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全员]倾城>第二十五章 街斗

  百花的军营没有院墙。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连绵不断的花树,桃,李,杏,梨,木棉,海棠,山茶,玉兰,到了花开的时候万紫千红姹紫嫣红,倒是好一片风景。

  只是现在近冬时候,这些树上叶子落尽了,会结果的那些早被人收了果子去,便也没有什么人闲着没事做,跑到这里来。

  唐昊却在林里。

  他做人颇独,百花上下除了邹远就再没第二个说得上话的同门,所以除了逢五逢十的例行点卯,他也懒得去演武场上。

  到时候碰上门里其它各位,就算那些人不主动找事,唐昊也不想听他们在背后嘀嘀咕咕——就更懒得看他们那些轻蔑不屑之余,又夹杂了不少嫉妒羡恨的眼神。

  所以即便是那里环境更好,一应军械设备也都更齐全也懒得往那里跑,久而久之,四处找地方修习的时候倒是看上这里清净,便常来这林中自行练武。

  何况他练的又是爪,百花上下,也没有一个人,能教的了他。

  这日也不例外。

  只是练着练着又隐约听到远处嘈杂无比,他素来独行,更懒得理会百花门里那些破事,偏偏眼角余光扫到一个身影,正从马上下来。

  ——说熟悉并不熟悉,但若要说是不熟悉,最近这些天来,又在百花见了太多次。

  那是,蓝雨的于锋。

  自那次邹远被长老派去蓝雨办了些不知道什么事情之后就时常过来,次次打的都是学习狂剑斩法的旗号。

  又跟邹远走的很近。

  鬼使神差般的,青年不自觉靠近了些,近到一个那边注意不到他,他却听得见那边说些什么的距离。

  他看着那位蓝雨出身的狂剑翻身下了马,客客气气的跟门口当值抱了抱拳行了个礼,他说他来找邹远师弟切磋,唐昊顿时嘴角一挑。

  今天邹远……还真不在百花。

  他登台拜帅的日子已经选定了,有些事情,自然要去料理一下。

  不过那个弧度刚刚勾起却看到朱效平从门里恭恭敬敬地迎了出来,告诉那人说月底邹远就要登台挂帅,今日就被周光义陪着去了关里见冯长老,还要去神之领域,办一下相应手续。

  ——那话说出来的时候,唐昊可以发誓,他在于锋眼底看到了一丝没来得及隐藏起来的……某种情绪。

  有些时候揽镜自照,他也曾在自己脸上见过。

  只是他不会如于锋这般掩盖。

  又听见朱效平规规矩矩——是一种他现在在邹远面前根本不存在、当初在张佳乐面前也一样完全少见的,规规矩矩。

  那个人就那么规规矩矩的表示说,就算邹远不在,于兄也不必就这么回去——就算今天邹远出去了,于兄您也不是,就没了来百花的理由。

  那人堆着笑的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唐昊突然很想笑,而他看着朱效平接过于锋的缰绳半弓着背引了蓝雨那位内门子弟进了军营的时候却又怎么样也笑不出来,他收起手中钢爪。

  长长吐了一口气,低着头看了半天自己鞋尖,唐昊转了身朝营外走去。

  他突然很想喝酒。

  唐昊素来不跟人交际,今天邹远又不在,他就回房换了衣服,也没去门内长老那里请假,也没去军中值星官处报备,更没跟军中同门招呼一声,只自顾出了门,无声无息的一个人往城中来。

  到了常去的小酒馆门外却看到这家店门扉半掩,竟不像是个做生意的模样。

  酒招子倒是挑了出来,斜斜挂在门前,三角青布下面缀着的杂色绳结被风吹的缠在了竹竿上。

  虽然门扉半掩,不过毕竟门板没上,窗户也一样支着。

  想着这家店是自己来惯了的,跟老板虽然不算多么熟悉,却也是能在打烊了之后还能叫起他来打壶酒再烧一锅糊辣鱼的关系——就何况他现在似乎没打烊。

  那自己进的更是名正言顺。

  这么一想,唐小都统就不再迟疑,他推门而入。

  踏入门槛的下一刻却有只青瓷酒杯横空而来摔碎在了脚前半步远,里面带着的酒水溅了唐昊半鞋。

  唐昊顿时就要怒,只是还不等他发作,已经有个被酒气浸透了的声音沙哑的扑面而来,咆哮着砸在了青年脸上:“滚……滚出去!知不知……道这家店,今天小爷,包……包了!”

