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果的话音落地后，有那么一秒，叶修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乍看之下，他和刚才没有什么不同，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手里也拿着稿纸，像是仍在认真阅读；然而再多看他一眼就会发现，在这种静止的姿态里传递出的不是平和、亦非呆滞，而是没有生命般的死寂，整个人在那个瞬间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尊空有色彩的石膏像。
这种静默可以说是转瞬即逝的。下一秒，叶修猛地站起来，向陈果的方向伸手去拿她的手机。他之前是跨坐在椅子上的，此刻起身却像是全然忘了自己的坐姿，被身下的椅子绊住了腿，由于用力太猛的缘故，最终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在了地上。
“小周没事！”
陈果是粗线条而不是傻，见叶修这反应，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会给人带来怎样可怕的联想，连忙一眼扫完了剩下的内容，把最关键的一点喊了出来，继而翻着页面语速飞快地补充：“轮回这边说是路上出了点小事故，已经妥善处理了，发消息出来也只是为了通知粉丝们原定于今天的活动暂时取消。叶修，小周应该没什么大碍，你千万别着急……”
“他没事，叶修，他没事！”陈果的话还没说完，苏沐橙已经光着脚下床跪在叶修身边的地上，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急切地说。她显然是用了力气，白皙的手背上隐约浮现出骨骼和筋脉的凹凸。
苏沐橙性格一向温柔，何时这么扳着人的肩膀说过话，陈果顿时被吓了一下，担忧地看着她。然而，更令她觉得不正常的事还在后面。
被苏沐橙摇了几下，叶修却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着摔倒的姿势坐着，表情有些……茫然。
是的，茫然。陈果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叶修脸上看到这神情。
在她的印象里，从来只有叶修让别人茫然的份儿。见了太多被叶修坑惨的人，陈果也会想象有没有哪件事或者哪个人能让这家伙也傻掉一次，她觉得那一定是大快人心的场景；可等到他真的露出了这种表情，陈果却只觉得惊慌——她已经习惯了叶修对一切都漫不经心而又成竹在胸的样子，现在这样的叶修，让她觉得陌生而脆弱。
叶修也会脆弱？
为这个在心底突然冒出的词，陈果怔了怔。她突然发现，在她乃至于兴欣所有人眼中，叶修似乎一向是一个无坚不摧而又无可摧毁的形象，许多在常人看来无异于白日做梦的事，如果叶修说能够做到，那大家就都会相信。他们对叶修的信任实在是过于强大也过于盲目，以至于很多时候，陈果会忘记叶修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神坛上的金刚战神，他也会感受到常人所感受的忧虑、惊慌与痛苦。
令陈果松了一口气的是，叶修这样的神情并没有持续太久。没过一会儿，他就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把苏沐橙从地上扶起来，伸手帮她拍打身上的灰尘，然后把翻倒的椅子摆好。
见状，陈果稍微安下了些心，她刚想说些什么，叶修就已经转过头来。
“老板娘，我想请个假。”
“请假？你是……要去看小周？”陈果原本打鼓的心跳本来已经基本平复下来，然而在听到叶修沙哑的嗓音后，心率瞬间又冲上了三位数。
叶修平时太从容了，以至于他只要稍微有一点点反常的表现，在陈果看来就会自动放大一万倍，她会觉得慌得不得了。
在混乱的担心中，她走上前两步，咳了一声，尽力使自己表现出往日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叶修，你也别太担心。你看，他们官博都说了，小周没什么事，轮回的人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你这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呀！”
“不是帮不帮忙的问题，”叶修看着陈果，又看看边上从刚才起便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唐柔，最后苦笑了一声，“小周是我对象啊。”
听了这话，陈果彻彻底底地傻了。
