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旭润】劳什子>第一百二十九章

  接连三天,大雨倾盆。

  或许是上天见熠王情场失利,补偿他战场得意,洪水冲垮了敌军的布防,第四日清晨,熠王大军踏破两国界碑,一路剑指邻国都城。

  他这一趟本是为了给邻国点颜色瞧瞧,顺便打打秋风,哪知却就此拉开了一代霸主雄图伟业的序幕,不出两月,邻国归降,成为了淮梧的属国。

  熠王旗开得胜,按说该班师回朝、大宴群臣,再顺便商量一下每年纳贡的问题,可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打出了瘾症,在别人都城里浪了几天,竟然要北上继续征伐。

  此举可吓坏了淮梧都城里的老臣们,劝谏的奏折八百里加急、雪花似的送到熠王手上,其中还夹了一封圣女的家书。

  圣女说:“海棠开了又谢了,熠王哥哥,你还不回来吗?”

  海棠,海棠。熠王将信纸揉成一团,他躺在邻国的御座之上,醉生梦死。堂堂一国的皇宫正殿,此时已变成胜者玩乐的场所,宫中后妃女眷,被熠王军中将士拉来歌舞助兴,人人都是一张不堪受辱的哭脸,却还要装出喜笑颜开的模样。

  熠王整日喝得醉醺醺的,此时忽然有了几分清明:

  ——原来我和他约好的,是要去看海棠。

  他想到这里,终于彻底明白了白衣仙的打算,他不由地放声大笑起来。

  一时间,殿内的丝竹管乐、歌舞表演皆尽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看着熠王哈哈大笑,那笑声中并无欢愉,只有嘲讽,不由感到一阵胆寒。在下一刻,殿内已经哗啦啦跪倒了一片,有胆小者,已经小声啜泣起来。

  到底做了几世的孽,招惹这样的瘟神!这许多人中,却有一女子不低下头,只是仰起脸,用漆黑的眼睛望着熠王。熠王与她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脸忽然阴沉下来。

  他走下御座,走到那女子面前,道:“怎么,不怕?”

  那女子排名第九,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性子素来有些清冷孤傲,此时亦只冷冷地道:“死有何惧?”

  熠王又笑了几声。

  “你不怕死,就偏不让你死。”他道,转脸吩咐军士:“将她带下去。”九公主被人带下去,他又回头看了看这一殿的人,人人都仰起脸,眼中充满了生还的渴望。

  你们可以活,我却已经从他离开那日起死了。

  他心中忽然充满了数不清的仇恨,他恨这些人无故搞起战事,他也恨自己一念之差离开都城,他恨圣女竟还能一无所知,他最恨的,他最恨的……却是他恨不了的。

  那个将他视作替代,赐予了虚假的幸福又狠心抽身的白衣仙人,他最该恨的就是他,可偏狠不下心去。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

  “把他们……都杀了,一个不留。”

  他说完,毫无留恋地扭头离去。

  半个月后,熠王终于还是班师回朝。

  许是奏折起了作用,也有人说熠王想家了,总之大军快马加鞭,很快就回到了淮梧。

  国君凯旋而归,举国欢腾,唯有圣女不太欢喜——花期都过了!违约小人。她在宫殿内使小性儿,不去见熠王。

  她是等着熠王来见他,熠王脾气虽然急,但其实也很温柔包容,圣女使小性儿,他没有不惯着的时候,可今次却有些不同,他回到皇宫后,除了立刻大行封赏有功之臣,便把自己关在了寝殿里。

  “王上怎么了?”圣女不由纳闷,招来宫人询问。宫人也有些纳闷:“不清楚呀,王上回了寝殿就发了一顿脾气,说有人动了他东西,奴婢琢磨着王上离去这么久,寝殿除了日常扫洒就再无人进入了,又有谁能动他东西呢?”

  “说没说动了什么东西?”

  “说是动了小榻。”

  “小榻……”圣女更加疑惑,那小榻上有张小桌,平时放两本书、放些水果点心也就罢了,还能有什么东西呢?

  她却不知熠王大发雷霆的真正原因。

  熠王回到寝殿,发现宫中和白衣仙有关的所有痕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时,这寝殿里还烧着炭火,暖暖的,香气宜人;小榻上扔着没看完的书本,桌上放着笔墨纸砚,还有其他白衣仙喜欢的小玩意儿;御床上有两个枕头,两床锦被,都叠成行军打仗的被褥样式——白衣仙窝在寝殿不出门,宫人无法进来洒扫,都是熠王亲自照顾他起居——此时,这些一点一滴的生活痕迹全部消失了,就如同白衣仙一样,消失得不剩一点踪迹。

  他大声呼喝,唤来宫人,问他们把白衣仙的东西都收到哪去了,宫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年长的内侍大着胆子问,王上所说,可是……可是哪本志怪传说?

