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全员]倾城>第四章 兴欣客栈

  陈果起得很早。

  她是关城里一家名为兴欣的客栈的老板娘,从父亲过世她接下客栈那一日起,到现在已经有好些年了。

  这些年里的那些风风雨雨艰难险阻自是不必多说,只是兴欣一直开着,生意也一直很好。

  并且还会越来越好。

  这些年她也一直起的如今日这般早。

  在肩上加了件棉衣抵御深秋晨风的料峭,陈果搓了搓手往手上呵了口气,指挥着新来的店小二下了门板。

  那孩子是前几天才来的客栈,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姓乔,叫做乔一帆,进店门的时候眼睛通红如兔子,显然是刚狠狠哭过一场。

  而他进了店门之后就在角落里坐下,不点饭菜食水也不跟人说话,就只是那么坐在那里死死瞪着桌上某处木纹,手掌放在桌下腿上,一时松开一时又握紧,跟什么人发狠一般。

  他进来的时候悄没声息,所以陈果是过了好一阵儿之后才注意到他,又在几次路过时发现他连姿势都没动一动之后担心了起来。

  只是她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不好多问。

  就这么一直到了打烊时候那孩子却还坐在那里,便亲自端了一大碗小米粥过去,又跟那孩子说虽然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身体总是要顾及着的,身体好就还有重来的本钱,身体坏了岂不是想翻身都没了机会?

  一面说着,一面就把粥碗推了过去。

  她说看他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所以只是给熬了碗粥,喝一点护护胃,若是有家可归就赶紧回家,这么大孩子一个人飘在外面长辈必然要担心挂念;若是跟家里人呕了气一时不愿意回去,楼上还有空着的客房,先去住下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了再说。

  那孩子没做声。

  只怔怔看着她,又低下头去用勺子慢慢搅了搅碗里温热的米粥。

  一勺下去,搅出一个卧在碗底的荷包蛋来。

  眼泪突然掉下来,跌进碗里,泛不起半点涟漪。

  陈果也不再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她站起身来吩咐着伙计们去做打烊前的工作,而乔一帆坐在角落里握着勺子,就着眼泪慢慢的喝完了那一碗小米粥。

  再站到陈果面前的时候已经不哭了。

  他说他已经无处可去,想问问老板娘,她这里还缺不缺伙计。

  于是留下来勤勤恳恳地干着活,一直到现在。

  看了乔一帆一会儿,确定了他已经熟悉了下门板的活计,不会再和之前某天一样挤到手,陈果紧了紧肩上棉衣往手上又呵了两口气,转身回了屋里。

  唐柔的屋里已经没了人,后院的水车也不见了,厨房里包子已经蒸上了包子,灶下的柴火烧得正旺,人却不在房里,想来是和唐柔一起出门打水去了?

  其他人也都起来了,楼上楼下的忙碌着,预备着新一天的活计,只是顾虑到客人们大多还没醒,就都收敛着声音,不闹出太大动静。

  确定了一切都在应有的轨道上,陈果长长吐出一口气,去给客栈大堂一角里供着的一个长生牌位上香。

  牌位上写着的名字,是叶秋。

  虔诚恭谨地上了香合掌拜了三拜,她正要去厨房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瓜果好洗上两个摆一盘来供上,却听见后院里吵吵嚷嚷喧哗不已,然后蓝布门帘一挑,是唐柔一头撞进来。

  “果果快来!”

  ——她和包子捡了个人回来。

  这两人早上起来做完了本职工作就出门去取水,推着水车到了河边却见到这人半身沉在河里半身扒在河岸边的石头上,一身衣物全染了血,胸前背后更是被血污渍成深黑,都看不出原本颜色。

  虽然还不到落雪的时候,那河水却已经凉的刺骨;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人衣上隐约聚着冰碴,又数着前胸后背两处最为凝固。

  他就那么趴在岸边昏迷着,绵软无力的身体被湍急河水拍击的摇摇晃晃,一头长发泡在水里狰狞如水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水冲走一般。

  手里却还握着一把白伞,泡的青白的指骨紧紧拧着伞柄,纵使已经失去意识了也不肯放开。

  那破烂的伞面伞骨就在水里沉沉浮浮。

  包荣兴还在好奇这人怎么这么冷的天都跑去洗澡居然还是穿着衣服洗澡,唐柔却已经把水车丢到了一边,又指使着包子赶紧下水捞人。

  她自己则在岸上帮忙抓着手臂把那人拖上岸来,再两人合力,将他丢上水车。

  顾不上水还没打,两个人推着车一路狂奔,直往兴欣而来。

  见到这个样子陈果也是吓了一跳,立刻吩咐着伙计们腾客房的腾客房煮姜汤的煮姜汤,又转头喊了两声乔一帆,叫他赶紧上三楼去,把天字七号房的安文逸安大夫给请下来。

  却不见人答应。

  再一问,就有人说小乔在瞧见这人的时候就冲出门去了,临走的时候倒是没忘了喊上一声,说是去请大夫。

  也没多想这孩子要去哪里请大夫又请的什么大夫,陈果一面忙活着翻被子找毛巾烧热水要人帮那个伤号换衣服擦身体,团团转的时候突然一拍脑袋记起什么,就一把拉住了从身边跑过去的唐柔,生生拽的她一个踉跄。

