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刻才说完“我可能死不了”,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陈长生眼里的光慢慢地黯下去,像是希望之火顿时熄灭,整个人就要回到那副濒死的状态之中。

  秋山君刚刚燃起了希望,又哪里会任凭他再消沉,急忙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如何死不了?”

  陈长生微微阖眼,轻叹道:“我读书时曾发现过一个巧合,凡是夺命草曾出现过的地方,都有或者曾经有一棵怒血树为伴,如果我们曾栖宿的那棵树的确是怒血,或许……”

  说到这里陈长生露出苦笑,心道自己果然还是把命运想得太善良。

  “可是此处距那里足有近两天的脚程,即便真有夺命草,我的身体也支撑不了这么久,”他平静地叙述着,狂躁过的心也重新安宁——安宁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这个事实,“所以……我想我还是得死了。”

  他不好意思地冲秋山君笑笑,似乎是在对自己惊扰了他感到抱歉。可让陈长生感到惊讶的是,秋山君此刻的表情却显得极为古怪,说惊喜不像,说失望也不像,两道剑眉蹙起,倒像是有些恼火。

  陈长生心中犯了嘀咕,想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还冲我发脾气,听说死后有怨气的话可是会变成鬼的,小心我变成鬼来缠着你……

  正胡思乱想中,忽然发现秋山君站起身来,连带着陈长生也被抱起,两腿悬在空中。

  “你要干什么?”陈长生惊道,却见秋山君低下头来,对着自己蓦地一笑。

  ——“你可曾听说有不会飞的龙?”

  陈长生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含义,便觉身体仿佛腾空,忙侧头望去:只见底下的树林越来越小,转瞬之间便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色,抬头一看,秋山君的头上不知何时生出了金色龙角,身后云雾浮动,繁星闪烁,竟是已置身高空。

  “你……”陈长生看得有些痴了,一时间张口无言。

  “晋入圣境的同时,我的真龙血脉也已三次觉醒了,”秋山君对他解释道,“两日脚程,如今只需片刻。”

  陈长生点点头,还是有些呆呆的,不是因为他话中透露出自己可能获救的希望,而是看着秋山君的龙身法相而着迷。

  他觉得那实在是很好看。

  秋山君说是片刻,果然就是片刻。二人降落到那棵怒血的残骸时,距离升空也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陈长生刚从秋山君怀中站起,便觉得有股清甜的气息直往自己的鼻子里钻,秋山君扶着他一路找过去,最后来到断树右侧三尺的一处小土坡前。秋山君按照陈长生的指示往下挖了近一尺,终于找到一棵与怒血根系相连接、形似婴儿的血红色草茎,其中蕴含的生机之充足,令两人都为之震惊。

  陈长生忍不住叹道:“原来夺命草就是怒血的伴生之物,怒血激人发狂、取人精气,都是通过根系注入到了夺命草之中。也难怪它生机如此充足,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秋山君瞥他一眼,一把将夺命草塞进了陈长生的嘴:“废话这么多,你是不是忘记自己就要死了?快吃。”

  陈长生:“……哦。”

  夺命草不愧是声名赫赫的神草,见效之快简直闻所未闻,比陈长生的朱砂丹都还要快上那么几分。等秋山君终于找到了一个山洞让两人都安置进去,篝火才刚点起来,陈长生便一改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倒不是说他有多么活泼,而是任谁看见此时的他,都能感觉到蕴藏在他体内的沛然生机。

  “紫府……”

  “修复了。”

  “精血……”

  “补充了。”

  “……那就好。”

  “嗯。”

  两个年轻一代最了不起的修行者对着篝火并排坐着,半天吐不出几个字来,均是有些发愣。

  也无怪乎他们会如此。任是谁明明就要死了,在生离死别之际真情流露、山盟海誓了一番,结果转过头这人就重新活了,还健健康康能走能动蹦蹦跳跳,难免让人有些恍惚,产生“我不会在做梦吧”的虚幻之感。

  同时……还很尴尬。

  上一次两人之间产生这种吞了苍蝇的感觉,还是在互相得知对方真实身份之后。

  阪崖之时二人互生好感,可互晓身份后便不得不对这种感觉进行克制;前几日陈长生濒临死亡,于是两人都放肆了些,在刚才更是互剖心迹,放肆到了极致,结果……

  可现在话已出口,总不能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两人同时扶额,内心纠结得不行。

  沉默许久,秋山君才轻轻咳嗽一声,主动破冰:“你之前说,出去这黄泉界后要去哪里来着?”

