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全员]倾城>第五十章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乔一帆早上起来的时候还有看到叶修。

  不过吃完了饭又忙了一会儿,等他处理完了早起的工作,想找那位前辈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愕然发现自己怎么样也找不着叶修的人了。

  魏琛没说话,他叼着煎饼任着乔一帆在店里上下转悠,一直到把最后一口稀粥咽下肚去才不紧不慢开口:“我说你也转悠一早上了,找啥呢?”

  少年停下脚步。

  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魏前辈,前辈他……没在店里吗?”

  魏琛拿牙签剔牙:“你说叶子?一大早就上微草去了。”

  乔一帆腿一软,他差点摔地上去。

  这倒把那老兵生生看乐了:“我说,你不是想拜他为师吗?他去找王大眼问行不行,干嘛你吓成这样?不会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

  少年一句话都没说,只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又按着胸口,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这么心慌过。

  瞧见他一张小脸惨白如早上喝的米粥,嘴唇更是哆嗦的厉害,某个老货笑的前仰后合,最后大约还是觉得自己不太厚道,就点点乔一帆:“行啦,要是叶修不要你这徒弟,老夫就破个例,收了你也不算啥。”

  乔一帆顿时抬头,他眨着眼睛看了魏琛一阵,又沉默着低下眼睛,稍微侧开一点头。

  他什么都没说,但这表情差不多也等于什么都说了。

  那无声无形的嫌弃让魏琛一看就上了火,他直拍桌子,震的咸菜碟子稀饭碗一起稀里哗啦:“什么表情那是!知道老夫的徒弟都是什么人嘛!小子我告诉你,老夫当年那也是神一样的少年!完全不输给小叶子的有没有!老夫--”

  “一帆哥!”在他还要继续说下去之前,一个更小的少年从背后扑到了乔一帆身上,他一把抱住少年的腰。

  被他撞的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乔一帆伸腿在地上一撑,稳了一下之后才转过身来,他扶住背后一脸红扑扑的小鬼:“瀚文?你怎么来了?”

  蓝雨最小的,也是联盟最小的内门子弟从椅子后面蹦到了椅子前面,他挨着乔一帆坐下,两条小腿甩来甩去:“今天放假嘛,我来找你玩啦一帆哥,你有空没?”又四下看看,“叶阿公不在么?”

  乔一帆把他在凳子上放好,这才去拿老板娘在柜台上给小鬼备着的零食:“前辈出去了。”

  小鬼顿时异常伐开心的扁了嘴,就算少年把一罐南瓜子放到他面前都没高兴起来:“我还想听叶阿公讲故事呢……”

  又推开瓜子,他拽住比他也就大个三四岁的另一位少年衣袖:“一帆哥你有空没?阿黄昨天新教了我一招,可我怎么练都觉得别扭,一帆哥你帮我看看嘛。”

  乔一帆顿时犹豫了起来:“有空倒是有空,但是……你师门的东西,让我帮你看,这合适吗?”

  那小鬼已经从椅子上出溜下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呀,阿黄也说过,要是有什么地方不懂,随时让我来兴欣问,一帆哥当时你也是在场的嘛。”

  还想说那应该是让你问前辈而不是我吧,不过还没等出口,乔一帆已经被卢瀚文拽进了后院的空地。

  魏琛挑着眉毛看,看到店里伙计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拦制止,反而在看到那孩子的时候都会笑着捏捏他的脸拍拍他的头和他聊几句、而那小鬼也是对答如流的时候,他起了好奇心。

  把瓜子罐子抱进怀里,蓝雨的老掌门溜达着跟了上去。

  魏琛对天发誓,他一开始真的只是想随便看看,他完全没打算过要插嘴。

  毕竟和这孩子或者他师门长辈有交情的是叶修以及乔一帆,他魏琛可跟他家里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随便插嘴什么的,那很犯忌讳的。

  他这么想,一开始也是这么做的,而且做得很不错,结果事情在半个时辰之后乱了套。

  因为卢瀚文使了一式剑招,使完之后乔一帆还什么都没说,魏琛已经先乐了。

  “我说小鬼,你刚刚那招,不太对吧?”

