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天暗得早,阿楚结束了和荀彧的对谈,扭头去看窗外, 发现天已昏黄了。

  她拒绝了荀彧请她留下用餐的提议,乘着马溜哒回了家。

  没什么特殊原因,就是汉朝的饭菜太寡淡了。

  阿楚这几年逐渐熟悉了系统各种功能的底线, 发现吃饭时只变出自己的食物是完全可以的, 因此不少时候都是躲在房间里, 屏退所有仆人,仗着系统还兼职外卖骑手,一个人偷摸着开小灶。

  系统:“……”我的修改器不是让你做这……算了, 行吧。

  在刘宏还没嗝屁的日子里, 她就指望着这些过活了。

  阿楚一边拉房门一边想,今天周四, 两千年后将会出现一个白胡子老头, 在神州大地上开满名为开封菜的快餐店,周四是它每七天里最盛大的日子,因为老头在这一天疯狂……啊,今天想吃薯条。

  “啊呀,主人回来了。”阿妙看见她来, 立马起身迎接, 指了指桌上, “蔡娘子知道主人要走,还特地送了糕点来慰问呢。”

  阿楚闻言一顿, 觉得今晚可能吃不了快餐了。她将视线移到了食案上, 左看右看, 也只找到一盘卖相微妙的糕点。

  她缓缓瞪大了眼。

  这东西外型还算齐整, 捏成了后世常见的圆蛋糕模样,然而色彩暗沉,表皮上还可以看到点点咖色颗粒,配上旁边那一小碟深色的菽酱汁,实在是有些怪异。

  “……”

  她是穿越过来的人,这些年也算是见过大世面了,虽不说有多八风不动吧,大部分时候也还算镇定。可是……

  “——这、这是什么?!”

  可是这真的有点超出常人的理解范围了。

  “花椒蜂蜜鸡蛋糕,”阿妙流利地报上才名,“蔡娘子说了,要沾菽酱汁吃最佳。”

  菽酱汁就是酱油。

  阿楚沉默了,她试着咀嚼了一下“花椒”“蜂蜜”与“酱油”三种调味品之间的联系,还没思考出来要如何评价这道新式菜品,系统已经开始在脑袋里尖叫起来: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东西!!”

  ……蔡家菜吧。

  阿楚看了眼盘子,里头整齐地摆了五块蛋糕,份量不多,不太像蔡琰平时的风格。她小心翼翼地问:

  “就这么多吗?”

  阿妙有点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摇摇头:

  “自然不止了。蔡娘子往日送的大多是三盘的份量,只是过两日主人要走,这次便多送了点,给了五盘,算是替小主人饯行。”

  阿楚:“……!”太客气了,真的没必要!

  系统的计算器转了起来,程序输出五乘五得二十五,它也陷入了谜之沉默。

  这不是阿楚第一次收到蔡府的黑暗料理了。

  蔡邕虽也开明,但毕竟没有伏完刘华那样的底气,因此蔡琰虽也读书作曲,亦可偶尔外出,却是不能和阿楚一样,四处走动的。

  人总是待在家中,难免无聊,蔡琰的文学造诣与音律功底又太高,进步空间实在有限,因此便开拓出了新的爱好——没错,就是钻研食谱。

  贵族小姐当然是不用亲自下厨房的,但是她会自己写方子,再交给婢女,让她们做出来,再找人试吃。

  阿楚相信蔡琰的试吃名单里一定有自己的名字。

  她又看了眼蔡琰的花椒蜂蜜鸡蛋糕,觉得自己确实不太理解她。

  阿楚觉得,再等一等,再给蔡琰和她的小厨房一些时间,颍川的黄巾军或许就可以通过先进的化学方式被全部放倒。

  “什么是化……学方式?”

  阿楚一愣,才发现自己把心声说出来了。她向阿妙摆摆手,随便糊弄了两句:

  “就是‘文明开化’的学习方式,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阿妙一脸崇拜:“主人的志向真是远大。”

  阿楚想了想自己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儒学水平,决定闭上嘴。

  她招呼阿妙:

  “昭姬姐姐送了这么多鸡蛋糕,我一人吃不完。阿妙来也尝一尝——记得告诉我好不好吃。”

  阿妙:“啊……我也要吃啊。”

  阿妙的星星眼不闪了,她面露难色地看了眼食案上色彩诡异的花椒蜂蜜鸡蛋糕,少见得不说话了。

  阿楚:“……”原来你也看得出来这东西不能吃啊。

  不过秦妙很快找到了解决方式,她摸了摸下巴,盯着那盘来自蔡府的黑暗料理,思考片刻,忽然自言自语道:“玥娘呢?今天都没看到她。”音量不大,阿楚刚好可以听到。

  要死一起死。

  系统噗地一声笑出声,阿楚也有点忍不住了,她道:

  “我去看看吧,刚好有事情寻她。”

  不过,阿楚是真的有事要和高玥商量。

  本想用饭后再找她的,一回家被蔡琰的盛情打了个措不及防,她都快忘记自己要找高玥了。

  再两日就要离开雒阳,前去颍川了。

  阿楚心里早有准备,明白这与以前在自家的小打小闹不同,军旅生活艰苦,此行又是大战,她能混进去已是意料之外,谁会在乎她们是否能够适应呢。

  因此,无论是为了高玥本人还是她自己,阿楚都有必要给高玥打一剂预防针。

  就像她和荀彧说的,黄巾乱起,颍川起义者人数众多,波才军来势汹汹。

  皇甫嵩与朱儁都是勇武威猛的将才,所带士兵除了新招纳的那些以外,也都是经验丰富的精兵。阿楚顶着“舞阳亭主”的虚名,以十四岁少女的身份加入其中,哪怕随同人数不少,也是格外显眼的。

  朱儁耿直豪爽,因此能直言她加入“不成体统”,然而其他没有发声的人呢?他们不开口,就一定信任她吗?