她愣愣地环视了一圈房间里的人，苏沐橙神情仍是复杂，却并不惊讶，显然是知情的；而唐柔则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叶修，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诧异，倒不如说是恍然；最后她又看回叶修脸上，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那种平静，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反应。
在叶修的目光里，陈果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同为妹子，平时苏沐橙和她私下里没少谈八卦，她们聊过很多联盟内不为人知的秘闻，拿出去十有八九足以撑起一般小刊物的头版，然而所有那些八卦相加再翻番，也远远及不上今天她听到的这条。
陈果知道叶修和周泽楷关系很好，否则夏休期他不会把人直接带到上林苑；可有黄少天在叶修刚退役时跑到网吧帮他刷记录在前，陈果一直以为周泽楷也是这样一位叶修的圈中好友——毕竟金字塔顶端的地方本来就只有那么大，这几个人都站在那高处，相互间距离总是要近些。
叶修和周泽楷是恋人……陈果在心里咀嚼了一遍这句话，下意识地觉得不真实。她几乎都想要问叶修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却又在张嘴时犹豫了一下。
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她忽然想起来周泽楷住在上林苑的那几天里她目睹的一个场景。
那天夜里，上林苑附近区域按照事先的通知临时停了电，似乎是要做什么维修。离了荣耀，一群宅男宅女都没事可做，魏琛和包子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其他人便早早回房睡觉。
那时正是夏天，陈果把房间的窗户全都打开，依然觉得闷热难耐，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最后抓过手机开了手电，起床下楼找水喝。
上林苑的厨房是开放式的，一面连着大厅，另一面则在屋外延伸出一片露台。陈果在吧台咕嘟嘟灌了一杯水下去，回身想上楼时忽然听到有说话声。
她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通往露台的门敞开着，月光下叶修和周泽楷背对陈果坐在板凳上，都是背心短裤的打扮，估计也是热得睡不着、一起出来吹风。
此刻在说话的自然是叶修，陈果听了第一句，就发现这俩人竟然还是在聊荣耀。不过再一想，这倒也合理，如果不是荣耀的话，陈果觉得自己想象不出来周泽楷能和别人有来有往地“聊”些什么。
对游戏喜欢到他俩这份上，也真是魔怔了……陈果一边这样想，一边顺耳就听起了两人的谈话。
“滑铲不行，你走不掉，我用龙牙速度更快。”叶修叼着烟，发音有些模糊，语速却挺快，一个个技能不假思索地报出来：“后面就可以连招了，崩拳，然后暗夜斗篷拉……不对，等等，你刚才的乱射怎么打的？打到建筑了没？”
周泽楷没接话，而是向叶修转过身子，陈果觉得他可能是笑了。叶修显然也没想等周泽楷回话，声音带点无奈地响起来：“啧，好吧，趁着叶修选手躲开倒下的柱子，周泽楷选手滑铲跑路了……叶修选手果断使用三段斩奋起直追。”
“回旋踢。”唯有荣耀方面，周泽楷的反应超敏捷，立刻就接了上来。
“格挡，换形态，拔击。”
听到这，陈果总算明白叶修和周泽楷在干什么，顿时就在心里给这两位大神跪了——他们竟然是在像下盲棋一样口头竞技。要知道荣耀的复杂性远非下棋可比，战斗场景可谓瞬息万变，要想像他们这样靠想象来模拟对战，对游戏设定的熟悉以及对各种细节的把握无疑都必须是登峰造极的。
陈果看着两人的背影，不禁有点出神。莫名地，她此时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感到，这两个人不仅是与自己、甚至就连和绝大部分的职业选手，都并不属于一个高度。想要达到他们这样的程度，天赋、热爱、执着、牺牲、信念……实在是缺一不可。
“狙击。”等陈果回神时，正赶上周泽楷抬手冲叶修做了个开枪的手势，轻声报出技能。叶修停顿几秒，啧了一声，把烟在地上按熄：“你赢了。”
“嗯。”周泽楷侧过脸看着叶修，一片昏暗中，依然能看出他在笑。
“发挥得不错，小周。”说着叶修转向周泽楷，目光下意识地向屋里扫了一眼，结果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陈果，顿时整个人都是一激灵：“我去……老板娘？你这也太吓人了！要唱戏去啊？！”
