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清点点头,问他:“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张新杰说,“我能给你看看极夜的样子。”

那是真正的荒芜,所有的动物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离开各国的科考站就再也见不到生命的影子,甚至比汪洋大海上孤独的航船更加荒凉。然而人类对于自己生活的星球无尽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促使一批又一批的科考人员每一年都往返于此,在漫长的夜晚里,他们必须给自己照亮道路——他们是极夜里唯一的生命之光。

张新杰知道,常年生活在海洋上的人一定会对这样的生活产生共鸣。虽然韩文清从来没有说过,但他们都很清楚,这个男人对海洋的喜爱已经超过了海洋本身,否则世界上有这么多条航线,他为什么偏偏会选择这一条最艰难的呢?

他笃信对方会期待极夜真正的样子。

“我知道了,”韩文清说,“本子给我。”

张新杰把本子推到他面前。他翻开空白的一页,从青年手里拿过笔,飞快的写下了自己的邮箱地址。

“谢谢,”在把本子放回对方面前之后,他说。

后来张新杰才发现自己错估了极地的黑夜。在远离人类世界的真正的黑暗里,即使是科考站窗户中透出的微弱的光亮也能称得上耀眼,没有人敢于离开路灯能照到的地方。海上的浮冰在极夜里冻得坚硬,原本他预想中的海涛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过,只有暴风雪来临时在房间里也能依稀听见的呼啸风声。

他终于能够明白韩文清当初说“极夜意味着危险”是什么意思。

在北极的小半年里,他一共给对方发过五封邮件,里面几乎全是极光的照片——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好拍——但是没有提过自己的生活。年轻的研究员一向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何况他在刚刚到达这里的时候就安排好了大大小小的各种事情,很多第一次在极地度过冬天的人遇见过的窘境他都没有遇见。

唯一的例外是在十一月。那个时候极夜刚刚降临,除开人工照明之外再也见不到光线,身处极地的寂寞终于达到了顶点。真正的与世隔绝是与身处人类社会中截然不同的寂寞感,张新杰终于开始感受到焦躁不安,他开始不自觉地增加待在观测点里的时间,甚至差一点打破自己食不言的习惯——除开饭点,大部分时间每一个人都各自忙碌着手上的事情,谁都遇不到谁。他当然也会通过网络与自己的朋友们交流,但是落在纸上的文字与真正的说话依旧不一样,他觉得难受极了。

直到有一天,他在站上的图书室里看见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介绍北极圈内生物的图册,在翻开几页之后,张新杰看见了一种叫做北极燕鸥的鸟类。书上写着,这种候鸟富于保护性,会为了自己的幼鸟和巢穴攻击任何体型的侵略者,并且它们每一年都会横越海洋,在两极之间完成一次往返。

青年觉得这样的描述很有趣,又有一点熟悉。他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段文字,最后合上书,看向窗外没有尽头的黑夜——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韩文清皱着眉头绷紧下巴,死死的盯着翻涌的海面的场景。这个男人每一年都会跟着自己所在的科考船穿越北冰洋上布满浮冰的海面和南极大陆周围咆哮的西风带,那是多数海员一生都不会有机会见到的海洋的凶险模样,可是当有人和他说起大海的时候,他却从来都没有任何怨言,仿佛在海上行驶就是自己天生的使命。

科考船上并不总是有很多人,在那些跨越七海前往另一个地方执行任务的道路上的寂寞,不会比自己在这里感受到的寂寞少多少。既然在海上的人可以承受和消化它,自己当然也可以。

——张新杰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嘴角。

从此他再没有恐惧过极地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