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一点红。

  一点红倒是丝毫没有自己爆了个大雷的自觉, 他本来是望着窗外出神的,一回过头来,就瞧见了猫头鹰化的温玉。

  一点红:“…………”

  他莫名其妙地问:“……你怎么了?”

  温玉继续:“你居然是江南人……不对, 你的官话怎么说的那么好, 一点儿吴侬软语的味儿都没有?”

  花满楼的官话也说的很好,可是他一开口,人人都听得出他是江南人,就因为他讲话时, 尾音总是有点软的往下落, 叫人一听,就知道这公子的脾气实在很好。

  但一点红嘛……

  ——他总让人觉得他是从松花江的冰窟窿里蹦出来的。

  等等, 如果是从松花江上来,那岂不是……得说东北话?!

  温玉的大脑无法控制地开始想象一点红出门找茬。

  你瞅啥?

  瞅你咋地?

  再瞅一个试试?

  试试就逝世。

  温玉:“…………”

  打住!不可以这样想!啊,我的脑子!

  幸好他是江南人哦……

  天生冷面的前任杀手当然意识不到自己在温玉小姐心中的形象已经被毁灭得非常彻底再急急修复过了。

  他挑了挑眉,道:“做杀手的,一开口带着乡音, 岂不叫人找到老巢去?”

  温玉道:“……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她转而笑道:“那你的家在哪里呢?咱们这回忙完了,也去看看嘛。”

  聊天鬼才一点红直截了当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我是孤儿。”

  温玉:“…………”

  温玉闭上了嘴。

  她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一点红却浑然不在意, 他被勾起了话匣子, 竟罕见地谈起了自己:“自我有记忆以来,就被师父收养,在山中学艺, 什么江南江北,浑然不知,后来走南闯北得多了, 才晓得少时学艺之地是江南,吃喝都是江南味, 若说我是江南人,怕是勉强。”

  前任杀手的语气淡淡的。

  他的声音很奇怪,嘶哑、低沉,好似声带被破坏过一般,乍然一听,叫人只能想起毒蛇的嘶嘶声,忍不住害怕。

  可若是有幸成为了他的朋友,同他熟悉起来,却能发现,这人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枚,饶是当杀手时,也从未暗箭伤人,都是光明磊落的与人决斗。

  他面上虽冷,为人却不错,脾气也算不得古怪,这样偶尔聊天之际,声音虽然哑,却有一股平和之气。

  温玉瞧着他。

  回到江南,似乎勾起了这位前任杀手的斑斑点点愁绪,他扭头瞧着窗外人来人往、小雪微飘,一双孤狼般的眼睛之中,眼神也微动。从温玉的角度,却也只能瞧见他挺直的鼻梁、无情的薄唇,与冷峻的棱角。

  她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脑袋,嘴中淡淡道:“懵懂少时的记忆,待到长大再忆起时,怀念也好、不喜欢也罢,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都过去了。”

  她顿了顿,又道:“最初的那十几年,人懵懂的认识这世界,一步一步从无所知觉,到有自己之意识,这总归是人生的开始,是征程的起点……要我说来,故乡二字,这样理解也算不得错。”

  一点红微微一怔。

  他定定地瞧了温玉一眼。

  或许是因为那一双金绿圆眼睛,或许是因为她时常露出的那种活泼天真的神色,一点红总觉得这姑娘看着年纪很少,心中不自觉就也把她当做是个小妹子看待,平日里照拂三分。

  可这小妹子此刻眉目沉静,说出来的话也不由令人心中发怔,细品之下,倒是有一种开阔之意。

  一点红昂了昂下巴,呼出一口冷气,道:“你说得不错,是我想岔了。”

  那温润公子花满楼微微一笑。

  他正在沏茶,动作不徐不疾,却行云流水,饶是沏茶这样的小事,令他做起来,也别有一番风流美感,他沏了暖茶,递给一点红,口中道:“窗边寒冷,红兄何不饮一杯茶?”