  卢瀚文哼了一声,他把刚刚那招剑法又使一次:“哪里不对了啊,我师父就这么教我的。”

  “那就你师父教错了,”不是很拿着那孩子脸上表情当回事,魏琛走过去,他想接过那把剑,“这个地方应该是——”

  卢瀚文死抓着剑柄不放手,腮帮子鼓的老高。

  “……咋了小鬼?”

  “不要叫我小鬼!我师父的师父就是这么教给我师父的!这招没错!”

  他怒气冲天的嚷嚷,那表情看的魏琛噗的笑出了声,几乎想上去掐他的脸。

  而卢瀚文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魏琛的手,他气呼呼。

  老魏就摇头,他随手从柴火堆里抽了根枝子出来折成长剑尺寸,又在手里挥了几下试了试重心:“你要是说你师父没教错,那就一定是你师父的师父教给你师父的时候教错了。我跟你说啊,你那一招--喂你倒是看着点儿!”

  抱着剑的小鬼把脑袋一拧,他闭上眼睛:“你说我师父还有我师父的师父坏话,我才不要听你说话。——再说了,我又不认识你。”

  魏琛顿时愣在了原地。

  又过了好一阵他才丢了树枝,满脸的兴味索然:“也是,你这有师父又有师公的,是要我多什么嘴。”

  这么说着,他拿脚驱了驱地上的瓜子壳把它们驱成一堆,转身时候腰背有些佝偻——却不能说是刚刚不知为何在卢瀚文身上看到了昔年十四岁的黄少天身影,这才忍不住想多这么一句嘴。

  就蹒跚着提了簸箕扫把来收了地上东西,魏琛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决定回房间去研究一下方明华交代下来的任务,之后就辞了城门官的活,他想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的把下半辈子过完。

  反正他唯一的牵绊就是蓝雨那俩孩子,而他俩的事情,只要他勤往茶楼里跑着些,就算小事不知道,大事还是错不了的。

  偏偏正要离开又听卢瀚文在背后撇嘴,一句话说的恶毒而伤人:“怎么,要走啊?刚刚还吹的那么厉害,还不照样的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一个。”

  他轻声说,眼睛里光芒闪动,有些别样意味。

  完全没想过这一向嘴甜的小鬼也能说出这种刻薄话语,乔一帆愣了好一阵才上来捂他的嘴,又忙不迭向魏琛赔着不是,而卢瀚文挣开他,他继续大声嚷嚷:“本来就是嘛,你听听他刚刚说的,我师父错了我师父的师父也错了,合着天底下就他一个人是对的!那么能耐他倒是撑到底啊?好么,我一说我不听,他接着就溜了。这是牛皮吹爆了,就等着我说这句,好赶紧的顺杆下吧!”

  魏琛猛转头。

  有道是虎死不倒架,他昔年也是一军之主,就算现在遭了难落魄了,可也容不得一个小辈儿这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上赶着骑到脖子上来撒野。

  迈上前一步,蓝雨的创始人眯眼沉声:“兔崽子你说谁呢?”

  卢瀚文把乔一帆拉着他的胳膊甩开,他挺起胸膛:“谁怂了我说谁!”

  又在对面的老兵更加狂暴的杀气下往后缩了缩,他声音有点抖:“有种,有种的和我师父理论去啊!拿我个十二岁的孩子撒气算什么本事!”

  魏琛冷笑起来:“前面带路。”

  说着推开又上来拉他的乔一帆,也不理会那少年想说什么,他跟在卢瀚文后面大踏步走出了客栈。

  就跟着那小鬼一直走到城西甜水巷子,他看着卢瀚文走到一扇黑漆小门前面拍了半天门,最后从脖子上摘下钥匙开了锁。

  他站在门外冷笑:“你那误人子弟的师父呢?”