“瞎说什么！这是保养！”陈果这才想起来自己脸上还涂着一层白色的睡眠面膜，看着周泽楷瞪大眼睛看着自己、也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连忙手忙脚乱地道歉，愧疚感油然而生，也不顾是自己悄悄站过来在前，狠瞪了叶修一眼。
“咳……你们还不睡啊？”陈果赶紧转移话题。
“睡什么呀，你看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多适合聊人生、聊理想。”叶修漫不经心地胡诌，随即挑眉看向陈果，随口道：“怎么着老板娘，一起？”
“呃，不了不了，我回去睡了，”陈果连忙摆手，在荣耀方面，她可不觉得在这前后第一人面前能有她说话的份儿，说着便往回走，“你俩慢慢聊啊。”
“再来一盘？”
她的身后，叶修的声音响起来，周泽楷应了一声，两人便又开始乐此不疲地进行口头战了。
这俩人……陈果摇头笑着，转头看了一眼两人笼罩在月光下的背影，便迈上了楼梯。
回想着那时的情景、又感受着自己此刻的心情，陈果忽然发现，其实对于叶修和周泽楷在一起这件事，她的惊讶并没有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有的那样多。
其实，陈果也不清楚为什么在叶修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后，她脑海中首先浮现的会是那个断电的夜晚两人在露台上聊荣耀的场景。
仔细回忆起来，在周泽楷住进上林苑的那几天，陈果曾见叶修和他有过不少更富有亲昵意味的互动——比如有一次叶修带队抢boss，打到快红血时盯着屏幕操作不断、却忽然把身子往旁边的周泽楷那歪过去，周泽楷就非常自然地腾出一只手来，把水杯举到叶修嘴边让他就着喝水……当时陈果正好坐在两人对面，虽然没往暧昧的方面想，却也不禁感叹这两人的关系真是不错。
——可是，为什么她首先想到的却不是这些呢？
在那个停电的晚上，叶修和周泽楷之间，完全可以说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坐在小板凳上，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背心短裤拖鞋，标准宅男打扮，从头到尾都在说着和荣耀有关的话题，认真地很、也单纯地很；可也正是这一幕，在叶修告诉陈果周泽楷是他的对象时，率先浮现在了陈果的脑海里，并且让她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这两个人，真的是很像啊……陈果想。
曾经，她从来不认为周泽楷和叶修是一类人，诚然，他们的荣耀都打得很好，但在其他方面，无论是性格、境遇还是给人的感觉，都是完全不同的；可后来，陈果在现实里认识了周泽楷，当她在上林苑第一次看到周泽楷坐在电脑前打荣耀时，她就觉得那姿态和叶修像极了。周泽楷和叶修彻底是两个类型的长相，可是在他们的手覆上键盘和鼠标的瞬间，那种全神贯注的神情，还有眼中明亮的光芒，使他们看起来简直如同彼此的镜像。
再后来，那个夏夜，陈果无意中看到他们并排坐在一起，在别墅的花丛前、浪漫的月光下……聊荣耀。
想到这，陈果突然就觉得这两个人特别逗，一个没忍住，不禁笑出声来。
“……老板娘？”
听到叶修叫自己，陈果猛地回过神来，就发现一屋子的三人全在看着自己，神色是不同程度的诡异。陈果大窘，这才想起叶修还等着她的答复。在知道了两人的关系后，陈果再看周泽楷这事，顿时就揪心起来，上前一步扯着叶修的袖子，冲动道：“去，咱们都去！”
“这……夸张了啊，”即使心里挂念着周泽楷，叶修仍被陈果这劲头吓了一下，连忙摆手，“我自己就可以了，你们去干什么啊？”
其实陈果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又欠考虑了，除了叶修以外，他们过去不但没必要，而且没立场。但她还是不放心，犹豫地看着叶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陪你。”这时，刚才在按手机的苏沐橙抬起头来，向叶修轻声道：“你又不用手机的。”
“是啊叶修，让沐沐和你一起去吧！”陈果连忙道。
叶修这次倒是没有立刻拒绝，略微垂下眼，最终简洁道：“好。”
说罢，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一堆账号卡里翻出了身份证和钱装进口袋里，接着看向陈果和唐柔：“走了。”
“替我们转达问候。”唐柔神色极为认真。
“好，”叶修点头，“好好训练。”说着他又转向陈果：“我们尽快回来。”
“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看着叶修和苏沐橙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的背影，陈果不放心地喊道，叶修没有回头，抬了抬手表示收到。