  一点红接过,道谢,饮茶。

  一股清香的暖流,自他喉头滚过,一直暖到了胃里。

  他吹了半天的风,纵使血气充足,皮肤也是微凉,这忽如其来的暖意,好似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刺激,令他的皮肤上冒出了一个个的小疙瘩。

  他瞧着屋子里这景象。

  房门紧闭,烧着炭火,温玉嫌炭火还不够,用她的魔杖施法,在空中飘起数个小火球。

  橘子、瓜子儿、核桃、糖炒栗子、江南盛行的赤豆猪油糕团,七七八八地摆了一桌子,坚果壳儿乱飞,还有那“灵犀一指”陆小凤,正无奈地伸出自己两根金贵的手指头,咔嚓咔嚓的给大家开核桃吃。

  这景象……

  放在两个月之前,他恐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竟能融入到这样的氛围之中。

  冬日暖茶,嬉笑怒骂,友人长伴。

  这冷面剑客的脸上,也罕见地勾起了一丝笑意。

  温玉吃着陆小凤剥好的核桃,眯着眼睛,朝一点红打趣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不喜欢吃甜的人,居然自小生活在江南!”

  一点红挑了挑眉,道:“那是因为……”

  温玉睇着他。

  一点红道:“我十二岁第一次下山时,瞧见路边有卖猪油玫瑰糕团的,只是那卖糕老汉的手艺实在不好。”

  那岂止是不好,简直就是差得惊天地泣鬼神!

  第一次下山来认识新世界的少年一点红,差点没被这一口小小的猪油玫瑰糕团给拍回山上去。

  从此,对甜点敬而远之。

  他讲话没有夸大其词的习惯,只一笔带过,众人却都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陆小凤:“……这、这。”

  花满楼的脸上写满了同情:“……能把玫瑰猪油糕团这种东西弄的那么难吃,那卖糕老汉也是个奇才。”

  对嘛,甜点这种东西,只要料用的不差,随便做一做,也不至于很难吃吧。

  一点红摆摆手,云淡风轻地说:“都过去了。”

  温玉:“…………”

  温玉忽然大笑起来,连肚子都快笑破了。

  空气中又充满了快活的氛围!

  笑罢,她又道:“你刚才提到你师父,却不知道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一点红脸上那本来就浅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瞬间消失的无隐无踪。

  他忽然沉默,侧过头去,窗外有雪花飘进,落在他的眼睫之上,竟也久久未化。

  半晌,他白惨惨的脸上才露出了些许讥诮的神色,缓缓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哦?

  这又是什么情况?

  一个徒弟,竟不知道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师父是谁?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本性并不坏,为人也磊落,却在江湖上做了一种最令人不齿的脏活儿。他每每说起自己的杀手经历时,双眼之中,总是忍不住要流露出痛苦来。

  当杀手本不是他自己的意思,那他这师父,是不是他的领路人?一点红既是孤儿,想必是被这师父所收养,这人把孩子养大,是不是就是为了让他做一个卑贱的、卖命的杀手呢?

  温玉皱着眉,凝视着一点红,抿着嘴唇,似乎在等着他往下说。

  可一点红却已不愿再说,他错开温玉的眼神,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既想去外头吃荠菜馄饨,为什么还不动身?”

  温玉挑了挑眉。

  他不愿说,做朋友的,又哪里能有逼迫之意?

  温玉伸了个懒腰,坐在椅子上,两只脚不停地晃来晃去,朝他一笑,露出两个酒窝来,道:“是咯,说了这么久,我们快去吃东西叭!”

  她掏出魔杖来,吟唱一二句,漂浮在空中的、暖洋洋、骂骂咧咧的火焰,就在瞬间消失了。

  火系魔法属于自然魔法中的一个分支,而空间魔法则是二十世纪初的大魔法师与非欧几何、量子力学等新知识结合起来的一种美妙魔法,故此,精通空间魔法的巫师,一般来说,都是学霸……