  那小鬼刚把屋里屋外都找了个遍儿,听见这话就把脖子一梗,他嘴巴依然很硬:“我师父只是恰巧出去了而已,你有胆就在这里等我把我师父找回来,到时候和你好好理论!你可别怕了跑了!”

  左右看了看,从院里兵器架上取了条齐眉棍在手里试了试,魏琛把棍头往地上一墩。

  “我就在这里等他。”

  校场上没人,书房里没人,喻文州那独栋的二层小楼里还是没人。

  跑到军备处的时候卢瀚文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这里却依然没有黄少天的影子。

  扶着膝盖倒着气儿,少年也顾不上回答梁易春的话语,他踉跄几步,一把拽住了路过的郑轩。

  又喘了好一阵儿才能说出个囫囵句子来,更顾不上回答郑轩对他怎么累成这样的好奇:“轩、轩叔,黄少呢?不然掌门也行啊?他俩去哪儿了?”

  跟他点名的那两位是同年的那位就帮他顺顺气:“嘉世那边有人请,赴宴去了。”

  卢瀚文顿时急到跺脚:“怎么今天去吃酒啊!轩叔你能把黄少叫回来不?”

  郑轩很莫名的看他:“瀚文你惹祸了?”

  少年真想掐他:“我惹什么祸——轩叔我这么跟你说吧,当初黄少教过我一招剑法,而且他是故意教了我个错的,让我自己琢磨怎么着才对,你记得不?”

  郑轩就笑:“你想出来怎么才是对的了?那也不急这一会儿功夫啊?”

  卢瀚文绝望闭上眼睛:“我没想出来!是有人看出来了!说这招不对,一定是我师父教错了!搞不好都是我师父的师父教错了我师父!”

  那个还在笑着的人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人呢?”一把抓住小鬼手臂,他问得着急上火。

  卢瀚文被他抓的胳膊生疼,却还是认真回答:“那位前辈看起来有些落魄,但是骨子里傲气的很,我觉得好言相请怕是不管用,故意拿话语挤兑住了他,气的他说要来给我师父一个教训。现在我带了他到掌门在甜水胡同购置的私宅去了,应该还没走。轩叔,你行行好帮侄儿个忙把黄少叫回来吧,那位要是走了,我怕黄少得发疯啊!”

  郑轩就点头。

  “这样,瀚文你先回去稳住他,我这就找人去找黄少回来——你可千万别把人放走了!”

  少年转身又跑:“放心吧!轩叔你叫黄少快点回来啊!”

  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刘皓亲自过去开了门。

  门口并肩站着两个人,一身宝蓝丝绸做的长衫又在外面罩了件狐狸毛大氅的是喻文州,他身边的黄少天只穿了件夹棉的缎袍没套大衣,微微闪光的黑缎子衬得他格外唇红齿白。

  看了两人一眼,刘皓把两个人引进屋里,他伸了手,想接喻文州脱下来的外套:“喻帅,黄将军。”

  蓝雨掌门可没把衣服给他。

  只递到一边侍立的侍女手里说了声“有劳”,青年看了看屋角火盆,他抬手解开一颗领扣:“挺暖和啊。”

  刘皓收回手,掩掉脸上一点尴尬。

  黄少天没穿大衣服自然用不着他做这个态,喻文州的衣服又有人拿了,他就笑笑,示意侍女下去传菜:“这不是听说喻帅怕冷,特意让人点的——”再咳嗽一声,他稍微推了推依然盘腿坐着的孙翔。

  “大帅。”

  孙翔很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这才抬手跟那两位打了个招呼,这货连屁股都没抬。

  “喻文州,黄少天。”

  蓝雨的两位当家谁都没搭理他。

  被这般无视,孙翔顿时拉下了一张脸;只是还不待他发作,喻文州已经往桌上扫了一眼。

  这屋里四角都有火盆,屋子正中一左一右面对面摆了两张长桌,右边上手孙翔坐在那里,下手的空位应该是刘皓的,左边长桌还空着,也是一上一下两个座位,想来就是给蓝雨两人准备的了。

  而桌上已经布下白切鸡,盐水鸭,凉拌千张,花生猪脚冻,泡椒凤爪,凉拌三丝,姜汁松花,芥末金针八个冷盘,冷盘中间两把自斟壶,雕花尤为精细。

  看着那两只银酒壶,蓝雨掌门微微一笑。

  “刘副帅这请的是蓝雨喻帅和黄将军的话,却怎么还有酒啊?”