  唐昊怒极反笑。

  要在这种小馆子里摆出身耍地位,身为百花内门的他,还真就不怕谁。

  定睛在店里仔细找了找,他终于从个阴影里瞅见了烂泥般软在桌子上的一团,穿着的却是嘉世的衣服。

  眯着眼睛再一认,他好容易才认出来那团烂泥,是最近刚去了嘉世没多久的孙翔。

  纵使是唐昊对外面的事情一直都懒得去刻意打听,某些大事,他还是清楚的——就比如自从叶修“落败出走”之后嘉世便一直闭门整改,连带着孙翔这位新任主帅的挂帅仪式都只限于嘉世内部,没邀请各军各门的头面人物前来参加。

  同时还隐约听说了的,是嘉世内部对于孙翔,也一直是,有些暧昧的,非暴力,不合作。

  名义上他确实是嘉世的主帅没错,可这位主帅在嘉世内部,他说了的话倒是不能说不算,却总要再经过陶轩甚至刘皓的点头,这才能一件件分派下去,又要打几个折扣下来。

  就更别说嘉世内部议事的时候,那些恭恭敬敬的让人都发不起脾气来的,“大帅只需专心操练军队便好,这些无关小事何劳大帅费心,交给我们便是”。

  所以本来怒气冲冲的想算一下飞杯打人的账,顺便也将在百花的那些愤懑一并发泄出来,看清是这人的时候却收了怒意,只嗤声一笑,声音里竟是有点可怜。

  又自顾自去柜台后面打了一角酒出来,老板不知哪里去了,唐昊就熟门熟路从柜台下面翻出个青瓷的碟子来,用长长的竹筷将柜前盆里用盐水泡着的花生毛豆豆干一类一样盛了些,满满的堆了一盘。

  端着盘子提着酒壶,他找了张桌子坐下。

  那边的孙翔嘶声斥了一句却不见人离开,又见他反而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整治了酒菜坐了下来,因酒而泛了红的脸上就显现了三分怒意。撑着桌子,他歪歪斜斜站起身来,再踉跄着走到另一人桌前,伸手将人肩膀一推。

  “听、听到没?这家,店,今天、今天小爷包……了!”

  唐昊正拿起酒来要喝,被他这么一推手腕跟着一抖,酒水就淋漓着泼了一襟,恰是把方才刚刚才压下去了的怒意都重新浇了起来。

  抬头,青年怒视着对面的醉鬼,那边那货却这直到这时候才认出他究竟是谁,顿时就拍着手笑了起来,又大着舌头,他口齿不清:“唐、唐昊啊,唐……小都……统。怎么、怎么在这儿?不是说,今……天,今、今个儿邹,邹那谁,那个邹那谁他今天,不是说去,去神之领域祭拜了……了吗,怎么着,他没……叫上你,你啊?”

  醉醺醺的摇晃了下,孙翔把手往唐昊肩上一放:“他不叫你,你就,自己跟着……去,呗?可别说是,说是百花连去……都不让你、去,啧啧,那你也太,可……怜,了吧?”

