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t.17.1859
扣下扳机的时候,枪声像是撕裂了他的大脑。
王耀看了看自己举着枪的手,同时也看到了袖子上斑驳的血迹。而出现在楼梯口的猎人,被自己刚刚那枪打中的猎人,已经没有了头颅,从动脉和气管里喷射出大量的血雾染红了整个墙壁。
——为什么?
王耀疑惑地摸了一把黏腻的脸,展开手掌,在昏黄的壁灯照耀下手心里全是深色的液体。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知道这儿是哪里。而刚刚死去的猎人,是自己……开的枪……?
“小心你后面!”
熟悉而陌生的吼声于身后响起,王耀转身,滚烫的血液就迎面溅了他一身。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撕成两半的人,而透过那具还未完全死去的尸体黏连的筋骨内脏的缝隙,是金发绿瞳的恶魔正望着自己。血点子溅在王耀的眼眶里然后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让他的脸说不出的诡异。
他张开嘴,困难地叫出对方的名字。
“亚……瑟……”
柯克兰一脸愤怒地把王耀拽了过来,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斥骂这个在关键时刻发呆的蠢货;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正从头顶的楼层踢踢踏踏传来,而更多的人已经涌上了楼梯口。他扯着王耀往走廊深处跑,第一次爆了粗口。
“看清楚现在的情况!妈的你杀我的时候怎么就那么利落?”
王耀被亚瑟拖着拽着绕进迷宫一样的走道,默不作声望着亚瑟的后背,目光渐渐落在了亚瑟紧抓着自己手腕的左手:一颗在黑暗中闪着银光的中古戒指。杂乱无章的记忆像是找出了线头的蓖麻,清清楚楚拉扯了出来。
他想起早上飞满整个伦敦的晨报,上面写着波诺弗瓦伯爵将参观圣玛格丽特教堂并商讨婚礼事宜;他想起众多的淑女小姐们因这个劲爆的消息按耐不住而聚集在教堂门口成为一道壮观的风景,而弗朗西斯就那样风情款款出现引起一阵骚动;弗朗西斯和他带来的侍从让教会头疼不已却又无计可施,糊里糊涂就答应了教堂参观请求让王耀和另外几个人带着所谓“伯爵的朋友”去随便绕一圈,而当走到无人处时,其他那几个人都无声无息被吸血鬼们拧断了脖子。
他想起更早一些时候,自己站在淑女们纱巾和蕾丝羽扇的海洋里,对来访的客人鞠躬,对这些微笑着眼睛里没有半点活人气息的血族们说。
“欢迎各位来到圣玛格丽特。”
一切都进行得无比顺利,跟在自己身后的吸血鬼们和自己目标一致的寻找着关押血族的地下室入口。放走里面的吸血鬼,杀掉一些阻碍的猎人,然后留下由波诺弗瓦伯爵亲自用漂亮花体英文书写的宣言,这个计划完全找不到任何问题。当然,被关押的血族已经无法再离开这里了——这一点除外。
当地下室的入口被找到,而吸血鬼们轻松扯掉了焊得密不透风的铁门,走进了王耀七年都没进去过的地方后,事情就朝着无法逆转的糟糕方向奔去了。
王耀进入地下室第一眼看到的是悬挂在墙上无数的刑具。他只能叫出其中不到三分之一的名字。
然后他看到的是,很多排列整齐的石床上已经只剩骨架的尸体。可那偏偏不是骷髅,因为皮肤还完好地裹在骨头上;紧紧贴着骨架认不出人形。
这不是饿死的。
王耀出奇的冷静,一个挨着一个检查过去。倒是一起来的吸血鬼们开始了各种言辞激烈的辱骂。
威斯特那家伙在说谎。根本就不是因为没有血液提供才死的……
他停在了最后一架石床前,目光固执而温柔地望着石床上的尸体,然后伸出发颤的手指轻轻抚摸尸体头颅上柔软的淡金色发丝,像是再用力一点就会弄疼对方一样。那些头发随着他的动作纷纷脱落了下来,他举起手对着手心里的头发怔了半响突然蹲下身去,发出长长的,充满痛楚与绝望的嚎叫。
那之后的事情再也无法想出细节,只能记得很多叫喊的声音,奔跑的声音,厮杀的声音。有人抓着自己的头喊了些什么,然后拉起自己穿过漫长的台阶冲出了地下室。闪躲,奔跑,攻击,死亡。然后就是,在不知几楼的入口处,王耀看着一个猎人从楼梯口出现,并对着这边举起了枪——他知道那枪口对准的是谁,也知道目标正背对着自己与身后的人搏斗——王耀比面前的人更快一步扣下扳机,一名快得看不清身影的吸血鬼从自己身旁冲了过去扯掉了那人的头。有着褐色长发的女性吸血鬼,和她手里拎着的,布满震惊与绝望表情的头颅。那凝固的表情仿佛在说,王耀你为什么向我开枪。
为什么?