  而接受科学教育的人类一般意义学霸对传统的神秘学知识——类似以太、第五元素是很排斥的。

  被迫接受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对于女巫学霸温玉来说就很难。

  ——不全然笃定传统自然魔法的空间法师,本来就没办法把自然魔法练习到炉火纯青。

  历史上的火系大魔法师,可以做到让山火无边无际地燃烧、让火山的岩浆烧便每一寸土地……

  这些,温玉都不行。

  她最多也就放出这样一个个呆萌的小火球啦,若是没有助燃物,够呛能烧死一个人。

  从前她不会去琢磨要不要烧死一个人的问题,现在这问题却必须要放在日程表里好好的想一想了。

  现代治安良好,不会有大批大批的江湖人在外走动,也不会有一言不合就砍人的彪悍风气流行。

  但这里不一样……

  【武侠世界】里的各路高手,不仅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古怪,出手也一个赛一个的快准狠。温玉的优势在于魔法所带来的信息差,可以打个出其不意,但她的劣势在于,身体素质同普通人根本没什么两样,极有可能被人伤到。

  现在去学武功,提升反应能力与速度,或者说去转而研习攻击力上限高的自然魔法,那估计够呛。

  最可行的办法,还是好好的利用自己的信息差优势,打他个出其不意。

  小女巫心中一动,对花满楼说:“我想要去一趟首饰铺子。”

  这当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要求,陆小凤、花满楼都对女人头上的首饰有着不不俗的见解,她想去首饰铺子逛逛,自然同去。

  至于中原一点红,他对这种东西是一点兴趣都无,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众人半个时辰后,约在江南名楼“醉香楼”见面。

  温玉一行人去的是一间叫“翠玉阁”的首饰铺子,正门两侧还提着一首诗。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①

  “翠玉阁”三个正楷大字,用金漆提在朱红匾额上,挂在这幅活色生香的对联诗之上。

  这派头!

  花满楼轻摇纸扇,信步而入,那店内柜台上的掌柜的一瞧,立刻迎上来,嘴中笑道:“少东家!”

  花满楼含笑:“邵掌柜。”

  这气派精贵的首饰铺子,居然是花满楼家的产业!

  温玉睁圆了眼睛。

  陆小凤在一旁小小声道:“你怕是不知道,这江南的地界儿上,十家铺子,起码有五家都姓花。”

  温玉:( ̄△ ̄;)

  花满楼没听见这二人咬耳朵似得悄悄话,与那邵掌柜寒暄一二后,这才回过身来,对温玉道:“阿温想瞧什么,都可去瞧瞧,不过以花七的见解来看,鸽子血点缀的抹额,当是要来一条的。”

  花满楼虽没见过温玉的长相,却也听陆小凤说起过。这位阿温姑娘,有着一双宝镜凤蝶般的金碧眸子,若是眉心点缀一抹亮红,当时交相辉映,富有奇趣。

  温玉微微一笑,却拒绝了。

  她只要定做。

  她要定做的,是一根木包银的钗子——木头还是自带,只需要随便打个银样子就成,而且最好越快越好。

  这倒是不难。

  这种规模的首饰铺子里,一天打的银样子也不少,店里头的银匠都是熟手,打新花样也快得很。

  就是姑娘给的那根木头嘛……

  额,瞧着跟个筷子似得。

  邵掌柜当然那么没眼力见儿的把这种话说出来,他面不改色的接过那跟筷子,叫温姑娘在这地界儿里多等一日,明天绝对把这木包银的钗子给送来。

  温玉点点头。

  解决了一件事情,接下来就是去吃饭了,今天他们定的是江南名楼“醉香楼”的包间儿。等到了门口,极其守时的中原一点红已在包厢里等着了。

  晚上的菜色里果然有花满楼先前说过的那一道“酒香金花菜”,新鲜荠菜与猪肉、马蹄一起剁碎,用薄如蝉翼的混沌皮儿包了煮,放在鸡汤里呈上来。

  鸡汤鲜亮极了,飘着点儿油花,撒上翠绿翠绿的一小把葱花,色香味俱全,在这阴冷的冬日里吃上一碗,实在是叫人暖得背上都微微冒汗。

  另有一炉热烘烘的暖锅子,里头煮了不少贵重的食材,什么蹄髈、草鸡、麻鸭、鹌鹑等等,小火慢慢煨着,吃上个把时辰,里头的东西煮的软烂,汤汁却更香浓了。

  这么一桌子菜,做东的自然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啦。

  七公子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这谁能挡得住呢?

