  天帝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你若不接,你与润玉便是一时口角,你二人私下的合计,便自然也算不得数。”

  旭凤全身瞬间一僵,心仿佛一路下坠,朝无尽深渊而去。

  天帝望了一眼临渊台上的天后,她遥遥望向父子二人,眼中尽是对权力的热切和渴望,他温声劝道:“收下吧,旭儿,你此举也是为了你兄长——你无权柄,又如何和你母神抗衡。”

  他面容慈蔼,语气温和,此一番话笼络人心的效果岂止强过发妻荼姚千倍!旭凤深受感动,心中似松了口气:父帝到底是关心兄长的。

  他扭头看了看临渊台上的荼姚,又看了看那三万水族,咬咬牙,低声道:“儿臣……领命。”

  天帝颇为欣慰,看着他将律法令牌收了,拍拍他的肩又笑着叮嘱道:“往后掌管天界律法,切记秉公执法,勿要在落人口实。”

  “你记住,身处高位之人,若有一丝一毫松懈,便要花费千万倍的精力去收拾残局。”他话音刚落,旭凤便已觉不对,心念回转间,天帝已经长袖一挥,他被捆仙锁牢牢困住。随即,巨大火圈从天而降,将水族众人团团围住,天火瞬间烧起,众人惨叫起来,几声过后,便渐渐安静下去,只剩下令人心颤的燃烧迸溅声。

  旭凤瞠目欲裂,万万没想到天帝会下此狠手,“父帝!”他怎会料到,就在片刻之间,方才还满脸慈蔼的天帝竟会下此杀手!他大受震动,金红色的火灵脉络逐渐爬上脸颊,“父帝,请你网开一面!”他灵力震荡游走,与捆仙锁相撞发出滋滋的声响。

  “莫要挣扎,此物为我龙鳞千片,在我兄长廉晁的玄穹之光中锤炼而成,你越动用灵力,它就越强。”天帝声色平稳,好似在做一件家常小事,而在他脚下,无数的水族生灵在火中惨叫痛呼,他却仿佛听不见一般。“旭儿,看好,这就是为上位者不谨言慎行的后果,今日,有父帝为你料理,但你终须学会自己面对。”

  旭凤咬了咬牙,那捆仙锁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撼动分毫,天帝说得果然没错,旭凤只觉体内灵力澎湃激荡,却无处可发无处可去,这些灵力越积越多,几乎要将他经络撑破,他双目发红,脑海中的声音越发吵杂不休,仿佛有人用尖锐的东西插进他脑袋里,不停地搅动。他头痛欲裂,不知不觉惨叫出声。

  “父帝,父帝……请你收回成命!”

  天帝叹息一声:“唉,痴儿。”

  天火便应声熄灭,捆仙锁亦消散不见,旭凤挣开双眼,却见水族众人毫发无伤,只是皆尽跪伏在地,颤颤发抖,与不久前众人视死如归的模样大相径庭。他凝神细望,见人人后颈都烙下了火印纹章。

  “润玉已替洞庭水族领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令,永封洞庭湖底,若有浮出水面者,便遭天火加身之苦。”天帝道,“如此,去吧。”他说罢,长袖一挥,水族众人的身影眨眼间消散在临渊台上——诺大个临渊台,此时竟只剩下天后荼姚一人,她仰头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帝父子,明明一切如她所愿,可有那么一瞬,她竟觉得非常孤独。

  这世上从来无人与她同行。半晌过后,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道:“陛下英明!”

  旭凤却只呆呆地看着,心如乱麻。他从心底不愿相信父母皆是残忍无情之人,可若非残忍无情,又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呢?他望着天帝,心中却想,难道能上位者,能掌无上权力之人,便要如此?如此,便是顺应天道了吗?