“啧!这边也全是教会的走狗吗!”亚瑟停了脚步,目光扫到走廊房间门上的标牌,咬牙一脚踹开带着王耀折了进去,顺手关上门后就听见外面全是叫喊和脚步声。
拥挤狭窄的室内挂满了衣物,地上也堆了很多。因为没有开灯,王耀拼命睁眼睛也看不清任何东西,而亚瑟正带着自己一边刨着衣物一边到最隐蔽的角落坐下。
“你到底怎么了?该死的!”
压得很低的声音,贴着王耀的耳朵问。
腥味浓重的液体从亚瑟头发上滴落下来,滑进王耀身体里。
带了犹疑的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亚瑟紧抱的身体中传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就知道那个满脑子精虫的红酒笨蛋肯定会坏事!”这句话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在外面监视的时候就看到大批venator出现,为什么那傻子不知道今天不止是他还有梵蒂冈猎人协会的要来拜访这里?好不容易从后门进来就听见你在鬼嚎!今天你们是集体得了失心疯还是……”戛然而止的话音。亚瑟按着王耀的肩膀,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的响动。二人紧贴的身体,有一具是没有心跳的,而另一具,却也无法断定是个活人。
外面的人声始终没有散去。王耀动了一下后背,因为亚瑟压得太用力,脊骨被墙壁硌得生疼。他想说这里是已经废弃的洗衣间,平时也没人记得这个角落的房间,但是动了动嘴唇又什么都没说。
想要发出声音是如此困难。哪怕喉咙都要因为过多的言语而爆裂了,声带还是像呼吸不到空气一样发不出任何——任何能表达自己想法的句子。
耳垂被牙齿咬住了——轻轻的压着厮磨,然后舌尖舔了上去。亚瑟的嘴唇贴着耳垂一路滑下,亲吻王耀的锁骨。獠牙擦破了那里的皮肤,溢出的鲜血被亚瑟用舌头温柔而贪婪地舔舐干净。接着一只手伸入王耀的衣襟摸到胸前的突起,冰冷修长的手指揉搓按压着敏感的地方;王耀浑身打了个寒噤,无法理解这只吸血鬼的行为,于是他抬起胳膊撞向亚瑟的下巴,却被按压住双腕一直压到头顶。
柯克兰先生抬起头仰望王耀带点儿迷茫的愤怒表情,舔着嘴角的血迹笑了。
——反正你现在也不能反抗我。
王耀从亚瑟绿莹莹猫一般的眼睛里读出这样的信息。
他用力推开了亚瑟,对方竟然真的松了手,后脑勺撞击在墙壁上发出咚地一声清脆可闻。王耀皱起了眉头低声说道:“喂,别开玩笑。”
“好像不是开玩笑呢……”
亚瑟维持着那个被推开的姿势,紧抱着双臂,抬头已是一脸惨白发青:“圣光戒指……时效好像已经到了……”
静静寒意爬上了王耀的脊背。
整个教堂都受着庇护,平时吸血鬼是无法靠近这里的,更何况有无数银器与马鞭草。而他们今天所戴的圣光戒指,可以在两个时辰内使他们掩盖掉吸血鬼的气息并不受银器与马鞭草的伤害。失效的意思是说……在这里所有的吸血鬼,都已经完全丧失战斗力了吗?