  刘皓几乎想给自己一个嘴巴。

  他这么称呼那两位本来是想挑动些什么,毕竟喻文州手无缚鸡之力偏偏正是蓝雨当家,而黄少天堂堂剑圣又是上代老掌门的亲传弟子却只能屈居人下……当然他也知道不可能这么一个称呼就能决定胜局,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很多事情,不正是从小处开始么?

  偏是忘了军中当值之时最忌饮酒误事,这么个试探,就被那个人不动声色的给推了回来。

  就笑着,他迅速改口:“哪里,这次可不是军宴,今天席上也不谈军事,这就是小弟奉命宴请喻黄两位师兄,是家宴,家宴——”

  话还没说完,蓝雨掌门人身边的黄少天已经嗤的笑出了声。

  “家宴?请师兄?那行啊,这小子算是怎么个玩意儿?”伸手一指还在那里坐着的孙翔,他按着腰间冰雨说的毫不客气,“你今天要是军宴,嘉世主帅副帅宴请蓝雨军两位掌舵人,这小子好歹拿着嘉世帅印,非要跟我和掌门平起平坐,那我也忍了;可你说这是家宴,那这小子一介三代弟子,他有什么资格坐在上手,又有什么能耐见到我和掌门连屁股都不抬,他凭什么对我和掌门直呼其名!刘皓,你要非说这是家宴也行,你给我说出个道道来啊你倒是!”

  喻文州则跟在他后面补刀。

  “刘皓,说起来这可是你不对了。孙师侄之前是越云出来的,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规矩,随便一点也就随便一点。可他现在是嘉世主帅,一言一行代表着的都是嘉世身份,于公你是嘉世副帅有辅佐提点的义务,于私他要叫你一声师叔你有指引教导后辈的义务,你就不知道跟他说说?当初叶秋还在的时候,你们也从没这么散漫随便过啊,怎么他一走,你们连点上下尊卑都不懂了。”

  他这话说的可没黄少天那段话直接,刘皓是当时就涨红了一张白脸,孙翔却一直到喻黄两人分别落了座、又接过侍女递上来的热毛巾把子擦了手脸才反应过来。

  手里还啃着的一只凤爪也不吃了,把骨头往桌上一扔骂了句娘,他站起身来就走。

  都顾不上跟这边两位说些什么,刘皓赶紧站起身来去追,这边两位却坐在原地站都没站,喻文州欣赏着墙上的字画,黄少天则在把整个屋子看了个遍儿之后望向了对着门的地方挂着的纱帘,从帘子里影影绰绰能看到一楼有人跳舞。

  见他有兴趣,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去把帘子打了起来,蓝雨副帅就兴致勃勃的支着下巴开始欣赏,他对着正在舞池里跳着胡旋舞的舞娘大声叫好,顺手又从喻文州荷包里摸了颗珠子,他瞄了瞄之后屈指一弹,那珠子准之又准的射进了舞娘腰带里。

  却是两个人谁都没往门那边看,自然更假装不知道门外刘皓被孙翔骂成了什么样。

  不过等刘皓回来了的时候包间里的帘子重又放下了,因为跳舞那位下去了,现在台上的换成了另外一位,是位男扮女装的青衣,蹙着蛾眉挽住水袖,一曲《苏三起解》唱的是哀愁重重,荡气回肠。