  而且今日一点红居然多喝了两杯酒。

  温玉算是发现了,学剑的人,与旁人都是不同的。

  陆小凤是个无酒不欢的人,每一顿多少都得喝一点儿,而花满楼呢,对品酒也很有心得,各地不同的泉水、不同的米啊花儿的,酿出的酒是什么味道,他能如数家珍。

  而且,他在京城的住所百花楼的小院里,还埋着几坛自己酿造的“百花酿”,说是等明年开春了之后,与大家一同踏青游玩的时候带去喝。

  但剑客们却全然不同。

  叶孤城,滴酒不沾,连茶水都喝,他口味极其清淡,入口的只有白开水。

  而一点红虽然偶尔喝酒,却也十分克制,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剑客的手要稳定,控制力要精妙,酒会消磨人的意志,会使得自己无法精确的控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故而不能多饮。

  温玉听完,久久不语。

  剑客们好似都是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种精妙的机器去爱护的。

  她忍不住想起了叶孤城……的身体。

  她曾在叶孤城给自己上药之时,闯入了他的屋子,见到了他精赤的上身。

  他的皮肤冷白,肌肉分明而流畅,手指很长,骨从肉中凸出,指甲修剪的非常短,从上到下,有一种标枪般的冷漠与高远,皮、骨、肉忍不住收紧之时,一种独属于江湖客的兽性血气,又自皮肤的每一个毛孔之中渗出。

  甚至连那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剑客荆无命也是如此的。

  温玉一眼瞧见那黄衫的冷漠剑客,就知道,这个人吃饭,也一定是不喝酒的,一口都不喝!

  但剑客一点红今日居然主动举杯了!

  还主动敬酒给温玉。

  酒是温酒,暖洋洋的,一点红脸上无甚表情,对着温玉举起了酒杯,温玉小姐本喝了几杯酒,此刻脸上正有点红扑扑的,见他这样,也举起了酒杯。

  一点红那双死灰色的眸子凝注在温玉面上。

  他道:“温玉,你很好。”

  温玉骤然被夸,笑得露出了酒窝,朝他眨了眨眼,道:“红兄,你当然也很好啦。”

  前任杀手没说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转而又对陆小凤敬酒,沉声道:“陆小凤,你也很好。”

  陆小凤哈哈大笑,道:“那可不!”

  然后又是花满楼,他可真是谁也不落下,端水大师。

  一口气喝了数十杯秋露白,一点红的双眼依旧清明,脸不红心不跳,心情似乎很好,平日里都不言不语的,今天居然还能淡淡地插几句话了。

  温玉要做簪子,所以明天大概也早走不了,今夜也就不急着睡觉,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了深夜里,众人这才往客栈里头走去,准备睡觉。

  却不想,这半路之中,却又出了差错。

  差错之一来自于一个姑娘。

  这姑娘的手巧得很,指尖撷着数十枚绣花针,直冲陆小凤的面门去了。

  陆小凤面无表情,伸出他神乎其神的“灵犀一指”,一枚不拉的撷住了这数十枚绣花针。

  这姑娘就自黑暗之中走了出来。

  这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看上去温温柔柔、又很羞涩,她一见到陆小凤,脸上立刻飞起了两片红霞,可手上的动作竟还狠辣得要命,绣花针如银河飞梭一般,朝着陆小凤飞去,而陆小凤竟也不动气。

  他的手指比这些美丽的银河还要更快。

  撷完了针,陆小凤撇了撇嘴,脸也板了下来,对那姑娘道:“你不好好的在神针薛家呆着,跑出来做什么?你跑出来也就罢了,又做什么要把我扎成个刺猬?”

  那姑娘哼了一声,朝陆小凤吐了吐舌头,道:“你这死人,说好来找我,都是鬼话,我看你活该变个大刺猬!”

  温玉:“…………”

  温玉明白了,这是陆小凤身上那些比茧还多的红线里的一条。

  她挠了挠头,装作没瞧见,只是对花满楼说:“时候不早了,我真的好困,我们先回去吧?”