  白衣仙不仅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就连别人脑海中的痕迹,也一并抹除了。

  自此,除了熠王,再也无人见过白衣仙、记得白衣仙。

  这是给我的惩罚吗?你好狠的心!他恍恍惚惚地想道,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是我不该善待圣女吗,还是不该随便爱上神仙?是我的错吗?

  人常说仙人慈爱,怎么我只犯了一次错,就要被打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了呢?

  他把自己关在寝殿里整整两日,第三日傍晚时,他来到了圣女宫中。

  “熠王哥哥!”圣女很欢喜,跑过来想挽他的胳膊,却发现熠王身边还站着一人。

  是御史台家的公子,他生得很清秀,也算一表人才,只在熠王身边逊色几分。圣女一见他,就觉得有些奇怪,笑容渐渐就消失了。

  “你……”

  “你们认识一下。”熠王说,“这是箬盈——他中正善良,前途似锦,是个上佳的夫婿人选。”

  圣女的表情僵在脸上,“什么?”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熠王哥哥,你说什么?”

  熠王有些不耐烦地道:“自然是你的,你也十九了,该寻个亲事了。”

  圣女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捂住嘴巴,哭道:“你这是何意!我……我为圣女,自然是要嫁给……”

  “这世上就没什么‘自然是要’的事!”熠王烦躁起来,大声喝道:“你若想此生有人照顾、有人心疼,就找个人嫁了!你若不愿,就在这深宫中呆一辈子吧!”

  他说完挥袖就走,圣女追上去,亦步亦趋,哭喊连天:“这是为了你带回来那个九公主对不对,王上!王上……”

  熠王被她哭得更加心烦意乱,扭身冷笑道:“是又怎样?”

  圣女楞在当场,熠王走后,她放声大哭起来。

  熠王疯了,许多人说。

  他把未过门的妻子许给别人,自己却娶了一大堆亡国公主,他铁蹄踏过之处,无不留下一地冤魂,就从这一地冤魂中,他留下唯一一个活人带回宫中。他后宫里塞满了恨他入骨的女人,却把唯一一个真心以待的女子嫁做他人妇。

  圣女嫁给御史台公子后仍然心系熠王,时常写信给他,盼他垂怜,熠王却铁了心不回,仿佛她不是青梅竹马,而是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他领土日益扩张,三年里接连吞并了四个国家,剩余的几国有的送来纳贡称臣,有的惶惶不可终日,都怕他下一个就将矛头指向自己。

  人们献上珠宝美人,但熠王只是不屑一顾,他似乎到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境界,唯独对求仙问道感兴趣,若他不在征伐的路上,便在白衣仙庙。

  白衣仙庙早已不是从前的样子,如今“白衣仙教”已是国教,人人都需供奉白衣仙,熠王大兴土木在全国各地修葺白衣仙庙,庙中的形象却千奇百怪,没有一个像真正的白衣仙。

  有时候他望着雕像,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要求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心底却还留着一点点的星火般的念想:也许他还会再回来。

  这样的念头在第五年的徒劳无果的空等之后化为虚无。他喝得醉醺醺的,跑到白衣仙庙,最后一次向他倾吐心事:

  他说他很孤独,从前他一直很孤单,白衣仙在的那短短两个月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他的人生也因此分成了两半,一半孤单,孤单是可以忍受的,另一半是孤独,而孤独是会要人命的;

  他说他已经很努力,可他不知道白衣仙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而去,人生不怕走错路,却怕不知道该在哪条路上走到底;

  他说对圣女他尽力了,他给她安排了好亲事,但白衣仙若想要他娶她,就得回来亲自与他说;

  他说着说着又哭起来,哭声不像个南征北战的成年男子,反倒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的孩子,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对她,甚至比对我都要看重。

  他想了一会儿,又忽然笑起来,说,我又说错了,不管是我还是她,你都不看重,你只看重天上的人,我不是天上的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

  他在白衣仙庙里坐了很久,他忽然想起,白衣仙的眼睛。一双安静的,深沉的,波澜不惊的眼睛,即使有时闪过惊喜和羞怯的神色,也只是一闪即逝。他望着那双眼睛,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落泪。他当时想,他是为了白衣仙,而想要落泪。