  嗓子倒是极绰约的,只是这东西,黄少天他不爱听。

  苦笑着摊了摊手,刘皓重新归了座,而这边两位就把注意力从字画和盘碗上收回来,却是谁都没问孙翔为何没回来。

  而侍女鱼贯而入把盘碗碟子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又给几人分别斟上酒,那酒液映在杯中呈现出一种娇艳欲滴的艳红色,是西域来的葡萄美酒。

  刘皓举杯。

  而在他祝酒词出口之前,黄少天举筷。

  他以幻影无形剑的架势把面前所有盘子里的东西依次夹了一点丢到了嘴里,从主菜到配料,连葱姜蒜末都不放过。

  吃完之后把筷子一撂,剑圣夺过身边那人面前酒杯,他低头舔了一舔,这才放回原处。

  喻文州沉默,正打算祝酒的那位则又过了好半天才说的出话来。

  却是强笑:“黄少这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小弟还会在饭菜酒浆里下毒不成?”

  蓝雨副掌门正嚼着一嘴笋丝,他指了指鼓鼓囊囊的腮帮子没有说话,蓝雨掌门人则轻笑出声,他端起酒杯。

  也没刻意避开黄少天喝过的唇印,蓝衣的青年将杯子托在鼻前闻了一阵儿酒香,这才举杯就唇轻轻吸了一口酒液,宝蓝的衣袖随着动作在灯下折射出一点细碎的光。

  “刘皓莫怪,我前些日子才被人刺杀过,少天这也是紧张。”说到这里又去看身边埋头苦吃的青年,喻文州夹了块鱼腹肉,细心剔了刺之后放到了黄少天面前的碟子里,“不过这紧张却是没有必要,我又不会武,哪儿有人会对我下毒啊。有必要么?”

  自打开始吃饭之后就莫名沉默的知名话唠对着他皱了皱鼻子,他夹起那块鱼肉来在料碟里沾了沾,一口吞了下去。

  喻文州就又给他剔了一块,再看刘皓,他一举杯:“好像我俩有点喧宾夺主了呢——请?”

  尴尬的笑着,刘皓举杯同饮,他目光微微闪烁。

  放下杯子,他夹了块腐竹吃掉压了压酒气:“喻兄这说的是哪里话,两位可是自小一起长起来的师兄弟,如此鹣鲽情深举案齐眉岂不是应该的?我等看了也只有羡慕的份儿,怎么可能会有不满。”这么说着,又抬起眼来笑了笑,他用余光瞥了眼黄少天,“就算是魏老掌门泉下有知……看到两位这般深情厚谊,也该能含笑瞑目了罢——哎呀,黄师兄这是怎么了?”

  是那边黄少天一杯酒正喝到一半酒杯却啪一声碎在了掌心里,他又没能及时收住力气,就重重握下去,酒浆被挤着从指缝里飞溅出来,恍若鲜血。

  用力摇晃了下脑袋,青年把胳膊伸到一边甩了甩,他头也不抬的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刀锋一样:“没事,手滑。”

  接过侍女奉上的手巾,喻文州低着头握住黄少天替他仔细擦了手,而那青年就任他抓着自己摆弄,他重新取了个杯子满满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又把杯子重重一放,黑衣的青年扯开衣领,眼神冷冽如冰雨的剑尖。

  “这酒软绵绵的喝着没劲儿,有白的么?”

  刘皓忙不迭点头:“有,这家店有二十年陈的玉堂春,上佳的美酒,只是我怕喻兄喝不了,这才点的葡萄酒。黄少既是喜欢烈酒,那我就让人呈上来——说起来当年魏老掌门也是好酒量,果真名师出高徒啊!”

