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到第十六天的时候,他们收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今年的西风带比过往的任何一年都要疯狂,原本要来接他们的那艘船在遭遇第一个气旋的时候船体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破损,被迫返航澳大利亚的港口,由另一艘同样在南半球的极地科考船接替它的工作,将所有的人员和物资运到南极,然后接越冬队员们回家。由于两艘船只的交接还需要时间,这一年的科考任务很可能无法完成,所有留守南极的科考队员或许还要在南极逗留更长的时间。

最开始发起倒数的人默默地收起了计数的小本子,再也没有提过倒数的事情。他们都从研究中心的BBS里获悉了更加具体的细节,这一年的南太平洋实在是太过凶险,科考船出事的时候倘若换一个人来掌舵,或许船上的所有人都会葬身海底。另一艘船什么时候能到已经不再是所有人关心的重点——只要它能安全的到达就足够了。

代替原本要前往南极的科考船执行任务的是韩文清在的那一艘。这条船和常跑的航线都是新的,因此船长和大副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海员,但是常年海上的风霜对他们的健康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害。在韩文清刚刚申请过大副资格不久,上一任大副就回到岸上疗养,他被直接任命为船上的大副,接手了更多复杂的工作。

在船只停泊进弗里曼特尔港口的那个晚上,张新杰和他在电脑上简单的聊了聊。

他们没有说任何互相鼓励和祝福的话,只是单纯的交换了海上和科考站里目前的情况,然后对这一年的科考任务能够得到完成的几率进行了小小的讨论。他们并不是船长和科考站的负责人,这些事情原本也不应该由他们来操心,信息的交换更多只是一个让彼此安心的手段,远比一句苍白无力的“我很好”更加有用。

中山站和澳大利亚西海岸之间隔着五个小时,张新杰还在等着刚刚吃过的晚饭消化好去健身房,韩文清那一头却已经是深夜。在短暂的交谈过之后,他们互道晚安,结束了对话。

关于有些心事,研究员只字未提。

甚至到真正见到韩文清的时候他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最初他的计划并不是这样——最初他想要告诉另一个人自己的想法。他是个对自己异常诚实且坦荡的人,这个念头不掺任何私心,只是希望无论在哪里,对方总能知道总有人愿以纯粹的爱意待他而不要求任何对价;何况他很清楚对方并不会介意这样的事情,小说里连朋友都做不成的狗血桥段决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起初的沉默只是因为不想友人在即将面对一段危险航程前被无关的事分走心神,但是当他终于站在韩文清面前,直视对方的眼睛的时候,却什么都不想说了。

他只想起韩文清的老友说过的关于自己的话,许多年前在北极站时候那个过分年轻的自己将对方视作北极燕鸥的譬喻,还有被自己夹在图鉴里的、灰白色的海鸟在跨越两极的路上选择了一座浮标短暂停留的照片。

这样就很好了。

他勾了勾嘴角,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起话来。

回到国内之后他们又有好几年没有见面。

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多数时候韩文清都在海上,而张新杰也有许多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们写信的时候依旧比在电脑上闲聊的时候多。张新杰又搬了一次家,特意收拾了一个单独的抽屉出来放这些信——它们已经多到能够塞满一整个书桌抽屉的地步了。

他在南极遇见的那次极光爆发留下了十分重要的观测数据,后来他根据它做的课题在业内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在几乎同一个时候,韩文清的船长退休了,极地研究中心没有指派另一个人,而是直接将他任命为这艘科考船的第二任船长。这两件事前后发生的时间太接近,最后他们在玩笑里决定各自倒一杯香槟,隔着上万公里的距离举杯致意。

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会从别的途径获知对方的消息,毕竟并不是每一件好事或者坏事都重大到使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分享。张新杰觉得自己在新闻里见到韩文清的次数几乎快赶上他们真正见面次数了——或许早就已经赶上并超过,只是他没有仔细的统计过具体的数据所以无从知晓。在极地研究中心内部的BBS上他们有时也会遇见彼此,在某个技术性的帖子下激烈的讨论,或者在当年给海外同事拜年的帖子里互相道一句新春快乐。在除此之外的日子里,他偶尔会心血来潮的点开研究中心的网站,找到跟踪几艘极地科考船航迹的那一页,看看韩文清现在在哪里,接下来又要去哪里。

张新杰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

再后来,他在一个暑气逼人的日子里接到消息,说他被任命为新一轮南极科考的领队兼首席科学家。这件事同样在业内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因为在他之前的所有南极科考中都没有过这么年轻的领队。他的母校决定在这一年的校刊中给他做一个专题,编辑部派了一个大二的女生来采访他。小姑娘是他同系的学妹,对他崇拜得要命,他们在一起聊了很久极地科考这条道路上的精彩和艰辛,彼此都感触良多。在采访结尾的时候,她吞吞吐吐的问了他一个问题:“学长你单身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有成家的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