  陈长生一愣,心说这几天连能否活着都是个未知数,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这话?余光忽然瞥见秋山君放在左膝上动个不停的食指,顿时恍然,硬着头皮说:“呃,我可能要先去趟圣女峰……再去趟天南国教分堂,毕竟在这里困了这么久,外面的人一定很担心。”

  秋山君说:“我大概直接回离山。”

  陈长生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

  陈长生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下文,忍不住抬头问道:“然后呢?”

  秋山君明知故问:“然后什么?”

  “……”陈长生瞪他两眼,像是要在这人脸上看出花来,岂料这被瞪之人神情泰然不说,还抽出遮天来擦拭,一副悠闲适意的模样,看得陈长生牙疼。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陈长生忽然福至心灵,笑道:“那我下辈子还能不能投胎去你们离山底下了?”

  这句话的威力无疑是巨大的。

  秋山君擦剑的手顿时停了,眼角抽动,半晌才哼笑一声:“我还没告诉命星让它别嫌弃你呢。”

  陈长生的面皮终究是要薄那么一些,闻言立马红了,小声咕哝着:“有些人刚才还说喜欢我,现在就不认了。”

  秋山君挑起眉头:“谁这么瞎?居然会看上你?”

  陈长生无情指出:“你刚才这句话中一共骂了两个人。”

  “……”提到徐有容,秋山君自然骂不下去了,掩饰般地轻咳一声,“这不是当时你快升天了……”

  “然后就不惜以亲我一下来安慰,”陈长生挖苦道,“真不愧是智谋无双的秋山君。”

  秋山君不说话了。

  他决定用行动来表示。

  ——干脆地将陈长生搂进怀里,秋山君扭头于他耳边笑道:“前几日怎么没发现你嘴巴这么厉害?”

  “我前几日还没发现你这么害臊呢。”陈长生伸手想要把那张在自己耳朵上哈气的嘴推开,不料却反被含住手指舔了两下,一张脸瞬间红成番茄,有心躲开,秋山君却欺身上来,把他压在山壁上动弹不得。

  秋山君捉着他的下巴打趣道:“脸红成这样,究竟是谁更害臊?”

  陈长生被压得难受,本想推开他,可一对上眼前人那炙热又温柔的视线,身子就先酥倒一片,微张的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垂了眼睫,任由他吻上来。

  相比初次接吻时的惊怒和痛苦,第二次接吻时的绝望与悲伤,这个吻则是充满了后怕的侥幸与开释的坦然,还蕴含着足以燎原的热度。

  歉意中饱含着的纯然爱意。

  陈长生不是没想象过自己的第一次,但无论他幻想中的对象是谁,他都没有想到自己面对的会是一个男人。秋山君虽然也面临着类似的状况,但……总归有共通处,陈长生被他扒光了衣袍吻得头晕脑胀,忽然感到那处一个物事抵上来,打了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咬着下唇紧张道:“你……你干嘛?”

  秋山君正噬咬他锁骨,闻言差点笑出声来,抵在后面的手指瞬间就探进去几分:“还能干嘛?”

  教宗大人触类旁通地一想,顿时就明白了,吓得差点软掉,磕磕巴巴地说:“难不成要……进……进那里去?”

  “要不然呢?”秋山君忍笑忍得肚痛,左手在陈长生臀上轻轻拍了下,“教宗大人配合一下,腿再张开点。”

  陈长生心中羞恼,身体却下意识照着秋山君的话做,感受着体内存在逐渐鲜明的异物,陈长生喘息着支吾半天,才支吾出一句话来:“你那个东西这么大,能进去么?”

  “应该能。”

  “……你怎么知道?”

  “书上写的。”

  “……”陈长生脸红得快要冒烟了,“哪里有这种书!”

  秋山君边亲边笑:“你通读三千道藏,难道竟没读过?”

  “……这种东西道藏里怎么可能有?”