  “小唐你上衙门去一趟,咱们这里靠近军营从来没人敢生事,这位伤成这样又没有行李,别是遭了山贼。你去找个捕头来看看,若是有事,也好早提防着。”

  乔一帆跑得很急,急的肺都要喘出来了。

  他不敢不急。

  陈果会因为那人身上没有行李只有一把破伞而猜测那人是不是遭了山贼被拦路打劫了,乔一帆却无论如何不会这样想。

  虽然那位前辈一张脸被磕得青肿不堪又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而有着很明显的扭曲变形以致看不出相貌,可是他那条腰带上的花纹绣样,乔一帆刚好认识。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霸图主帅韩文清亲用的图样。

  这人身形纤瘦,身高也只是中等,与传闻中霸图一位主帅一位副帅的体型体格都对不上号,只是能系着这样腰带的,显然也是军中顶尖儿的前辈高人。

  虽不知他是出了什么事情才沦落到这种地步,乔一帆却知道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位前辈落到那些市井庸医手里——若是交给那些庸医,这位前辈别说功夫,命都未必能保住!

  所以一路出了城到了城外的一处偏远院子外面,少年拄着膝盖狼狈不堪地顺着气,正要出声叫喊却听房门吱呀一响,有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眼睛刚刚才亮了起来的乔一帆迅速又暗了下去。

  出来的人是袁柏清,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位。

  而袁柏清对于会在这里见到他的事情显然也很意外,眉头稍稍皱起,他的声音介于询问与呵斥之间。

  “乔一帆?你来这里做什么。”

  安文逸有些狼狈。

  虽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个还没见过面的少年毫不留情的扣上了一顶市井庸医的帽子,但是安文逸现在觉得,自己就是个庸医。

  这个人的那条腰带他也认得,因为认得,所以愈发拼尽全力。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他怎么努力也只是将那人手里的那把破伞拿了下来,又替那人因为失血过多与冷水浸泡的双重原因而发白的伤口包扎完毕上了金创药,但是除了这两样之外,他发现自己对更多的事情,无能为力。

  他能给处理的只有外表的伤口,关于那人受创深重的内里,他无能为力。

  若是……若是他在……

  忙碌着,安文逸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那条腰带。

  而陈果并不知道他的无措。

  她刚刚出门去迎了一位捕头进来,又在那位捕头的要求下领着他来看床上的这位。

  那位捕头姓孙,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极精神而不同常人的一头短发,背后一柄重剑无锋亦无鞘,穿一身寻常捕快衣衫,已经浆洗的有些发白了。

  这位捕头是个残疾。

  ——他左手用系带绑在腰间,虽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却是不能动的。

  而他被唐柔请了来之后自然是先去里间看了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一位,看到体型的时候就已经一愣,看到腰带的时候又是一愣,然后就用还能动的右手捏着那人下巴翻来覆去的看,一边看一边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啧。

  陈果被他这一连串的咂嘴弄的也有些迷惑,忍不住就开了口:“孙捕头,您认识这人?”

  孙捕头面无表情放开那人,顺手又在床帷上擦了一把。

  “不认识。”

  说完又补一句:“都肿成猪头了,我怎么可能还认识。”

  补完那一句停了停,目光在房内转了一圈,却没看到自己以为会看到的东西。

  只看到一把伞,一把破破烂烂的白伞。

  他那么看了一圈陈果就跟着他一起看了一圈,看到最后也没看出来他想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于是发问——然后孙捕头哦了一声,挠了挠头。

  “你们发现他的时候,就没有……一杆战矛吗?”

  又抬起右手来比了个高度:“这么长,通体乌黑,只有矛尖一点是亮银的——没见过?”

  唐柔摇头,又指一指那把破伞:“他手里只有这个。”

  孙捕头突然便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

  拍了拍那把伞,那人最终点着头长长叹气。

  “好吧没了就没了……反正命还在呢。保住命了比什么都强。”

  这么说着又示意陈果和唐柔与他一起去外间好腾出地方来给安文逸,只是刚出了门,陈老板和唐小二都觉得眼前一花。

  ——再然后,就没了那位捕头的人了。

  只见乔一帆抓着手臂拖了个人进来,气息不匀,膝盖上厚厚一层土没拍。

  而被他紧紧拖着的那人一身青布长衫,约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形容清癯,风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手里挽着个药箱。

  抬手推开乔一帆,他见了陈果也只是淡淡。

  “伤者在哪里?”