  肩膀一抖甩了那只手下去,百花的那位青年冷着脸把酒杯往桌上一墩。

  “我爱在哪里喝酒就在哪里喝酒,神之领域我爱去不去——总强过某些想去还去不成的。拿了却邪而已,还真以为自己斗神再世了。”

  这一句正正戳中孙翔心病。

  不管哪军哪门,外围不算底层不算,凡是做到了核心位置的,必然都是要去神之领域的先祖祭坛祭拜一番,告知这个人事变动的。

  邹远今天出去做的显然就是这个,可孙翔拿了却邪也有一月多的时间,现在登过台挂了帅连金印虎符都握在了手里,上次去先祖祭坛的时候,却还是他在越云,正式进入内门的那一天。

  不是没跟嘉世暗示甚至直接挑明了过,只是嘉世总是客客气气的告诉他,大帅稍安勿躁,吉时未到。

  ——他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他们在等叶秋。

  若要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那群嘉世的高层,他们在等的,是叶秋的,死讯。

  确实的,毫无疑问的。

  时至今日当初孙翔究竟有没有想杀叶秋已经完全不重要,时至今日唯一需要,也唯一值得在乎的,就是叶秋他,究竟死了没。

  他最好是死了。

  只是这话彼此之间心知肚明却绝不能挑到台面上来,而如今听唐昊冷不丁这么一句,就真正揭了他伤疤。

  看了眼对面同龄人桌上花生毛豆,孙翔摇晃了一下打了个酒嗝,他嘿嘿笑了起来:“也是,功夫再高……不、不如运气好,百花跟着张……佳乐,倒霉了那、么久,也该换、换换胃……胃口——”

  刚翻出双筷子来夹起个花生米的唐昊啪的一下就把那双毛竹筷子拍在了桌上,片刻之后居然还笑得出来。

  “真要说运气,邹远哪儿比得上您啊。”斜眼看着扶着桌子的孙翔,百花的那位小都统重新提起筷子选了块油豆腐,咬开一角之后咂么起了里面的汁水,“邹远好歹还是在百花拼了这么多年,三代子弟所有弓手里最出色的一个,这才入了长老法眼,当上代帅的位置——又哪儿比得上阁下一介路人,只是因为挑战了下斗神叶秋,就随随便便的……捡了个嘉世帅位来。”

  这下脸色铁青的变了孙翔。

  努力站直了身体,他眼神凌厉非常:“姓、姓唐的,你什……什么意思!”

  唐昊毫无惧色回视。

  “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嘉世凭什么让你上位为什么让你上位难道你自己就没想过?还真是因为你有本事了——就算嘉世挑不出人来,联盟上下比你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还当是真就差你一个?”

  说到这儿又突然想起什么,有句话,他冲口而出:“叶秋在嘉世好歹也快十年,你可别说他连个徒弟都没有!”

  孙哲平被着急上火的店东请了来的时候,那两个人还在大堂里面厮打着。

  明明都是新一辈里数的着的高手,这次却在店里泼皮无赖般的扭成了一堆,撕领子扯衣服大打王八拳,两双上好的靴子从一地的毛豆花生油豆腐高粱酒上踩过来踩过去,把那些东西越发碾进尘土。

  看到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又新被砸烂了的两张桌子三条板凳的时候店东的脸上简直如同开了个颜料铺子,身边那位独臂的捕头则弹了弹舌头啧了一声,他反手从背上抽出自己兵器。

  那是半人高的一柄剑,生铁铸的,宽如算盘厚若茶盘,无脊无锋没开刃更连个剑鞘都没有,用两根绳子绑起来挂在背上,灰扑扑的并不起眼,看着除了沉,似乎也没别的好处。

  他提在手里却轻如鸿毛一般。

  把那柄剑风车般的在手里呼呼转了几下,孙哲平一蹬门槛,他直直冲进了战团,手里的重剑划出一个弧度,剑脊正正拍向背对着自己的唐昊后颈。

  正跟孙翔撕扯着就听到了脑后袭来的风声,身体一拧,唐昊本能的想要躲闪,对面那人却趁机一拳抡了过来,这一记冲天炮就在唐昊眼上砸的端端正正。

  背后那一剑自然更没闪掉。

  这一剑拍的他整个人都昏头转向,脚底下又被人一绊一推,便踉跄着摔了出去跌在条板凳上,却又因为力气太大而倒翻了过去,将背后的桌子也撞的歪斜,只岔着腿坐到了一地的毛豆花生里。