  哪怕带上家中额外的五百部曲,再加上荀彧的承诺,她能保证的最多也不过是手下士兵可以听令,然而其他将领如何想……这就不好说了。虽然阿楚自己不太在乎,可身边的人却未必是这样啊。

  高玥希望随她出征,那就是担任她的裨将了。有些事情,她需要提前与她说清楚。

  高玥在院子里练剑。

  她身量高挑,肤色略黑,五官生得极端正,即使穿的是粗布麻衣,舞的是最常见的铁剑,也是剑如飞风,看上去分外养眼。

  见到阿楚过来,她将最后一剑刺出,流利自若地收回长剑,对着阿楚低头拱手:

  “主人回来了。”

  阿楚道:“玥娘剑法又进益了,你学得真快,我都要自愧不如了。”

  高玥有点羞赧地摸了摸鼻子:

  “主人的刀枪剑戟均用得流畅,使得灵巧迅疾,阿玥入门晚,只能勤练,比不过主人。”

  阿楚不置可否,招手喊她:

  “玥娘随我来,我有事情要同你讲。”

  高玥不明所以,被她拉着走,最后坐到院里柳树下的石凳上。

  阿楚难得严肃:

  “玥娘,这事我此前不曾和你细说,但你应该也能猜到。

  高玥“啊”了一下,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阿楚道:

  “玥娘听好了。你我此去颍川,都是带着理想去的,可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前几日,朱儁听说‘舞阳亭侯’原来是‘亭公主’,知道我是未及笄的女孩,心里愤懑,以为我只会动摇军心,拖大家后腿。

  “他是直爽的人,因此直接说出来了,可是其余人又会怎么想呢?我是世家女,他们尚且不能奈我何,可玥娘不仅没有家族庇佑,还曾是宦官养女,或许会承受更多的恶意。”

  高玥抿着嘴听她讲话,低着头,睫毛一眨一眨的,看不出情绪。过了许久,才抬头对上阿楚的目光。

  她以前在高家,养父性格古怪,不常归家,她也只能闭门不出,因此养成一副怯懦的性格。如今离了高家,多少有些好转,可是依然习惯闭口不开,闪避其他人的视线。

  她与阿楚对视,说明是很认真的态度。

  “主人是想让我不要去了吗?”她轻轻问。

  “……啊,”阿楚反而愣了一下,想起她是这样敏感的性格,立刻否定了她的猜想,“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只是人言可畏,如果玥娘担忧他人言语,不愿随我远去,也可以和阿妙一样,留在家中。我与母亲打了招呼,谁都不会来打扰你们的。”

  “我不怕。”

  阿楚也猜到了她的回答,心中并不奇怪。

  她道:

  “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玥娘和我一样,是以女子身份从军的。那么我们就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困扰,它会比你我之前所遇到的一切问题更加严苛,甚至会扰乱你的意志。”

  高玥了然地点头,她大约可以猜到是怎样的情况。

  阿楚还在斟酌词句,希望她能抵抗住将来的流言蜚语,只是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高玥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坦诚地问:

  “扮成男子就可以避免它们了吗?”

  阿楚一愣,没想到她直接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根除后患。她老实回答:

  “……或许可以。

  虽然不可能完全规避它,但困难会少很多。”

  “如果是这样,玥娘愿意扮作男子。”

  阿楚张了张口,后面的话全部梗在喉中。她虽名义上是高玥的主人,却是没有立场劝阻她的。

  阿楚自己愿意承受种种风险,在父母支持下倔起脑袋以女子身份上战场,也是因为系统的存在。

  然而她始终忽略的一点是,她这样的底气,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

  这残酷的时代啊,能改变它、想改变它的人屈指可数,所以人们就习惯依照它的规则,去改变自己。

  她最终还是点点头:

  “……我明白玥娘的意思了。”

  她觉得这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自己似乎总缺乏一些面对它的勇气。阿楚在心中反思,觉得或许是她把自己摆得太高,把这世界看得太友好,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才是正常的。

  阿楚准备离开,高玥又抿了抿唇,无言地看着她转身,踟蹰了片刻,终于还是发了声,在背后喊住她:

  “主人不必因婢子的选择而改变自己。

  阿玥知道您有宏远的理想,那是我们企及不到的高度,也请您不要动摇。

  如果阿玥换上男装、自称男子,可以让婢子自己、还有您的前路少一些障碍,那就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

  阿楚脚步一顿,转过头对她微笑,两颗尖尖的虎牙又露出了出来:

  “我知道的,谢谢玥娘。还两日便走,你就好好收拾吧。”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高玥:

  “对了,蔡府送了鸡蛋糕来,你同我去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