  陈果楞楞指了指身后门扉。

  那人长相并不狰狞,然而一身气息太过冷漠孤傲,却让人有些不敢接近,不敢亲近。

  尤其那一双眼眸,瞳孔颜色居然是一种隐约的淡青——

  而那人知道了伤者位置之后也不再多说,笔直迈步进房,进房之后看到满头大汗的安文逸的时候先上下看了他两眼,又看了眼他的药箱。

  确切来说,是看了眼他药箱一角上的一个说不上是浮雕还是装饰的痕迹。

  他点一点头。

  “这样。好,你可以给我打下手。”

  然后反手掩门,门扉关闭的时候陈果听到了他另一句话。

  “我是方士谦。”

  ——再然后眼前又一花,是那孙姓捕头狼狈不堪的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出来的时候脑袋撞到桌沿,砰的一声响。

  却完全顾不上扶一扶背上歪了的大剑,只招正了撞歪了的桌子,然后就上下打量起了乔一帆。

  唐柔已去忙碌,这少年正被陈果拉着拍打他膝上尘土,被人这么一看顿时窘迫起来;而那位孙姓捕头也不说话,只是就那么盯着他上上下下的看,还好的右手摸着下巴。

  “有意思,要是老方看不顺眼,别说跪求……”

  然后声音低了下去,他对着乔一帆比起口型,一字一顿。

  你,到,底,是,谁?

  乔一帆脸色顿时苍白。

  方士谦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开门。

  那位孙捕头在这一个时辰里一直陪在兴欣,楼上楼下转来转去却就是不说要走,而方士谦开门的时候他正在大堂,就再一次钻进了桌底。

  方士谦却仿佛没看到一般。

  只是招手把乔一帆唤了过去,他自顾自的跟这少年交代起了注意事项。

  那些条条款款听的少年眼睛都有些发直,还想说不是有安大夫在,方士谦却仿佛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一般的一句话就堵住了他的所有。

  “那位安郎中,没几天就会走的。”

  话音未落安文逸已经提了个包裹出来要跟陈果结账算钱。

  乔一帆眨着眼睛看向方士谦,一脸崇拜,外加不解,方士谦却全然没管他这些眼神,只是继续交代着注意事项,交代完了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张:“怕你记不住,我也写下来了。”

  正在头昏脑涨的默记条款的少年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陈果已经帮安文逸算好了帐,就凑过来听听方士谦在说些什么,那位则在看到老板娘的时候点了点头,语气也和缓了一些。

  “叶——那一位的伤势我已经控制住了,注意事项也都交代了乔哥儿,他中了毒,又被人一剑透胸而过,之后掉进水里,寒毒从伤口浸入,所以才会这样。”

  侧着头想了想,方士谦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对着面前这个普通人说的太多。

  比如为什么那寒毒不是自动入侵而是被那人有意引入而他又为什么要引寒毒入体他一开始中的又是什么毒……方士谦觉得,还是不要告诉陈果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知者不罪。

  毕竟是这个世界里的事情,又何必要将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牵拖进来?

  “他中的毒我已经为他解了,伤口也都包扎好了,只是那寒毒……我无能为力。”

  一直点着头听着的陈果下意识就跟了一句。

  “那得怎么办才行?”

  本来想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只是想到刚刚看到的那个敏捷的身影的时候,方士谦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需要高人——需要修有灼热属性真气的高人为他推宫过血打通脉络,将盘踞在体内四肢百骸的寒毒祛除出去,不过这样的高人,我知道的,也就只有两个。”

  陈果下意识的又问了一句。

  “两个?哪两个?”

  看了一眼紧张听着的乔一帆,方士谦微微一笑,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个……是霸图军主帅,韩文清。”

  老板娘丝毫不顾体面的翻了个白眼。

  ——说了跟没说一样!韩文清怎么可能来这里做这个!

  而她身边的乔一帆也被这个答案噎了半天,最终还是小心翼翼:“那,那另一个——?”

  提起药箱,方士谦抬步向外走去,临出门的时候才有泠然嗓音飘了过来。

  “第二个么,是百花军上任大帅,孙哲平。”

  上了马车,他扬长而去。

  而那孙姓捕头在他的马车已经看不到影子了之后才从桌下钻了出来,恨恨啐了一口。

  “方士谦你大爷!”

  ——推宫过血打通脉络?最好是能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而那没头没脑的一句骂听得陈果眉毛皱成了一团,抿了抿嘴,老板娘最终还是没能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孙捕头……认识方大夫?”

  孙捕头又啐了一口。

  “认识个屁!”

  也不管一边乔一帆脸上表情,他磨着牙再骂一句:“个老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