  ——如此天道,不守也罢。

  他一言不发,默默单膝跪下,以示臣服之意,心中却想:你这肮脏地方,我不要呆下去了。

  天帝天后离去后,旭凤在临渊台上站了许久。那二人初初离去时,他本也欲离开的,一眼望见辉儿正站在临渊台下,他心里一热,温声道:“汪汪汪,来呀——”

  辉儿一愣,紧接着大叫一声,冲他凶狠地露出牙齿,做出要攻击的姿态。旭凤愣在原地,道:“怎么了……”其实他心里知道怎么了,辉儿自来和润玉亲近,他伤了润玉,辉儿自然生气——它来救旭凤,是不愿旭凤出事,可旭凤无事,它也不愿再原谅他。

  它冲着旭凤的方向叫了几声,转身跑了。

  旭凤望着它跑掉的背影呆了片刻,垂下眼睛,默默走回临渊台上。他望着台下那旋涡,不由得出了神,他想:干脆跳下去,一了百了。

  如今水族获罪,永居湖底,他到底也没能救得了他们,他和润玉,也算彻底走到头了。

  润玉只怕恨透了他。

  他也恨透了自己,他脑海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杂音,让他甚至没法安静地思考任何事,他只觉得很累、很疲惫。

  好累啊……想要休息了,可是去哪里休息呢?这世上还有哪里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躺一躺,睡一会儿,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天界的职责和权力的倾轧?他就那么呆呆地站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临渊台边。

  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跳下去……

  可是润玉……

  润玉不在乎。

  润玉不在乎你跳不跳。

  是啊,他从前也并没有把我当爱人。与他而言,我一直是个不懂事又蛮横的幼弟。他回望身后的天界,第一次觉得无依无靠——他一生中所崇敬之人都只是一汪幻影,唯一值得的人也已经被他一把火烧尽了两人之间的情分。

  从此以后,他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

  旭凤望着临渊台,只觉得心中阴暗的情绪潜生暗长,如一张纯白的纸被点上了一滴黑墨,不知不觉就晕开了一大片。

  跳下去……跳下去……

  “凤凰,”有人在他身后道,“你在做什么?”

  旭凤登时悚然一惊,他扭过头去,见到一张天真无邪、满怀关切的脸。

  是锦觅。他有种不知是何滋味的感情,想要大哭,可又不甘心,便只站着,恨恨地道:“你来做什么。”

  锦觅道:“我……我有话与你说,才来找你的。”她看看旭凤身后那巨大的旋涡,面露担忧之色:“你还好吗?”

  “我……”旭凤转头看看那旋涡半晌,不知该如何解释胸中那股郁郁之情,他不言不语,过了片刻,他道:“无事。你有何事要与我说?”他慢慢走下临渊台,走到锦觅面前,锦觅歪头看着他,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好懂,有时候又觉得你有好多心事。”

  旭凤苦笑一声,没说什么。锦觅又道:“我方才从璇玑宫来。”他这才有了反应——即使知道他与润玉已是恩断义绝,他仍是止不住地觉得嫉妒和恼怒,且他这嫉妒是收不住的,他怒道:“你去做什么?”

  锦觅见了,心里不知为何倒还有点欣喜,她说道:“我……我去看看小鱼仙倌,我听人说他娘亲去世了,我虽然没有娘亲,可是肉肉去世的时候,我也是很难过很难过的。”

  旭凤想到润玉那清冷的璇玑宫,心里那股火一下子又灭了,他“嗯”了一声,却又听锦觅道:“小鱼仙倌方才问了一件事。”

  “……何事?”

