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起码，在婉拒了肖时钦又说要回蓝雨去的那个当时，喻文州并不知道这个不去见轮回的使者的决定意味着什么……又代表了多少错过。
他只是答应了方学才让戴妍琦将他送出门去的好意，而在出军械局的路上他一直稍微侧着身子，以便跟走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小姑娘交待一些事情。
那丫头已经换了一身出门衣裳，柳芽黄的衣裙显的尤为娇俏，外面罩着的石青貂鼠皮大氅又添了分庄重。现在还没走到外面，她也就没把背后的风帽拉上。
她怀里正抱着那个木匣子，匣子里装着的当然是肖时钦做的那套防身的小玩意儿——苏沐橙有一套，后来楚云秀也被送了一套，此外戴妍琦身为雷霆唯一的女弟子，肖时钦也给她做了套简化版的——至于现在在她怀里的这一套，本来雷霆掌门是打算送给她前面走着的这个人防身，而这个人却说，他有少天。
又说最好还是把这套给百花的邹远。
所以她送喻文州出门，然后顺便将这套东西送过去，更听着喻文州一路上的一些话语，他说的貌似无心，她却听的格外用心。
“佳乐前辈出走，百花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成了什么样子。邹远少帅又是个好脾气的，他家长老虽然通情达理，他那些师叔们却很有几个不是什么省油灯……还有他同辈的那个唐昊……百花以狂剑与弓手为主，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使爪的？偏偏天分高脾气又坏，真是，苦了他了。”
说到这里又看她一眼，眼神很暖。
“好在雷霆上下皆是专心在军械研究上的，时钦在这方面上的才学无人能及，倒是好让我羡慕。”
再伸过手替她整一下斗篷。
“天冷事多，小戴姑娘出门后多加小心，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来，着凉了也不好。”
微微一笑，喻文州步出军械局门槛，而戴妍琦在他身后真心实意弓下腰去。
“妍琦，谢喻师伯照拂。”
一直到喻文州的马车开走了之后她才直起身来，挽了挽鬓边碎发，小丫头长长叹了口气，正要拉起风帽出门又听见有人叫她，声音欢快。
“小师姐。”
是米修远从外面回来。
“小师姐要出门？”
气都没喘匀就已经三两步跑了过来，虽然比戴妍琦大了几个月但是入门比她晚了一年多所以一直管她叫着小师姐的少年看着她，酡红的面颊上一双眼睛闪亮；而戴妍琦笑着点点头，帮自己这个小师弟——也是雷霆里唯一一个比她岁数大却坚持叫她小师姐而不是小师妹的师弟——理一下纷乱的头发。
“阿远你又去跑步啦？”
说着，她举一下手里木盒。
“先生让我把这个送去百花。”
米修远哦一声。
“我和师姐一起去。”很认真的看着戴妍琦，少年更认真地说，“我听说最近外面不太平，所以我和师姐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样的关怀让戴妍琦心头一暖，又想起来些什么。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现在不太平？”
那少年耸耸肩。
“跑步路上很多人都在说啊，我路过的时候也就听到了——”说着又往屋里看一眼，“嘉世和叶秋前辈的事情，坊间传言有很多呢，都在说嘉世肯定是动了手脚了。”
这么说着，他转过头看向有些忧虑的看着他的戴妍琦，看着看着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师姐你别那个表情啦，这些事情，也就只有先生才不知道吧。”
戴妍琦摇头叹气。
“算了，你去穿件衣服。路上冷，别去一趟百花，回来再得了风寒。”
等米修远换了衣服回来戴妍琦就牵着他的手一起上了路，路上说说闹闹的，这路就不觉得长了。
临到百花门口的时候，牵着自己师弟而不是被自己师弟牵着的女孩儿放慢了脚步。
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少年，那丫头肃容正色。