  “自己学艺不精,还埋怨道藏没有,你这教宗当得不像话。”

  陈长生简直要被气背过气去:“……你先告诉我是道藏里的哪一本?”

  “记不清了……”秋山君含混地说,两手按在陈长生大腿内侧,另一个东西顺势顶了进去,灵机一动,“当时随手在寒食的书柜里拿了一本……”

  若此刻正站在黄泉界外苦思如何营救秋山君的苟寒食知道他大师兄如何编排他,恐怕会忍不住扔了书蹲在角落里呜呜地哭吧……

  陈长生自然不信苟寒食会看这种书,有心追问,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着秋山君的动作倒吸一口凉气,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雪夜冷风呼啸,洞内却是温暖如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来陈长生走不动路得让某人背,自然是后话了。

  因着秋山君血脉的三次觉醒,接下来的路程自然行得飞快,即便两人刻意控制了速度,两天之内,终究还是到了界内外相连的节点。

  出界之前,秋山君对陈长生道别:“我走了。”

  陈长生看着他,点头:“我也走了。”

  ——他们很忙,都还有许多要事得处理。而且,两人关系改变所带来的一系列震荡,也需要他们细细思量。

  他们都很明白。

  秋山君执剑挥斩,节点轰然破碎,他大步踏出,并未回头。

  “大师兄!”

  “你出来了!”

  “大师兄出来了!”

  离山剑宗众人纷纷涌上,俱是欣喜若狂。

  更有秋山家主疯了似的奔上来,一把将秋山君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泪:“我的儿啊~~~”

  秋山君:“……”

  下一刻,又听见另一边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声。

  “长生!”

  “陛下!”

  “院长!”

  陈长生紧随其后,也从破碎的节点中踏了出来。

  看见他平安,唐三十六激动得简直要跳起来,手掌狠狠地拍在陈长生的背上,大喝一声:“好样儿的!”

  陈长生:“……好样儿什么?”

  唐三十六松了一口气:“那个家伙比你先出来,我还以为你被他吃了呢,吓死我了,差点忍不住拔剑冲上去给你报仇。”

  唐三十六说这席话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顺便活跃气氛,不料陈长生的反应却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不禁奇道:“你脸怎么红了?”

  陈长生:“你身上太热,离我远点。”

  唐三十六:“……”

  “我们走吧,先去一趟圣女峰。”陈长生招呼了属下一声,拉着唐三十六就要走。

  唐三十六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走这么急干什么?要不要过去跟苟寒食他们打个招呼?你失踪了他也挺关心的,还特意过来慰问了一下。”

  陈长生:“……我现在有些无法直视他。”

  唐三十六:???

  两人正磨着牙,就听见离山众人那边又爆发出一阵惊呼:

  “师兄,你晋入圣境了?!”

  “什么?!”唐三十六猛地扭过头去,又猛地扭回头来,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他他他他他……”

  “嗯。”陈长生很淡定。

  “你嗯什么呀嗯!”唐三十六恨铁不成钢,“人家都晋入圣境了你怎么还那么一张晚娘脸!一天就想着用自己的血做丹药做丹药——快去好好修炼要不然你老婆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陈长生:“无妨,我比你强就行了。”

  唐三十六:“跟我有什么关系?”

  陈长生:“这样我就可以让你闭嘴。”

  唐三十六:“……”

  “走了走了。”陈长生趁唐三十六还在无语,扯了他便转身向圣女峰的方向赶去。秋山君也极默契地阻止了要前来告别的离山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语。

  最后他开口说了一句话。

  “师弟,”秋山君诚恳地对苟寒食说,“我要向你道歉。”

  苟寒食一头雾水:“道什么歉?”

  秋山君大笑一声,却是不再多说,取过腰间的小酒壶,对着眼前绵延不尽的山峦和天空,仰头灌去。

  “师兄,你笑什么?”关飞白觉得怎么自从大师兄从黄泉界里出来之后就有点看不懂了呢?难道进入圣境之后人都会变成这样!他有点抓狂。

  秋山君按着遮天的剑柄,悠然叹道:“自然是乐事。”

  “什么乐事?”

  “归剑入鞘,岂非乐事?”

  有白鸟惊掠长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