王耀的手鬼使神差摸到了腰间的枪,他瞪着面前发抖的亚瑟,不知为何就是抽不出枪来。只要一颗子弹,这个家伙就可以消失。不,不对,他是永生的,但是短暂的死亡还是可以做到的;杀了他,然后让他被教会关起来,自己就没事了,可以回到人类的世界……之前对那个猎人下手的时候没有活着的其他人看到!所以没有问题。不然很快自己和亚瑟就会一起被发现,亚瑟身份查明后自己当初的报告也就成为自己的死亡判决书,有口也说不清。
可是为什么抽不出枪来?
为什么会对着自己人开枪?只是因为身后的亚瑟有危险?
王耀的身体像是发着疟疾和高烧,火焰和寒流在血管里横冲直撞。
门被猝不及防踢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是之前见过一次的褐发女子,倚着门框拼命喘息着,一双绿色瞳孔凶狠地瞪着王耀:“发什么呆!快把亚瑟背起来跟我出去!”嘈杂的声音越来越靠近这里,她咬紧了牙齿对犹豫的王耀再次吼出了声,“人类!不要忘恩负义!那是从未扔下你的吸血鬼!”
怦嗵。
王耀听见自己心脏猛地剧烈跳动的声音。
下一秒他身手利落地拉起亚瑟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步履凌乱地跑出狭窄的洗衣间;亚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配合着王耀让他更顺利的前行,一双疲倦漠然的眼睛多了些不分不明的情绪。
“请你也不要发愣。”王耀困难地扭头,越过亚瑟的肩膀对后面那女子说,“我知道出去的路,快点跟上来。”
“哈!少嚣张了人类!”她扔下一名猎人的尸体,一手抓着刚刚从对方身上抢来的枪对着后面的人群射击,接触银器的手掌已经开始溃烂,但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疼痛。
“这边!”
随着王耀的话音,她翻身敏捷地从楼梯上跃了下去,落地的时候因马鞭草的香味打了个趔趄,直起身来继续跟着王耀奔跑在拐七拐八的狭窄小道中。变迟钝了的感觉使得她一次又一次碰到头顶的建筑,火气终于越来越大,最后憋不住开了口。
“喂,你到底要……”
“到了。”
王耀抹了一把额头上混合着血色的汗水,站在比刚才的路略显开阔的地方,一扇毫不起眼高度只到王耀肩膀的小门就在描画精美的墙壁间隐藏着,和壁画融为一体。
普罗米修斯。这是这扇门的名字。很久以前,他和阿尔在教堂探险时发现的秘密。惊喜之余二人去查了很多教堂当初建造的资料,艺术家们一个别出心裁的创意,竟然成为今天逃生的关键。
唯一糟糕的是,当年在门里发现钥匙只有一把,而钥匙并不在自己身上。
“你踢开这门应该不成问题。”王耀看了一眼背上已经完全昏迷的亚瑟,眼神存着淡薄的希冀。
“如果是一刻钟前当然没有问题……”褐色长发的女子卸了身体的力气,靠着墙壁笑了。越来越近的人类的气息即使不特意去嗅也能知道。她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王耀身上失去意识的亚瑟,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耀僵着身子,看着那个默不作声出现又默不作声用手中钥匙打开门的人。后者只是拉开了门,外界清冷潮湿的夜气一丝丝透了进来。那人反光的镜片后面看不清表情。
王耀狠狠咬着牙齿,背着亚瑟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等这三个人都从门里出去后,那人迅速锁上了门,掏出匕首对准自己的肩膀,腰侧,大腿和膝盖深深砍下。
“再见。”
带着颤抖和痛楚的嗓音,在满是血腥味儿的空气中转了个圈,像肥皂泡一样碎裂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