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陈果打架的时候一根擀面杖使得风生水起，然而被人带到衙门里去的时候，她脸色还是不太正常。
紧张。
并不是她没来过这个地方，毕竟兴欣开了那么些年，跟官面上打交道的时候也一直没少到哪里去。有时是关城里来了贼人她要帮着排查，也有时候是店里客人丢了东西她要跟着收拾，还有的时候纯粹就是某几家的兵爷喝高了在店里大打出手最后让衙门一窝扣了，再叫她过去指认。
可从来就没有一次是她自己惹了事，所以要在这里等着过审。
尤其这次被带来了已经有了一段时候，那边的县太爷，却死活不肯露面。
这让陈果紧张的更厉害了。
疑心着是不是那几个醉鬼后面有什么不得了的人，老板娘心里仿佛揣了十七八只兔子，每一只都蹦跶的厉害。
而唐柔正站在她身边，看到她这番模样便伸过手去握了握她，指尖触到陈果肌肤的时候才发现她掌心里细密的腻了一层汗，又湿又冷。
拿袖子给她把那层汗抹了，唐柔牵着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她说：“没事。”
勉强应了声，老板娘心里的水桶依然晃悠着，另一边戴妍琦倒已经跳了过来，还未及笄的小丫头脸上一点儿担心都没有，全不像是刚刚的绝代佳人：“哎呀老板娘你放心，没事的啦，——喏，你看看他们靴子嘛。”
勉强对她笑了笑，陈果转脸看了眼却没看出些什么，倒是唐柔意识到了点不同，她轻声：“军靴？”
小丫头一张俏脸顿时笑成一朵花：“可不是。这帮兵痞，当值的时候在外酗酒打架又调戏良家女子，”说到这里她呸了一口，满脸都是不屑，“他们很有脸么？”
知道她是一片好意，老板娘就对着她勉强笑了笑，心里却还是有些纠结。
毕竟都说民不与官斗，之前虽然也见过官，可那多是两方打架牵连她这第三方，而此时此刻……
那边小丫头话可还没说完。
“干出这种丢人事来，我要是他们家主帅，早就去找个马桶把自己一头淹死在里面了。何况这帮笨蛋还打架输给女孩子，这脸简直丢的无以复加。要是他们还敢不认帐耍赖推脱，那我就上神之领域告冯长老去，我看到时候究竟是谁没脸！我还就不信了，这——”
她突然住口。
是肖时钦看完了那被她一膝盖顶在胯下、抬进县衙时裤裆鼓的仿佛夹了个吹足了气的猪尿泡一般的倒霉鬼回来，脸色难看的进了门。
那脸色让陈果心情又低落了些，雷霆的大当家则冲着自己门下的女弟子瞪了瞪眼，他拿手指了指她。
——这眼神动作让陈果更加担忧，唐柔却彻底放下了心来。
那眼神只有嗔怒，是兄长叔父对家里素来娇惯的小女儿的无可奈何。
就笑了笑，唐柔握了握陈果的手，刚要说些什么来宽她的心的时候又看到有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从外面快步进来，到了楚云秀身边之后垂手打了个千儿。
“大小姐。”
那人恭敬。
而楚云秀嗯了声：“李华，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这衙门管事怎么至今还不升堂，李华自然也懂自家掌门意思，就低声把事情一一说来。
——这事儿也得怪关城情况特殊。
毕竟这里紧挨着神之领域，各门派的山门都在关城衙门这一亩三分地的辖区里，各家掌门人没事儿出来遛个弯儿喝个茶低头不见抬头见，用评书里的话来说，每位都是当朝一品，天潢贵胄。
却偏偏这关城衙门的府尹，就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儿。
又加上现在这一任太爷是个瓷娃娃，胆子没有鹌鹑大，还得是刚孵出来的，一遇到军营里头事儿立马装病趴被窝，生怕一个处理不好，就被人摘了头顶官帽扒了身上官衣，卷铺盖回家，当个平头百姓。
只不过在百姓的事儿上他一向处理的果断干脆妥贴清正，又加上关城里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几件军营里的案子，所以他这点儿胆子才一直没曝出来，传到风雨楼耳朵里。
这话听得楚云秀吃吃一笑，苏沐橙则皱了眉，她也低声：“那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虽然案子少，总归还是会有吧。难不成就这么一直拖着？”
李华摇了摇头，他说一般来说有军里案子都会上报到神之领域请长老会里来人决断，有时事情不算大，那就是衙门里几个当过兵知道几条军纪军规的商量着办，最近衙门里来了个新捕快对于军法倒背如流，于是这些事情就又都推到了他头上。
苏沐橙立刻接上：“那他人呢？”
李华干干咳嗽一声：“说是今日正值他轮休，一大早的就出门去了。”
另一边楚云秀就叹了口气，皱了皱眉，她从袖子底下把块令牌按进李华手里。
瞅见另一边唐柔正往这边瞧，她就对着她笑了笑，跟李华交代事情时神色半点儿不动：“去叫那胆小县令升堂，这么耗下去，哪个陪他拖得起。”
应了声是，李华手指一转就把那块令牌袖进了袖子里，刚抬步又被苏沐橙叫住：“还有一事得叮嘱一下那位县令，我和秀姐姐是谁都行，唯独不能是风雨楼的……”
后面半句她没说出来，李华自然也不用她直说出来。
又应了声是，青年转身而去，屋子那头的唐柔却紧了眉心。
她和陈果与那两位从衣着到气质都显然是大家出身的女子之间隔了很有一段距离，那几个人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大堂上又有几个醉鬼呻吟叫痛，又加上肖时钦提了戴妍琦到角落里去训诫不休声音也不算小，因此她没听出来那几个人具体在说些什么。
