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交谈发生在进入北极圈的第二天。

北极夏季的白昼异常漫长,太阳几乎是整天整天地照在海面的浮冰上,船上的人轻而易举的就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张新杰的科考任务暂时还没有开始,不过他在上甲板的时候会比先前多带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一本正经的记录自己见到的北极圈里的世界。他总是穿着颜色鲜艳的防寒服,站在蓝色的海面和白色的浮冰构成的背景前,一眼看过去就像是茫茫海上一座孤独的浮标。

直到有一天,张新杰抱着自己的本子去向韩文清搭话了。

“你好,”他说,“我是张新杰。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你。”

甲板上的风大,他有半张脸都用围巾裹了起来,这样的穿着导致他每说一个字嘴里都会向上呵出一点白色的气体;它们落在他的眼镜上,很快就凝成一层薄薄的霜。

韩文清点了点头;年轻的一水刚刚结束自己的轮值——很显然,对方是掐好了时间才来搭话的——正在把工作中稍微解开了一些的防寒服外套扣好。他一边麻利的将自己裹好,一边说:“韩文清。不管你有什么问题,都先把眼镜擦干净再问。”

甲板上的风很大,眼镜结霜之后看不清楚,很容易摔倒,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提醒这个第一次到极圈里的年轻人。张新杰也明白其中的逻辑,他取下眼镜,低下头将它擦拭干净。在重新戴好眼镜之后,他又在本子上写了几笔,然后递到韩文清的面前,询问对方:“你的名字是这么写的吗?”

海员先生感到一点不耐烦的好笑;他对名字的问题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问对方:“你刚才想问什么?”

“是这样的……”张新杰在本子上标了一个番号,然后讲起了自己的疑惑。

起初他只是想确认一些关于极圈的传闻,但是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别的方向。他们谈论了海上那些常见和不常见的动物,海员的日常生活,由极地科考的前辈们带到船上来的轶闻,科考船曾经遇见过的种种险境……在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张新杰问对方:“你当初为什要做海员?”

“我家在海边,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的领航员,”韩文清说,“我家的人都喜欢海。”

“我以为你是复员军人,”青年说。

“很多人都这么以为,”韩文清回答他,“我想过要当兵,但最后决定到海上来。”

张新杰点点头,没有出声。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们一同决定回去船舱里找点吃的。

在这场谈话之后韩文清和张新杰就熟悉了起来,但是随着科考队工作的全面展开,他们甚至没有第二次机会进行这样的长谈。张新杰几乎再没有独自一人出现在甲板上过——通常他都跟在自己的老师身后操纵仪器或者记录数据,有时候也会帮助其他的人进行器材的调整,甚至下到浮冰的表面去安装监控设备。

但是韩文清依旧觉得自己看见的是一座孤独的浮标。

他们在北极圈里度过了两个月。后来张新杰回想起这段时光,总觉得像是一场漫长的度夏旅程,困扰着所有人的极昼在回忆里发酵成了每一个平凡夏季都有的灿烂阳光,冰面上遥遥相望的北极熊和海豹比温带的盛夏里的花朵更显得生机勃勃。真正的极地和他在书上看到过的完全不一样,离开极圈的时候他的笔记填满了整个新本子——里面甚至还夹杂着鲸群的素描。

“画得不错,”韩文清这么评价那幅素描。

那是他们回到位于青岛的港口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科考人员和海员们一同开了个小小的欢送会。初秋时候的天气晴好,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去和海上明月合照,最后一大群人乱糟糟的涌到甲板上。拍过照片之后,张新杰没有立即回到船舱里,而是借着月光整理起写在本子最前面的备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