  黄少天没回答他。

  他只是抓紧了放在桌子边上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到掌柜的亲自上来说有人找蓝雨二当家的时候,被找的那位已经自己干了脑袋大的一坛子酒。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一口菜都没有再吃,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就好像全没听见边上刘皓和喻文州的交谈一般。

  仿佛更没听见某个人,一口一个的,“已故的魏老掌门”。

  而掌柜的把那个传话的人带上来的时候黄少天已经不再喝酒,他歪在桌子上拿手支着下巴仿佛快睡着了,一张脸红的就像新上的蒸蟹一般。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的时候抬起头来,眼睛更是对不上焦距。

  而喻文州已经问清楚了怎么回事,他站起身来:“门内有事找我俩,我们就告辞了。”

  说着又去扶黄少天,那醉的已经有些迷糊的青年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

  扶着桌子,他自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弯下腰去拿冰雨的时候差点就一头栽倒在桌上。

  偏是又一次推开喻文州,他踉跄了一下之后努力站稳:“走了,掌门。”

  看到他两次推开身边另一位青年,刘皓眼神闪了闪,他转了头去骂店里侍者:“还不赶紧上去扶着点儿!没眼力见儿的东西,怎么做生意……”

  他没敢把话说完,因为黄少天拿冰雨指住了他鼻子,虽说是没出鞘却也一样寒意森然。

  “少来这一套啊……小爷我,不吃这一套。”

  他摇着手指说,说着又打了个酒嗝,人也跟着前后晃了晃,好歹是没出溜到地上去。

  刘皓讪笑,又去看另外一位,另外那位就歉意的笑了笑:“少天喝醉了,见谅。”

  嘉世那位副帅啥也没法说。

  看着喻文州拿了衣服挂在手臂上的时候倒是又想起来什么,他眨了眨眼:“我让人送送两位吧,最近可是不太平,黄少又喝成了这样,而且喻师兄前一阵不是才——”

  那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而喻文州只说出“我有”两个字就停了下来。

  因为黄少天说的比他更快。

  他说,他有我。

  出了楼,黄少天才问喻文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走在前面,没回头,而喻文州看着他的背影。

  这青年不要他扶,不跟他并肩走,不看他,也不要他想披到他肩上去的衣物。

  他刻意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可喻文州还得跟他说。

  “刚刚那是郑轩派来的人,说是小卢带了个人去我在甜水胡同那套私宅,那人关系重大,说是想让你见见——”

  ——今下午这顿酒喝成这样,他也不敢跟黄少天学郑轩原话,他怕那青年太过激动,再惹出什么意外来。

  而黄少天一声不吭,他只自顾自的在前面埋头踉跄着走,只是调整了的方向告诉喻文州,刚刚他说的那些话,他听见了。

  喻文州就在后面跟着,跟着跟着又追上去,他想把自己那件大氅给他披上:“少天,不然你还是把我这衣服穿上?起风了,冷。要是平时也就罢了,今天你喝了酒——”

  黄少天再一次把他推开,动作语气都有点粗鲁:“我用不着,你自己穿着去……呃呜!”

  是风一吹青年受不了,就捂住了嘴踉跄着奔到一棵树下,他抱着树就开始吐。

  只是这顿饭里他只顾着喝酒根本没吃多少东西,这吐出来的几乎全是酒水,很快又吐空了腹中存物,却还是恶心,就撕心裂肺的干呕,额头上满满都是冷汗。

  那样子看的喻文州难受无比,他把大氅搭在肩上替黄少天拍着背,丝毫不顾那些呕吐物有多难闻。

  直到黄少天不再吐了才扶着他把他带到一块干净地方,他那师弟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根本不知道在看哪儿。他也没叫他,只将自己那件大氅替黄少天披在肩上,又取出手帕来替他擦了额头的汗,再替他把嘴擦干。

  把人扶起来替他擦拭下摆上沾到的污渍时却被人一把抓住了肩膀,手劲儿完全失了控,几乎要捏碎他肩骨。

  “他……他还活着。师兄,他还活着的,对吧。”

  他说,声音抖得厉害,而喻文州反握住黄少天手臂,他定定点头。

  “是。师父还活着,一定。”

  青年就闭上眼睛,他把脸埋在自家师兄肩膀上,过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来。

  “走吧掌门,回去看看小卢带了个什么人来。”