不过没听清归没听清，楚云秀按在李华手里的那块牌子，她却恰恰见过上面的图案。
在父亲的书房里。
这图案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当时没仔细听的唐柔现在也想不起来，却还多少记得，这是联盟二十军里某一家的印信标记。
抿了抿嘴，原本还打算事有不遂就让自己家里人出面的唐家大小姐收了心思，她决定静观其变，下一刻，又被陈果轻轻握了握手。
方才老板娘被她捏了一下之后就知道小唐有话要说，等来等去却等不到那句话，只看到小唐姑娘眉头紧皱嘴唇轻抿，一副不悦模样。
她就捏了捏她的手。
“小唐没事，”嗓子干干地，老板娘压低了声音说，“要是等会儿县太爷要罚你，你就往我身上推。你就说……你就说你就是店里一小二，东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打架也好斗殴也罢，都是我让你做的——”看着唐柔有些愣神的脸，她声音依然微微发颤，表情却很认真，“你记住了没？”
唐柔沉默。
她虽然不知道楚苏戴三位是什么出身来历却知道她们三位来头必然不小，再加上一个隐瞒了身世的自己，这场群架的几个参与者里，最平凡普通的，就是陈果。
而陈果见她不做声也有些焦急，抓着唐柔的手又紧了紧，她依然压着声音，却加重了几分语气：“小唐你听到没？你到时候就——”
她突然闭嘴，又瞪向另一边走过来的青年，在看清楚是谁之后才稍稍缓和了些脸色：“是小哥。多谢小哥方才仗义了。”
——这是那仗义行侠……虽然没成功……的小哥。
被老板娘这么一叫，那个人也是乱了下，一时竟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好半天之后才想起来，就抱了抱拳，他说的慷慨激昂，眼睛却一个劲儿的往唐柔那边瞟：“在下杜明，请问姑娘……请问两位姑娘名姓？”
这股子唐突冒失劲儿让陈果登时就冷下了脸。
她本来就是个心直口快的脾气，看到这个样子自然不舒服，更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他，只是还没等说话外面又是一连串的嘈杂和脚步声，有个人十分没好气的嗓子在里面格外明显。
“我说今天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不说了吗我去看我胳膊，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大夫能给治，你们着急上火是喊我回来干嘛？”
这么说着，孙哲平跨进了大堂，然后老板娘紧接着就冲了上去：“孙捕头！”
见到是陈果，那边独臂的捕头终于缓了缓脸色，他打了个招呼，看清楚她背后站着的另外某位姑娘的时候却突然露出了一种复杂而奇特的神色。
这让兴欣的大当家一下刹住了脚步，她低头开始查看自己衣裙是否有什么不妥。
而就当她打算去找唐柔让她看看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听到孙哲平用一种十分难以描述的语气开了口，对着她背后的某人。
“我说的，我说隔壁那货怎么伤成那样。苏啊，过了年你就二十了吧？敢不敢别再用那招了？再好用也不能可着这一招使啊！”
苏沐橙噗的就笑了出来，楚云秀则笑的前仰后合，另一边的肖时钦狠狠剜了戴妍琦两眼，他什么都不想说。
而跟在孙哲平后面一起回来了的李华则低声：“孙爷，那人不是二小姐伤的。”
风雨楼的二楼主也点头：“确实不是我伤的……不过是我教的没错。嗯，你知道是谁教我的。”
捕快大人非常深的叹了口气。
“……那害人不浅的货。我说，他不教点儿好就算了，你也不学点儿好——这招是姑娘家用的么？”
他看到楚云秀一把勾住了苏沐橙肩膀。
“是不是的怎么了，反正很好用不是么？自打沐橙学会了这招，你看还有谁敢跟她打架。”
说到一半，她自己已经先趴在苏沐橙肩上笑的前仰后合，另一边孙哲平脸色则越发黑了三分。
看着他们这般叙旧，陈果愣愣。
“孙捕头，你们……认识？”
这下风雨楼的两位当家都急了眼。
方才楚云秀让李华去找那知县的时候苏沐橙特意交代的事情里就有一条不要暴露身份，只是这句话，孙哲平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而那位捕头则很淡然的点了点头，他指着老板娘，说话的时候可是朝向自己那两位青梅的。
“苏啊，你可得好好谢谢她，知道不？要不是老板娘仗义，你哥估计就没了。”
这么对着苏沐橙说了句，他又转向陈果：“老叶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有个妹妹的事儿？这就他妹妹。”
看了看陈果和苏沐橙脸上怔愣，他很淡定的再补上一句。
“不过苏啊，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跟老板娘碰上的，可是你来晚了，你知道不？”
这话让苏沐橙和楚云秀两张脸瞬间都是雪白，而孙哲平还是那种漫不经心模样：“你要是早来个几天，老叶就还没出关，你也能跟他见上一面。”
那两位姑娘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又听楚云秀问：“他出关做什么？”
苏沐橙问的则是另一句：“他……受伤了？”
孙哲平眨了眨眼，他很不厚道的把陈果推了出去。
“这事儿我知道的不多，你们问老板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