  趴出去的时候余光又瞥见有个浆洗的发了白的捕快衣衫从眼角飘了过去,快的非常。

  再然后就是对面跟自己扭打了许久的孙翔怒骂了一句什么,话音未落已经咣的砸在了地上,激起半天尘土。

  等唐昊后颈上的疼痛终于消了之后他可算能抬起头来,却依然捂着脖子呲牙咧嘴,对面摔了个王八仰壳的那人则到了这时候都还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只是单手捂着下半张脸,指缝里一片鲜红奔流四散,捂都捂不住。

  是方才孙哲平竖起剑来,抡圆了照着脸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下。

  又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这位终于昏头涨脑的坐了起来,捏着鼻子的手没放开,他大着舌头瞪着孙哲平瓮声瓮气,眼里的怒火几欲食人:“你他妈谁啊!”

  肩上的剑划了半个弧落下来插进地里,正回过头去跟后面赶过来的、现在看着唐昊孙翔身上衣服而显得有些畏缩的其他捕快说话的孙哲平闻言回头,拇指用力搓过鼻尖。

  “我?我是你爷爷。”

  拖了那俩人回了衙门,孙哲平本来觉得打架自己上了审讯总不需要自己再代劳,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把这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给扔出去。

  是那帮同僚看着孙翔军衣唐昊军靴不敢接这烫手山药,自然百般推脱。

  最后就只能继续麻烦孙大捕头——他们虽然不知道这位出身来历,却看得出他显然不怕那俩人身份,以及他们背后那些人。

  不然又怎么敢下那么重的手,某人的鼻血,可到现在都还没止住呢。

  所以对着一帮胆小怕事的同僚摇了半天头,孙哲平拖了张椅子过来倒着骑了上去,又上下瞅了瞅依然在流鼻血,然而因为鼻子整个儿肿了起来,就完全不敢去碰触的孙翔,他随手叫过来一个捕快学徒。

  “你,上嘉世去一趟,让他们出个人过来把他们——”顿了顿,孙哲平想了想,他改了口,“你告诉他们,他们新来的小孙当街斗殴砸了人家的店,店东告了官,让他们来衙门领人。”

  嘴上说着,他又瞥了瞥青了一只眼眶的唐昊,目光就在他靴口打了个转儿。

  刚刚把人拍出去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里的一圈暗纹,细细碎碎的一片花。

  还有他领口,袖口,腰带。

  视线所及之处,都是细碎暗花为底。

  方才就是为了这个才算准了落脚点把唐昊拍在了椅子上——虽然那小鬼没有坐稳,最后还是跌进了毛豆花生酒水尘埃里,可这毕竟不能要他负责了。

  不同于还在骂骂咧咧的孙翔,唐昊敏锐的注意到了他这视线。手指握了一下又松开,他压着情绪:“你看什么?”

  孙哲平没回答他。

  只是又叫过一个捕快学徒:“你上趟百花……就跟他们说,他们军里有位内门子弟出来的小都统犯了点事,叫他们出个人,过来领下人。”

  唐昊顿时拧了眉。

  各门各派的衣服上都有自家独门的标记,但是能把别家的标记记得这么清楚的……

  “你是谁?”他也问。

  那位捕快就撇着嘴指了指另外一边还瞪着他的那个红鼻头。

  “我是他爷爷。”

  头一个捕快学徒回来了的时候嘉世的人也跟着过来了,来的人孙哲平居然还认识,只是进了门之后的第一句话就让百花的前任主帅皱起了眉头。

  来的人是刘皓,当年他没少看到这人亦步亦趋的随在叶修身后,用一种貌似恭敬的眼神望着他前面的斗神——他个子明明比叶修高了将近半头,在那人面前却一直弓着腰,也不知是天生如此,亦或刻意为之。