“阿远，待会儿到了百花你别说话，一切有我。你……什么话都别说。”
张了张嘴，米修远本是想问两句，只是看到自家师姐这般严肃最终就什么也没问，只认真点点头。
“我知道了，师姐放心。”
对着他笑了下，又替师弟整整衣服，戴妍琦领着这个小师弟转过一个弯。
百花的大营正门就出现在眼前。
提起裙摆，她带着少年一级级踏上台阶。
“我是雷霆戴妍琦，这是我师弟米修远，我们奉掌门之命，来给张佳乐大帅送些东西。”
解下腰牌递上以证明自己身份，那女孩儿对着门房这么说，声音清甜生脆。
这话是她一路上认真想过了才决定了的——毕竟邹远代任一事儿不是人尽皆知，而且怎么说邹远也是个三代弟子，上面还有那么多长辈，他究竟能不能服众能不能让人心平气和的接受了他的率领……都是问题。
何况张佳乐出了事的事情百花一直压着没声张，因此雷霆这边就算有人知道也只会是……方学才副掌门一人清楚，反正他们掌门是意识不到。——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一个入门没几年的内室弟子该晓得的东西。
因此递出腰牌直视着门房眼睛，雷霆唯一的女弟子眼神清澈见底神态大大方方，仿佛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却让那门房为难了起来。
腰牌绝对是真货，何况之前张佳乐还在的某日，百花请过肖时钦来帮忙调教猎寻，那时候他也见过这姑娘跟在那位鲁班后人身侧，虽然几年过去身量见长，眉眼间却没什么变化。
何况她身后那个虽然冻的满脸通红却还是满怀好奇的东张西望着的少年，那孩子穿着的外衣袖口领口上都带着雷霆专属的雷云纹绣，腰带上也装点着标准的军械局暗记，这都做不得假。
然而张大帅他……
又听米修远突然一个喷嚏。
之后吸吸鼻子揉揉鼻尖，他对着门房笑的有些讪讪。
“抱，抱歉，有点……冷……阿嚏！”
话音未落，喷嚏又来一个。
戴妍琦便收起腰牌回过身去替他整理起衣领，忙碌着的时候又递过去一个微嗔的眼神——她可是说了让米修远什么都别做，所以这两个喷嚏……
少年脸露无辜。
他确实什么都没做，这两个喷嚏也真的只是凑巧，那门房却更加尴尬起来。
于公这师姐弟两个奉了军械局肖先生的命令来送东西他们自然是该赶紧往里通传的；于私，米修远一管清水鼻涕都快流到嘴唇上了，他们也自然不好再让人家孩子在风里站着。……可要他进去通传……他却又能跟谁通传？
被指名道姓了的那人不在，门里能管事做主的人又几乎没有，何况还有些人，现在听到大帅的名字，就要……
正焦急着的时候突然看见街那边又走过来一位，看清楚那人面容的时候，这门房背后的冷汗出的更是厉害。
那是唐昊，身上衣服不知怎地破了几处口子，脸色沉的简直能拧出水来。
这种模样自然让这门房不敢去触他霉头，便暗地里祈祷着那位小爷赶紧的进去别管这边事情，偏偏那位小都统走到这两男一女身旁却突然站住了脚。
上下打量了少女片刻，唐昊挑了挑一边眉毛。
“雷霆戴妍琦？”
女孩儿不卑不亢行了个礼。
“唐师兄好。”
那身量比她高了一头有余的青年再次挑了挑同一侧的眉毛。
“有事？”
点头，戴妍琦举起手里盒子：“先生让我们两个送来给百花军大帅的。”
唐昊哦了一声。
搡开还想拦的门房，他冲着戴妍琦一甩头。
“来。”
却也就是在她提到自家师弟的时候才瞥了一眼米修远，之后就再没正眼瞧过那个少年。
而戴妍琦就落落大方领着米修远跟在他后面进去，经过门房身边的时候还对着那人点了点头，又把他甩在身后。
就一路穿门过户，她先被领着去了某个独户小院儿里的独栋小楼，又看着唐昊推门而入。
里面摆设雅致布置整齐，只是，没人。
于是那人撇着嘴转身出来，也不解释示意，只直接往另一边走，还是戴妍琦看着他走的远了才赶紧带着米修远跟上去。
这次进的院子就比之前的那间大了许多，屋子也多了许多，前后三进都是成排的瓦房，一间挨一间，鳞次栉比，逼仄不堪。
一样没打招呼，他直接推开某个还算大的朝阳房间的门，瞅见屋里有人的时候就倚着门框冷笑了起来。
“你又来这里了啊？我说邹远，给你安排了独栋小楼干嘛不去住？大通铺有瘾啊。”