  “他问我,他要守孝三年,可否愿意等他三年,再与他完婚。”她边说着,边观察着旭凤的神色,她不通情爱,却在人间学会了察言观色,简直是把利刃给了野蛮人,她来找旭凤,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什么,她只是凭本能直觉行事,觉得把这件事告诉旭凤会让旭凤难过,旭凤难过,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一点,而她之所以会这样想,还是因为在人间用情至深,而熠王伤她至深的结果。

  这世上最难治的大概就是意难平。

  此时看着旭凤露出心痛的神色,她才觉得微微好受了一些。她继而说道:“我说了好,会等他三年。”旭凤心痛至极,却又知道没什么立场去指责润玉,只得咬着牙道:“与我何干。”

  锦觅道:“凤凰,你是不是生气了?你是生气我回了天上就不如在人间喜欢你了,是不是?可是喜欢你太难过了,我实在怕了,小鱼仙倌同我说,他会好好保护我,我愿意信他。”

  旭凤实在受不了了,怒道:“我说了,与我何干!你要嫁他要娶,你何必巴巴地来同我说!”

  他说完转身就要离去,却被锦觅一把从背后抱住,热泪汩汩打湿了他后背的衣衫,锦觅哽咽着道:“你不要这样发脾气,你心里要有一点在意我,你就说出来,好不好,你说出来,我就和小鱼仙倌退婚……”

  她现在的举动就像一个刚学会玩火的幼童,初初掌握了人心的精妙之处,就迫不及待地要来烧一些草木虫子来试试,看似天真,实则残忍荒唐,旭凤只觉得好笑,又在锦觅身上似乎见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他恨恨地道:“退婚?你可万万不要。”

  他说着要拉开锦觅,一抬眼却见不远处站了个人,乌发如夜,更衬得他面色惨白,他见了两人的举止,却也不说什么,似是早已料到一般,面色如水。旭凤心中一紧,脑海中顿时又是乱做一团,他想上前去拉住那人,又想解释他和锦觅什么也没做,甚至想毫无颜面的哀求他,可只看那人的表情就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在意。

  他就那么站了片刻,随后竟然笑笑,转身走了。

  润玉之所以会有此举,与天帝的关系可说很大。旭凤走后他渐渐苏醒,第一件事便是想要去向天帝求情,求天帝网开一面,可却被门口值守的天兵拦下,燎原君虽是好言相劝,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他此时便知道,自己是被旭凤软禁了。

  他那一颗柔软的心,早在旭凤以天雷火烧身时就被烧得干净了,他此时心也死了,也不再有期盼,只是冷下脸来责令燎原君退开。

  燎原君与他僵持半晌,若在往常,润玉的修为远在燎原君之上,此时却因被天雷火焚烧而弱了大半,正僵着,便传来消息,还是喜讯:旭凤获封律法之神,掌天界三分之一的刑罚生杀。

  润玉如何通透,此时不再听到旭凤的名字就关心则乱,他便十分清楚明白:旭凤成了律法之神,他惩戒自己便成了名正言顺,但此事发生在他接掌律法令牌之前,以天帝性情,只怕要抹杀这一笔不光彩的烂账……

  洞庭水族危矣!他如此想着,面上这才有了些焦急之色,硬是冲破燎原君阻碍奔向临渊台,此时三万水族都已沉入水下永不得返。

  天帝似有预料一般,将他召至省经阁,问他作何感想。

  润玉此时已是心如死灰,连与他虚与委蛇的心情都没有,天帝见状,便又将他与簌离的故事改头换面,娓娓道来,故事里,他与簌离成了一对爱而无望的情侣,被天后仗着鸟族势力强行拆散,如今天后故技重施,自己不得已封了旭凤律法之神的名号,以换来水族的性命……

  润玉听了只觉得他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虚伪得可怕。

  天道无情,润玉受教了。

  他至此对这天界彻底没了任何期待,如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已经将他杀死了,如今他脱身出来,冷眼旁观,只觉得这天界肮脏伪善,人人都是一副冷血心肠。

  既然如此,还不如革故鼎新,重头开始!这天界的人都想告诉他,天道如此,天道无情,那便是天道错了,不如打碎重来。

  他思及此,返回璇玑宫中,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将昔日邝露所赠风铃,挂到了璇玑宫的檐角下;第二件,便是寻到了锦觅。

  锦觅一见他,便面露愧疚之色,道:“小鱼仙倌,我与你道歉——在人间时是我误会你了。”