  这么说着,他往回走,没再拒绝喻文州扶着他的手臂。

  喻文州就扶着他,刚走到甜水胡同口就看到卢瀚文踮着脚尖站在那里,一会儿换一个姿势,满脸都是焦急。

  看到他俩这么过来了的时候直接蹿了上来扶住黄少天另一边手臂,少年很不高兴:“黄少你要喝酒就不能换一天去喝么?还好我把人留住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当初教我那招剑法,今天被人说是错的,而且搞不好是你师父教你的时候就错了——”

  那个双腿发软、要被他俩扶着才没一头栽倒在地上的人一把推开了他们两个。

  “我师父教我的时候、就错了?”通红着一双眼睛重新问了一遍,蓝雨剑圣跌跌撞撞的奔到院子前面,听到里面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声“兔崽子你那误人子弟的师父回来了没”的时候一脚踹开了门,看都不看里面是谁已经先扯着嗓子喊出了声,“哪个不开眼的混账玩意儿说我师父教的剑招是错的的!给老子滚出来,老子把你屎给捏出来——”

  他突然停声。

  是看清了院子里站着的那个人,纵使现在已是日落时分天色昏暗的可以,那个人过了这么些年容颜苍老了太多也改变了太多,也依然一眼认出。

  一时间竟是不敢信了,站在门框当中,黄少天愣愣看着魏琛,他嘴唇哆嗦得厉害,什么话都说不出。

  而魏琛同样愣在了当场,他是纳闷怎么卢瀚文使出来的剑招能跟自己当年教给自己那半徒半子的少年完全一样,却压根不敢想那孩子的师父,就是自己当年心尖儿上的珍宝。

  而现在他长大了,身条儿完全抽开了,高大清俊的青年,脸庞褪去了青涩轮廓也变了太多,但魏琛只是看一眼就知道,这就是自家的少天。

  他站在这儿,站在自己对面。

  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着,魏琛小声:“少天……?”

  他不太确信。

  风又大了些,从胡同里吹过来,挤进院门,把黄少天身上酒气带过来,而魏琛一下就上了火。

  “你个兔崽子……你个兔崽子谁准你喝酒的!还想不想好了!喝酒多了会手抖你知道不知道!!!”

  他破口大骂,黄少天一句话都没回。

  只是扑通一下直挺挺地跪倒在了青石的地板上,大氅从肩上滑下来掉在地上,还没等开口眼泪已经糊了满脸。

  他哆嗦着,膝行过去,一直到了魏琛面前,这才慢慢地,颤抖着伸出手去,却不敢碰触那人,只怕是自己喝的醉了,又出现幻象。

  他此时与魏琛之间只有一臂距离,这一臂距离却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消磨掉。

  就那么颤抖着,颤抖着去摸索依然破口大骂着的魏琛的衣角,直到指尖触到那人残破棉袍的下摆,是实物。

  不是虚幻,不是妄想,不是影子。

  下一刻黄少天一下扑上去他抱紧魏琛大腿整个脸埋进他棉袍下摆,勉强挤出魏老大三个字就再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是咧着嘴哭,哭得鼻头通红,一张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哭得撕心裂肺胡同外面都听得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又仿佛八年前从树顶上和喻文州一起掉下来的那个少年就在此刻,他们两个一起嚎啕。

  而魏琛停住。

  他刚刚还在跳着脚的骂,此时此刻却再也骂不出半个字儿来。

  张了张嘴偏是说不出话来,老兵慢慢弯下腰来,他粗糙如鱼鳞的大手抚过黄少天发顶:“少天啊,我回来了。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黄少天不答,他只是抱着魏琛大腿不管不顾的嚎啕,喻文州则跪在了门口,又拉着已经傻了的卢瀚文一起跪下来。

  他勉强还能保持住仪态,脸上却一样泪痕斑驳,声音也一样哑的厉害。

  “师父,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