  花满楼也很有眼力见。

  至于一点红……他虽然认为陆小凤也很好,但对陆小凤身上的桃花是丝毫不感兴趣的。

  所以他瞧都没瞧这小情侣打情骂俏的场面一眼,扬长而去。

  陆小凤负手而立,踱步到了那姑娘的跟前,姑娘装作没瞧见他,低下头玩自己的手指头。

  陆小凤:“薛大小姐~”

  这姑娘就是神针薛家的大小姐薛冰。

  薛冰:╭(╯^╰)╮

  薛冰:“哼!”

  陆小凤失笑:“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薛冰:“狗男人!”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小胡子。

  这天夜里,陆小凤要哄薛冰,自然是没有回来的。

  第二天呢,直到下午,翠玉阁的邵掌柜才差人把包好银样子的木钗给送过来。

  木钗放在匣子里头,被红布裹着。钗子样式古朴,裹着打薄的银片,银片上头是镂空的花样子,仔细一瞧,还是苗族银花冠上惯用的样式。

  哟,民族风呢!

  不过这也难怪,这年头,谁还用木头做钗子啊,还特地嘱咐过这木头是不能削不能雕的,这般返璞归真,在上头包上精巧的银样子反而不美,倒不如就古朴到底吧。

  温玉带在了发髻上,从口袋里掏出镜子瞧了瞧,很是满意。

  又掏出一块电子表来看一看时间。

  十八点整。

  是个不适宜动身的时间。

  今晚还是要在这地方住一晚了,陆小凤也托人稍了信儿,说是明天一早,在城门口动身。

  这样安排也很好。

  细细算来,最多再两天,就能到掷杯山庄了。

  只是,这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与前任杀手中原一点红有关。

  今夜无月,黑黢黢的夜空,好似低压压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点红躺在榻上,久久未曾合眼。

  没什么事的时候,他的作息一向都是很规律的,睡得早,起得也早,如今虽然已金盆洗手,但自小留下的习惯却是不容易被打破的。

  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难以入睡呢?

  他的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心事呢?

  半晌,他忽然翻身而起。

  他的身上还穿着平日里习惯穿着的黑色劲装,上衣下摆很短,完全收进裤腰,袖口很窄,勒着惨白色的手腕。

  他根本就没打算睡觉!他连衣裳都没接下。

  一点红抿着薄唇,将那柄黑蛇皮鞘的长剑负在了背上,打开窗户,凌空一个翻身,消失在了茫茫地夜色之中。

  ——他要去赴约。

  赴一个血色的约定。

  不多时,他就来到了城外的一个林子里。

  林子之中,已有四个黑衣人等候在那里了。

  这些黑衣人的身上,具是裹着一样的黑色劲装,显出他们劲瘦有力的腰身,他们的手指都是修长的,骨里凸出,指甲修剪的很整齐,腰间别着黑剑。

  这剑同一点红的剑很像,都是薄而窄,刺出之时,犹如毒龙,透出一股子狠辣之气。

  而他们的眼神,居然也同一点红很像,都是冷漠、彪悍与酷烈的。

  领头人远远地瞧见了一点红,冷冷道:“你来了。”

  一点红面无表情地道:“不错!”

  领头人冷笑道:“你本是我们之中本事最大的那一个,却不想,你竟忽然想不开要当叛徒。昨日我们找上门来时,你说你有事要处理,我宽限了你一日,这已很不应该,如今也请你识相一些,速速自戕吧!”

  一点红漠然无语。

  他面上的表情,也显出了几分萧索之意来。

  他的怀中其实一直都放着一面铜牌,铜牌之上,雕刻着一只手,而这只手的周围,环绕着十柄剑。

  这面铜牌,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因为他们同隶属于一个组织。

  一个阴惨惨的,从未在江湖上有过名号的杀手组织。

  这组织虽然没有名号,却不知道已有多少人惨死在组织之下。

  这组织里一共有十名杀手,都同一点红一样,乃是孤儿出身,被一位神秘的师父养大,教授剑法,而这神秘的师父,也同样是这组织里神秘的一把手。

  昨日温玉问起时,这些细节,他却是一概都没有说的。

  因为他毕竟是一点红的师父,对他有收养之恩,于情于理,他都绝不应当透露出半句来。

  昨日晚间,陆小凤一行人去首饰铺子时,组织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他们要清理门户,将叛徒一点红诛杀!