  进门之后先问的则是孙翔造成了什么损失需要赔多少钱……又会不会,对嘉世的名声军心,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只这一句就让孙哲平冷了目光。

  他可还记得当年他刚在百花挂帅的时候,某次大胜归来,门下子弟喝酒庆祝喝上头,跟另外几家的士兵打起来,最后就发展成了大规模的罗圈架。

  当时联盟长老还姓金不姓冯,面对着关城的控诉那叫一个气急败坏,找了一群当家过去领人的时候气的几乎要厥过去,又被叶修来了之后的第一句话弄的彻底没了脾气。

  那人问嘉世的第一句,是有没有人受伤。

  ……虽然第二句话就变成了既然没受伤,那,打赢了没。

  又想起黄少天,那位这时还只是个蓝雨当家预定,人还没跨进门槛,声音已经先一连串的冲了进来——“你们打架了?跟谁?跟嘉世?卧槽赢了没!敢跟我说打输了今晚没饭吃啊!!!”

  这样想着不由笑了下,一笑之后情绪却越发淡下,就从表情到语气都是冷冷。只自己压抑住了,没当面发作出来。

  那边刘皓却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儿变化,接下来说话的时候面上依然客气,心里又飞一样的过了几次各家高层的人名面相,盘算起这人究竟是哪路大神,需不需要他放下点身段,逢迎讨好。

  只是孙哲平离开的时候他才刚刚拜进嘉世内门不久,再加上那人这些年变故风霜下来面容改了不少,一时半会儿,竟是没认出来。

  他略有倨傲的挺直了腰。

  这反应让孙哲平更不想跟他多说什么。

  只扯过关城的规章条例来照本宣科读了一遍,说了罚银数目又讲了军法规矩,说到这里想了一想他说孙翔是嘉世高层他们这边一个小小衙门不好惩处,要上报到长老会那里去,具体怎么罚,还要嘉世自己去冯长老那里领。

  说完之后看着孙翔用一笔狗爬也似的字签了份保证书又按了手印,他再看着刘皓交了罚银,和孙翔一起出了门去。

  亦步亦趋的随在孙翔背后半步,腰背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重新塌了下去。

  懒得看他俩远去的身影,孙哲平瞅了眼角落里的唐昊,他跟堂上的学徒说了句百花来人的时候叫他一声,便返回自己的小隔间。

  抓起桌上的大茶壶对着嘴灌了一气冷茶,百花的前大帅从架上翻了本书下来看——那满满一架上插着的全是治疗筋骨伤势的医书,内服外用针灸按摩,各式各样。

  一边看着书,一边又按照书上所说的在自己左手穴位上揉按点戳,他做的专心致志,更把外面人来人往全抛在了脑后,直到日头西斜光线暗淡,书上字迹模糊难辨了才停下来。

  揉了揉眼,昔年的第一狂剑捶着腰从里间走了出来,到了外面却发现唐昊居然还在大堂一角戳着。

  “……百花……没派人来领你?”那一句话,出口的鬼使神差。

  那青年猛抬头,脸上的伤没有及时处理已经发了紫,眼眶还是青的,俊俏的面容上难说究竟是个什么神色。

  又慢慢的,重新低下头去。

  他什么都没有说。

  拜过了先祖祭坛上完了香,双手接过长老捧过来的猎寻的时候,邹远只觉得手上重有千斤,重的他几乎要把这一柄弓落到地上去。

  下来的时候也是神思不属的,几乎不知道双腿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

  还是一起来的周光义看到他脸色不对不动声色的拉了他一把,这才没在祭坛的值守面前丢人现眼。

  这次来主要还是为了邹远的登台挂帅,周光义他将身份从霸图转到百花,反而就只是个捎带。

  而领了猎寻之后长老们还有些事情要做,他就那么魂不守舍捧着猎寻站在一边的角落里,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反应过来那位前辈一直托着自己手肘助了自己一把力,让自己不至于在人前……太过失态。