  一个人肯定经历了很多悲伤的事,才会有一双那样的眼睛。

  现在他想,原来我不是为了他。

  我是为了我自己,为我注定心碎的命运。

  而白衣仙——一个无情的人,才会有一双那样安静的,深沉的,波澜不惊的眼睛。

  他在那夜酩酊大醉,白衣仙仍旧没有来。他醒来,仿佛是一个全新的人了,他下令拆毁全国的白衣仙庙。金相融了,牌匾砸碎,他要“白衣仙”三字从此成为禁忌。

  熠王疯了,人们都这样说,他穷兵黩武,任意妄为,已经觍为君王。

  也是在此时,荼姚认为,时机到了。

  而润玉呢,他又在哪里?其实他并没走远。那日离开后,他本想回天界,却碰到了来寻他的鲤儿。

  小泥鳅法术不高,寻他已经耗费了大半灵力,一找到他就化作了原形,小小的一条。润玉把他捧在手心,听他说道:“哥哥,娘亲后悔了。”

  簌离后悔了,她后悔那日对润玉出言讽刺、还将他赶走。她疯的时候是真疯,疯得刻薄,疯得残酷,可等她不疯的时候,她又会想起那小小的小龙儿,还未满月,就会化作真身,踉踉跄跄地爬过来找她,缠着她的手指撒娇,她想着想着,就以泪洗面。

  彦佑见了,装傻充愣,一味拿话哄她,说要带她去四海转转,可鲤儿看得明白,娘亲想要的,其实只有一样。

  他于是来寻润玉,润玉听了,便去了太湖,走时仍旧留下一半神识,在无人见到的阴影里护卫熠王。熠王并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保护着他,风雨不动,一如他人生的前十几年。

  润玉来到太湖时,正赶上簌离那日疯病没有发作,母子相见,终于第一次说上了贴心体己的话,簌离讲了润玉幼时的趣事,润玉也与她说了很多地上的趣闻,说到动情之处,簌离将润玉的手握在手心,却被那股陌生的灵力吓了一跳。

  他是她身上落下的骨肉,子女从父母那里继承的,又岂止是外貌?他们的灵力轨迹,总有一部分是相吻合的。也是因此,她只在那一瞬间,就察觉了风神水神还需再三辩别的事情。

  她察觉到,她的鲤儿,身体里已经孕育了别人的孩子。一个属冰,一个属火,是一对双胞胎。它们此时很乖巧,安静地在润玉体内睡着,可几十年后,它们就会破开润玉的身体降生,成为两个负担着润玉和另一人血脉的小生命。

  那个人是谁?簌离因此辗转反侧,母亲的本能在那一刻发挥了作用,她将前后的事情串联了起来,润玉对旭凤的回护,他的忤逆和背叛,桩桩件件都与旭凤有关。

  簌离什么都没说,那天润玉离去时,心里的痛似乎轻了一些——失去了某些东西,又似乎重新得到了什么其他的,虽然两者永远无法互相补足。但簌离的态度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重回天界,开始正式做离开天界的准备。

  他先写下《星书》,留给继任者参详;又寻到水神,告知他自己心意已决,只怕无法再帮到锦觅,但他愿意承担天劫;最后寻到辉儿,让他做好准备。

  辉儿在人间也有一段时日了,他孤身在外,成长了许多,闻言也不多问,点点头转身自去收拾行李。

  ——这便是熠王发疯的那五年,润玉所做的事。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仙凡之恋永远不是个好主意,这便是其中的一点体现。

  在他安排下界隐居的时候,簌离却也在暗中调查,她知熠王在人间,便偷偷派人去看了他,只见他肆意妄为、征伐无度,果真和他天界的母亲如出一辙,可若仔细打听,他的癫狂竟是为润玉。簌离此生与两名男子有过瓜葛,一名高高在上,把人当棋子,一名克己守礼,得知她与人有情便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这世上却还从未有人如熠王为白衣仙这般,为她发过疯。也许这世上的女子心底都有个地方,是渴望有人像熠王这般为之爱若痴狂的,她为儿子心痛不甘,终于在润玉第二次前来探望时提议,若他喜欢,自己可再造一副镣铐,将熠王永拘湖底。

  润玉心底悚然一惊:“镣铐焚烧魂魄唤去寿数,数千年后魂魄烧尽,世上再无此人!”

  簌离满不在乎:“能与心上人相守千年,他该得偿所愿了,魂魄消散也该甘愿才是。”

  “可这个决定,不该由他人为他做!”润玉道,“这样强取豪夺,与匪徒有何区别?”他观簌离神色躲闪,心中向下一沉,“娘亲……”

  簌离道:“我派去的人手,已在路上……”

  与此同时,紫方云宫之中,荼姚将镣铐所化巨网交给奇鸢。

  一切,只在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