  一点红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顺从自己的本心,选择不再做杀手之后,就知道,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

  只是这一切发生的未免太早。

  几个月前,他接下天星帮的那趟活儿,与楚留香不打不相识,被这人的人格魅力所深深的征服,事情结束之后,又一时兴起,远走关外流浪。

  谁知这一流浪,他竟又多了几个好朋友。

  与朋友们相处,自然很愉快,饶是一点红这样心灰意冷的人,也不禁燃起了对生活的希望。

  只是不幸来得却实在太早!

  昨天下午,他深深地凝视着前来索命的同僚,对他道:“我还有事要做。”

  那同僚冷笑:“事到如今,你竟连这种把戏都使出来了?”

  一点红的语气平平:“明日子时三刻,城外野林中等我,我会来。”

  那同僚嗤笑:“一点红,受死就是受死,何须挣扎!”

  一点红的目光如冷电一般地凝在他身上,冷冷道:“既然你不愿等,那我们二人现在就来比个高下!”

  同僚一怔,竟被他逼人的气势逼到不敢说话。

  这时,那领头人来了。

  领头人的目光凝注着一点红,道:“我信你不会食言,明晚子时三刻,我们等着你。”

  说罢,他转身就走。

  于是才有了昨晚在醉香楼,一点红一反常态地多喝了几杯酒的事情。

  这几个月他过的很不错,对于朋友,既然有机会,那最后道别道别,也很好。

  他不善言辞,千言万语,也只能凝成一句“你很好。”

  只可惜楚留香在掷杯山庄之中,与他距离颇远,无法再去见上一面。

  不见也好,楚留香那人敏锐得紧,若是被他瞧出自己不对劲,非要在这事情上横插一杠,反倒是一点红所不愿意的。

  道完了别,他就该上路了。

  这四个杀手之中领头的那人冷声令他自戕。

  但一点红不动如山。

  那领头人冷冷道:“你还在等什么?”

  中原一点红负手而立。

  他昂了昂头,忽淡淡道:“一点红生平,共杀了一百三十四人。”

  领头人冷眼瞧着他。

  他神色不变,继续道:“这一百三十四人之中,只有九人自戕,因为他们知道我要来杀人,实在受不了那种将死之前的恐惧,选择自己杀了自己。”

  领头人紧紧抿着唇,一眼不发。

  中原一点红厉声道:“只有懦夫才会自戕,而我一点红,生平最恨他人叫我懦夫!”

  领头人登时色变,喝道:“难道你竟不想死!”

  一点红寒目射来,冷冷道:“我的剑不是用来杀死自己的,我既是叛徒,该死就死,你们为什么还不拔剑,将我罄杀?”

  他竟打的是这个主意!

  四个杀手都是见惯了生死之人,可饶是如此,在面对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时,他们那白惨惨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几分敬意。

  敬归敬,人却还是要杀的。

  只听四声宝剑出鞘声在这静谧的林中响起,四柄寒光森森的剑已都指向了一点红。

  剑上带着寒气,令人的皮肤,都禁不住这刺激,绷起了一个个的小疙瘩,战栗不已。

  一点红傲然独立,双手背负,连眼皮子都不撩起一下,只打算就这么忍受利剑穿胸而过的痛苦。

  这简直已好似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领头人深深地凝视着他,见他的眉目,在这森森的剑光之下仍不变色,终于忍不住,对他说:“一点红……你,你很好!”

  一点红厉声喝道:“废话什么,还不动手!”

  领头人面色一凛,已要动手。

  正在此时,林中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爆喝:“谁敢动手!谁敢杀人!”

  一点红面色微变。

  因为他已听出,这声音,正是自己的朋友温玉姑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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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王昌龄《西宫秋怨》

  ②:舌尖上的中国所收录过的“七件子”。

  从明天开始每日双更,早六点和中午十二点各一更。

  感谢在2022-11-02 23:38:00~2022-11-04 17:1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28327610 5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霖 20瓶;榴莲千层 15瓶;星辰亦幻、dada 10瓶;此心安处是吾乡、身体健康不要生气 5瓶;花生了什么树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