  只是这里人来人往,他不便大声交谈,就只是稍微侧过头去,轻声致谢。

  见邹远已经恢复过来,周光义微一点头,他放开邹远手臂,正要退后几步回到他该回的位置上去的时候,却听到前面的青年声音很轻的问了个问题。

  若不是他耳朵好,几乎就要错过。

  “我没见过孙哲平大帅,张佳乐大帅在的时候,对我们管的也不是很多……周师叔,当年您还在霸图的时候……韩文清大帅,与张新杰副帅……都是,什么样的?”

  周光义微微一怔。

  虽然大约想到邹远会问这么个问题却没想到他会在此时这么问出,又加上他今日拜过先祖正式和霸图脱了关系心里也是起伏非常,便出了神,想起当初那两位。

  张新杰虽然只是副帅,可他掌着霸图军法,又是言出法随从不留情,以致霸图门下不管是门内子弟还是军内兵士都是畏惧他的更多,而韩文清……

  “那时候,跟在大帅身后战斗的日子真是爽快……”

  一句话就这么轻飘飘的出了口。

  又在出口之后才警觉不对。

  忙抬眼看向前方的邹远,发现那青年似乎又自顾出神去了才松了口气,悄没声息地,来自霸图的老兵退后,他藏回自己该在的位置—

  却不知百花的那位少帅已经将他那句话,全部听到了耳朵里。

  为了这场典礼,百花特意给邹远做了身新衣,比照着的,是张佳乐当年的款式。

  这两年孙哲平不辞而别了之后倒是就只在祭典大礼上才穿成这样了,头些年百花还是双花并蒂的时候,他却是拿着这样衣服,当常服穿的。

  只是那位前副掌门这般珠玉琳琅也只让人觉得这人就该如此打扮才合适,完全不显炫耀招摇,然而邹远此时照着他的衣冠装扮起来却全不是那种味道,只让人觉得……是效颦东施。

  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这身衣裳是真丝的料子,从头到脚一色雪白,用极细的金线绣出花团锦簇与穿花彩蝶,外罩一层浅绯薄纱。明明是量体裁衣,用的又是最轻最软的衣料,却生生拘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手里还捧着猎寻,张佳乐这么些年来从未离身过的那柄弓,弓身是从精灵领地里强行夺来的一段世界树树枝,弓弦则是孙哲平当年北海屠龙之后,抽出来的整根龙筋。

  又加上这些年里无数次强化无数次修改,还有与张佳乐在战场上性命相依共同征战的心神灌注,时至今日,这柄猎寻虽然外形上依然精致漂亮的仿佛一件艺术品,却是稍一品味,就能体会出里面沉浸着的杀气,它早已通了灵,不是凡物。

  那是联盟上下多少弓手羡慕的午夜梦回都要嗟叹不已的神器,现在就被他这么捧在手里,又被长老说了,以后,就都归他用。

  于是他捧着它,恭恭敬敬地,却只觉得这一柄弓沉的非常,非常的让他的两只手都要木了。

  孙哲平从他的小隔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他看书看得忘了时辰,直到薄暮西山书上的字迹模糊的难以辨认了才反应过来,就收起书换了衣服出来,打算去兴欣吃个晚饭,顺便抓副药把酒泡上,好准备下一期的治疗。

  经过大堂的时候却看到唐昊还站在角落里,一只手捂着肩膀上的一道口子,灰头土脸的。

  便去抓了当初去百花报信的那学徒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百花竟是,完全没理会他。

  去送信的时候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待会儿再说,然后就打发了他回来。

  啧了一声,挥手让那学徒忙自己的去,他提溜着手里的酒葫芦走到唐昊面前。

  那青年明显听到了他靠过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半点反应,只依然笔直笔直的站在那里,拳头攥着,腮帮子咬的紧紧。