他进来的太突然，那青年被他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听到他这么说又窘的面孔通红，一时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而戴妍琦拎着裙角上前两步，她对着邹远福了一福。
“邹师兄有礼。”这丫头笑靥如花。
邹远忙不迭还礼，唐昊还倚着门，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
“肖时钦让她来找你的。”用拇指比了比脸孔一样被风吹的微微发红的女孩儿，他说的漫不经心。
那边不为人知的百花少帅顿时瞪大了眼睛：“肖师叔……找我？”
而故作不知的戴妍琦捧高手里木盒：“先生让我将这个送给百花大帅防身……师兄？”
她看着邹远先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却又触电一样的讷讷定在了原地，最后就看向唐昊狠狠瞪了他一眼，朝着戴妍琦出口的也不过是一句“副掌门现在不在，我……师弟！”
是唐昊见他优柔，就自顾欠身伸手，把那盒子拿了过来。
漫不经心掀开盒盖，他往盒子里扫了两眼，又把盒子往邹远怀里一扔。
“拿去。”
有点狼狈的接住了盒子和因为他这一扔而险些被丢出来了的盒子里的大小零件，邹远先看向戴妍琦。
“戴师妹——”又突然想起什么，“啊，我都忘了给师妹泡茶，师妹进来坐——”
刚刚他俩这般说着的时候那女孩儿正在打量着这间屋子，它比之前那栋小楼小了太多，墙壁与地面也简陋了太多，屋里的家具布置更是寒酸的紧，好在摆设的还算整齐，又是一个人住。
听见邹远出声的时候又笑着福了一福。
“先生那边还有些事要我回去帮手，妍琦这就回去，师兄不必麻烦。”
她指指被邹远抱在怀里的东西。
“那些东西，还请邹远师兄上心，妍琦告退。”
她身后的米修远也跟着行了个礼。
“呃，邹师兄请了。”他吸着鼻涕说。
邹远赶紧把那盒子放到桌上。
“我送戴师妹，还有这位师弟——”
戴妍琦一笑。
“这是我小师弟米修远，师兄不用送了，请留步。”
却还是送了那师姐弟两个出了院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唐昊已经坐在了桌边，正拿着东西翻开着，又把一套袖箭在腕上比着大小，见他过来了也不过就是抬了抬眼。
“你怎么还在这里住啊。”
邹远好脾气的笑了笑：“我不本来就住这里？”
唐昊就将手里东西往盒子里一扔，金属的零件在盒子沿上一磕，呛啷一声脆响。
“邹远你少来，百花不是给你新分配了一栋独门小院。”
那青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无力在床上坐下，完全称不上俊美的脸上露出一点虚弱。
“唐昊，我还是觉得，大帅，我……做不来。”
比他英俊得多的青年嗤的一笑。
“肖时钦都巴巴的做了防身器械给你送过来了，你还觉得自己做不来？”
邹远迅速抬起头来看他，语气急的声音都高了不少。
“那是他送给副掌门的——”
“现在的百花大帅可是你。”
他那师弟又是一声嗤笑。
情知自己不善言辞，邹远果断的换掉了这个会让他无比尴尬的话题，只看向这个对谁都没什么好言语，也就是跟自己还算亲近一点儿的师弟，又皱起眉。
他望向他肩头的衣物破口。
“你做什么去了？”
顿了一顿之后，唐昊终于开口作答，声音微微发闷。
“我去找了林敬言。”
压根儿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完全吓了一跳的邹远一惊之下从床边站起，拔高的声音有些失真。
“唐昊！”
被他叫了名字的人扬起了眉毛却不看他，只细细眯了眼睛，掸过身上衣物破口。
“这不是他留下的。”
低着头，他哑哑的说，又补充一句：“他还伤不到我——”
“那是林师伯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又气又急，邹远一句话脱口而出，却完全没想过对面那人听到这话时，会是什么反应。
阴郁了一张俊脸，青年慢慢抬起头来。
“你也这么想——？”
百花的少帅顿时慌乱起来，只是嘴唇哆嗦了半晌，他终究还是不知道要该怎么解释。