  她深吸口气,又道:“你和凤凰是兄弟,你们在一起,必然不是……不是那些人说得那样,可我当时糊里糊涂,竟然跟你说了那么多不像样的话,对不起……”

  她的歉疚是诚心诚意,但润玉却看得分明,锦觅看似天真,但却是多情似无情,似乎冥冥中有着某种力量束缚着她,令她混混沌沌不分善恶,只以自己的感官舒服行事,可她的感受又往往是不清不楚的——他是个下定决心就要行动到底的人,决定了便不会再回头。

  他因此笑笑,温声道:“不必在意。”

  锦觅听了越发过意不去,她一面放不下人间和熠王青梅竹马的情谊,觉得熠王那时待她极好,应该是爱过她的,她也沉湎与这种从未体验过得激烈爱恨放不开手,可心底的良知又让她对润玉颇有愧疚,她眼圈红红地道:“小鱼仙倌,是我不好,你现在是不是很生我气……”

  “没有,”润玉与她轻声细语,与往日无差,“我没有生气。”

  锦觅道:“那,你现在是不是不想和我成亲了?”

  润玉反问道:“那你呢,觅儿你想与我成亲吗?”

  “我……”锦觅有些为难,“我不知道……我好像还是很挂念凤凰,可是我又很怕他……小鱼仙倌,你对我比他好一万倍……”

  “嗯,也是,”润玉道,“若是知道经历了人间一遭,你却不肯给他机会弥补,他肯定会很生气。”

  此言或许带着魔力,锦觅听了,虽然明知应该露出难过的神情,却不由自主的双眼闪出光芒来,道:“真的吗?为什么?”

  润玉笑笑:“吃醋呀。”

  “为什么吃醋?”

  “因为在乎了,难免想要独占。”

  锦觅听了,心里却又重新燃起希望来:原来和小鱼仙倌亲近,凤凰就会吃醋,他若是吃醋,就说明在乎……此时她对润玉的歉疚便又消失了,心里只想着,若是旭凤在乎……

  若他在乎,那她必然是很欢喜的。

  润玉看在眼里,也并不说出来,他三言两语,便挑动了锦觅,跑来与旭凤诉说情意,果见旭凤气得口不择言,逼得锦觅哭了出来……

  此刻,他站在临渊台下,看着旭凤望向他的眼神似有不甘愤恨,而那眼中闪动的,也果然不再是作为神仙的清明神采。

  旭凤已近入魔,他这一番挑动,就是为了确定这一件事。

  自方才旭凤以水族性命相邀,又用天雷火加身来惩罚他时,他便察觉了旭凤眼中有了入魔的征兆,若在以前,他怕还会想想,为何旭凤会入魔,能否助他化解,可此时往日的桩桩件件加在一起,他只觉得旭凤入魔也是正常:他飞扬跋扈惯了,又是战场上浴血奋战多年,作为熠王又执掌至高权利更加随心所欲,这般下来还能灵台清明就活见鬼了。他对旭凤失望透顶,连带着感情似乎也麻痹了,他此刻为仇恨驱动,也只想达成那一个目标。

  要扳倒帝后,重整天界。为达到这目的,需步步为营,一点点等候时机,可旭凤始终是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他或许又会对旭凤心软;旭凤实力强横,和天帝联手他必定不敌;旭凤与荼姚母子连心,也绝不会容许他做出伤害天后的举动……

  一件件加起来,得出的结论就是,旭凤必须消失。

  杀了他,润玉自问做不到,可逼他入魔,却是可以。旭凤一旦入魔,在天界便再无开口的余地,到时,便无法再横生枝节了。

  思及此,他抬起头,向着锦觅笑了笑,转身离去。落在旭凤眼中,便只觉得刺眼——润玉眼中只有锦觅,已经再无自己的存在。

  他握紧拳头,一言不发,终于任由怒意、仇恨和不甘涌上心头,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