  无声的叹了口气,百花的前大帅看向自己后辈。

  “喂。”

  他看着那青年身体一震,却依然没抬头。

  也不理他反应,孙哲平只把自己的话说下去:“衙门要封衙,你既然没人来领,那就自己回去。当街斗殴破坏财物该怎么责罚自己去你们长老那里领,这边也会把这次的事情写成文书递上去。”

  说着又转身去书案上拿了纸笔印泥,他递到唐昊面前。

  “写个保证书盖个手印,你回去吧。”

  就看着唐昊歪歪扭扭写下保证书又按了手印,他摆了摆手刚想让这青年离开,瞧见他肩上伤处还是没忍住。

  用牙齿咬着葫芦塞子拔开,孙哲平把剩下的半葫芦烈酒全倾在了唐昊肩头的伤处上。

  又咬着塞子塞回原处,他瞥了眼对面后辈痛的几乎扭曲的俊脸,呸掉嘴里的木渣,“回去之后用烈酒再洗一次,好好上药,别没事就跟人打架。砸老百姓的店倒是能耐,算什么出息。”

  说完之后把空葫芦往腰带一挂,他拿起写好的保证书收到柜子里,转身出了门。

  好久之后,那百花的小都统终于扶着肩膀,踉跄离去。

  他这一路都走得浑浑噩噩,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回的百花,回来的时候却看到百花上下都已经点亮了灯火,权做正门的林子豁口处的树上挂着两盏气死风灯铮明瓦亮,树下站着几个人聚成一团说话,他都认识,却又有些不认识。

  他看到于锋垂手而立,朱效平牵着马站在一旁,又看到周光义站在略远的地方,一身百花的服饰,还看到邹远就跟于锋站了个对面,手里抱着什么,用红绫细细的包着,而他身上的那身袍服,他见到张佳乐穿过无数次。

  在祭典上。

  他此时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便稍微绕了一点打算从林子里过去,转头的时候却被邹远一眼看到,又喊出声来。

  “师弟?”

  唐昊没做声。

  被人叫破了行藏他就不再往林子里去,却也没理会这边的几人,只捂着肩膀自顾往里面走,他把腰挺的更直一些。

  又在邹远上来拉他的时候巧妙闪开了对方的手。

  那青年就皱起眉:“唐昊!”

  唐昊还是不语。

  昂着头,他跨进百花门内,没有因为邹远的呼喊而放慢步伐,却也没有加快。

  于锋挑了挑眉,朱效平就嗤嗤的嘲笑了起来。

  “这不是很有本事吗?有能耐不请假就私自离营还酗酒斗殴就别让百花去领人,惹了事了才想起来让门派帮忙擦屁股算什么?”

  正准备跟着唐昊进去的邹远又站住。

  转过头来,他一字一句。

  “朱师兄。”

  说完之后才想起什么,便看向于锋:“于师兄抱歉,邹远——”

  于锋一笑。

  “不妨,邹师弟自便,我也该回蓝雨去了。”

  就看着那一身华服的青年胡乱点了下头,之后提了衣摆抱着手里东西追了另外那位青年背影匆匆离去,掩饰下心底一点什么,蓝雨的那位狂剑对着另外两位拱手抱拳:“周师叔,朱兄,那,于锋便告辞了。”

  他从朱效平手里接过缰绳。

  路上遇到几个同门绊了一下,邹远最终找到唐昊的时候,他那师弟已经回了房里,正扯着上衣往下脱。

  这一路寒风凛冽,孙哲平给他倒上的那些烈酒湿透了几层衣服,冻的邦邦硬,脱起来也有些困难。

  却不管不顾的硬扯了下来,纵使又扯到了伤口痛的厉害也没管。

  而邹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脸色一团扭曲的模样。

  急忙把猎寻往桌上一放,青年刚要接过接过唐昊手里的药酒,却被他轻轻拒绝。

  “当心你衣服。”

  这话让邹远一下愣在了当场,他有些不知所措。

  唐昊却没注意到,只忙着处理着自己的伤口,一只手不好用,他便抓着纱布攥在手里,用牙齿咬着撕开。

  看他忙活,他那位同年师兄犹豫了下,他卷了袖子又靠上来。

  这次唐昊没拒绝。

  只抬起手来让邹远帮他固定着绷带,他看着面前低着头的青年的发顶,又看了眼那边桌上红绫裹着的长条。

  “那是……猎寻?”