——那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不好。
百花的同辈里跟唐昊交好的也就只有邹远一个，其他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要么跟这人相见装不见，要么就在背后冷嘲热讽。
那些话，唐昊都记在心里。
表面上却全不显露出半点儿在乎来，只继续我行我素——偏他天赋奇高，私下里更是格外刻苦，以至于那些人虽是看他不顺眼却怎样也胜不过他，就只能在背后愈发尖酸刻薄。
而他所使的武器是一对钢爪，这种冷门兵器在百花里修习的人并不多，整个联盟的成名高手里，也一样只有一个林敬言。
所以唐昊一直憋足了劲儿的想要证明给某些人看看……就怎么能经受得起邹远这番言语。
邹远自然也知道这话对面前这人冒犯太过，可结巴许久依然一句说不出，又见唐昊青了脸，夺门而出。
他在后面喊。
“师弟！”
追出去的时候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把能找的地方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人，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邹远拖着步子往回走。
路上没少有人跟他招呼，他自然也会适时问上两句对方有没有见到唐昊，只是从未得到过想要的回答，更有人看着他，满脸都是惊异。
“你关心他作甚？他又不会感激你。那小子就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你为他操碎了心也是白搭。”
——这样的回答只让邹远愈加觉得头疼，后来干脆便拐上一条人少的小路，没走多远又碰上一个人。
站到一边，百花的少帅对着那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周师叔。”
周光义停住脚步。
他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余岁，又晚了一辈的青年回了个平礼。
“见过少帅。”
这个礼让青年瞬间手足无措了起来，结巴着说一些师叔不必如此大礼邹远当不起一类，那位曾经的霸图军二代弟子却一脸平静。
“少帅不必客气，我应当的——少帅这是刚回来？”
邹远嗯了一声，又反问：“师叔出门去？”
周光义点一点头。
“刚刚有人传话给我，说门房处有人找我，自称是我旧识，我去看一下。”
那青年也点点头。
“那邹远不多打扰师叔，师叔好走。”
他让过周光义。
周光义却看着那青年慢慢远去的背影，垂下来的肩膀略显佝偻，仿佛背负了什么太过沉重的东西一般。
直到看不见了邹远的身影之后他才继续往前走，路上却又时不时想起另外一个背影——他还在霸图的时候时常看到的，笔直的，大踏步向前走的身影……
走的那么快，步子那么大，腰杆又那么直。
仿佛怎样都压不垮，又仿佛一个跟不上，就会被甩下太远。
就这么回忆着来到门口，刚想问是谁找他的时候已经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
“老周！”
叫着他，那人声音热切。
“……贾世明？”往来人脸上定睛一看，周光义也兴奋了起来，更一把搂住那人肩膀用力拍了两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今天才回来的，刚交了任务出来，我跟你说，关外简直不是人去的地方！操你今天不请我喝两杯我可跟你没完！”和周光义互相拍打着，比周光义要小一些的青年一样大笑着。
“那是当然，走走走喝一杯去，”揽着他的肩往外走，周光义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去见过大帅了没？”
他身边的青年的声音，顿时就变得不那么热烈了。
“你不说韩文清我还想不起来，老周，你是什么时候从霸图到了百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