  邹远又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却没回头看,只点一点头,又向前倾身,手臂环过唐昊结实的后背将绷带绕过他胸膛,借以固定。

  他小声:“你这是……你这到底怎么了?我出去的时候你不是在习武吗?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怎么朱师兄说你酗酒,还斗殴?究竟怎么了?”

  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太信,毕竟唐昊虽然脾气怎么都算不上好,他却很清楚这人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然而唐昊不语。

  他真没法跟邹远说。毕竟朱效平那些话不能算错,而他也……不想让邹远知道孙翔那些言语。

  邹远却把他这沉默都当做了默认。

  他顿时就急了起来。

  “唐昊!……唐昊你究竟,想干什么啊……”

  他依然不知该怎么说。

  唐昊的怀才不遇他都看在眼里,只是虽然看到,却不能理解接受,更无法原谅他今日这般……这般自暴自弃的做法。

  他还低着头,就也没看到他那一声之后,唐昊脸上神色变换。

  邹远为他包扎之时他正想到回来的这一路上百花那些“同门”脸上神色,讥讽嘲笑不屑怜悯,密密麻麻交织成一张大网——收绳却被邹远攥在掌心,他轻巧一提——

  那些绳索就全部勒进肉里,他鲜血淋漓。

  他没跟邹远说他今天在大堂上等了多久,等到一颗心彻底冷掉,他也没跟邹远说他知道邹远今天去了神之领域不在百花。

  他知道若是邹远人在百花必然不会不管他任他在衙门站了那么久,更知道那些人不来领他是为了什么,这笔账他要自己慢慢算,又跟邹远说些什么。

  他却不知道邹远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个。

  他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你问我……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若说想要,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他只不过是觉得……自己既然有这水准实力,便该有,应有的东西。

  邹远却没听出他那颤抖。

  打好一个结,他撕开纱布蘸了药,抹向另一处伤。

  “你究竟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只是便是不爱惜自己,也该为百花想想——”

  唐昊这下终于冷笑起来。

  听到他冷笑的时候邹远茫然抬头,却还要说什么却被人轻轻推开。

  “百·花?”他一字一顿,“为百花想想?你要我,为百花想想?”

  他站起身来。

  上身依然赤裸着,唐昊年轻而矫健的身体上伤痕无数,最新的几处伤势还没有完全包扎好,皮肉翻卷开来。

  铁青着一张脸,他表情在昏黄的灯下看着有些狰狞,最终却只是看着邹远笑起来,语气里听不出究竟什么心情:“是,百花养我教我,可是要我为百花想想,百花又何尝为我想过?就只因为我学的是爪,所以我至今都还只是个小都统!它不在乎我,我又为何要去在乎他——你倒是看看别人,周光义好歹是已经跟霸图脱了关系了,可那个于锋又凭什么!他连百花的人都不是——还不就是因为他学的也是狂剑!他——”

  他猛地住了口。

  对面的邹远,一张脸的颜色已是跟身上衣服相差无几。

  他嘴唇也哆嗦着,又语不成声。

  “唐昊、唐昊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也觉得,觉得我……只是运气太好!”

  青年顿时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而邹远已经转过身去。

  “我……我去找周师叔问些事情,你好好休息。”

  他踉跄着夺门而出,却把猎寻忘在了桌上。

  过了一会儿之后唐昊终于反应过来,就胡乱穿了衣服抱起长弓冲出门去——

  那门外天色漆黑,有风声呜咽而过。

  却哪里,还有邹远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