听到两人的脚步声逐渐微弱直至消失，陈果转回身来，和唐柔对望着。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走到唐柔身边坐下，在沙发上蜷起腿。
“小唐，你觉得……会怎么样？”陈果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组织好语言，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你指这次的事吗？还是说以后？”
“都有吧。”
“这次的话，既然轮回官方发布了那样的声明，周泽楷应该没事，果果你不要太担心。”说到这，唐柔顿了顿，续道：“至于以后……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们终归是外人啊。”
“其实我之前一直觉得叶修是不会恋爱的——倒是没准会和他的账号卡结婚，”陈果抱着膝盖，垂眼看着阳光投在地板上映出的光斑，声音有些发闷，“他平时的那个样子你也知道，对电脑的兴趣比对人大多了。”
“只是没遇上合适的人吧。”听了陈果的话，唐柔笑了起来。
“可小周……他也是男人啊。”
“其实从心理学上讲，所有人都有可能将同性作为性对象，而且都在无意识中这么做过——呃，果果你别那么看我啊，这是弗洛伊德说的。”
“哦，我不认识他。”陈果松了一口气，甩着马尾辫摇头。又坐着发了一会儿愣，她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松开抱着腿的手，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转向唐柔坚定地大声说：“我支持他们！”
“呃，果果，你千万别去网上弄什么声援啊！他们两个可没公开！”
看着唐柔满脸警惕而担忧的神色，陈果气得直跳脚：“我当然知道啊！”接着，在唐柔绷不住的笑声里，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恐怕是看她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所以才这么逗她。
想到这，陈果不禁有些赧然，然而很快，她就随着唐柔一起笑起来。
“小唐，你也会支持他们的吧？”等到两人的笑声终于平缓、一起靠在沙发上顺气时，陈果转头看向唐柔，问道。
“嗯，”唐柔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一直相信弗洛伊德。”
“真是的，竟然连叶修那种只知道打游戏的超级大宅男都不声不响地脱单了啊……”陈果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意识到她自己其实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宅女。此刻，她的心情显然已经轻松了不少，此时虽然貌似愁眉苦脸地垂着头，却已经不再是刚才那种心事重重的样子。
“说起来，小唐你理想中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八卦是女人的天性，陈果自然不能免俗，此时心情一放松，顿时就顺着这个话题发挥起来。
“善良、老实、有恒心，”唐柔想了几秒，最终的答案却相当普通。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要足够在意我。”
“相对于你的条件来说，真是平凡的标准啊……”
“恋爱本来就不是招聘嘛，最主要的还是感觉吧。”
“哎，你说小周是看上叶修哪点了？”说到这，陈果却又回到了刚才周泽楷和叶修的话题，不过这次却是纯粹的八卦了，“凭小周的条件，想要什么对象找不到，怎么最后就和那货在一起了呢？不会是叶修欺负小周实在、耍什么心眼把人家给坑了吧？”
“果果，我发现你对叶修的偏见好像有点大哦……”
“本来就是啊——这么说吧，如果非要让你从叶修和周泽楷之间选一个，你选哪个？”
唐柔呃了一声，眨眼看陈果。过了几秒，两人都侧过了头，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兴欣的绝大部分成员对叶修的态度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矛盾，一面死心塌地地追随他、信任他，一面却又对他的心脏、嘲讽和没下限毫不留情地表达着鄙视。
两个姑娘这一笑，就又是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唐柔先收敛了笑意，坐直身子摇了摇头，总结道：“总之，他们彼此觉得适合就好。”
“嗯，”陈果重重地点了点头，脑海中忽然再次浮现起两人在月光下聊荣耀的情景，刚刚才平下来的嘴角不禁又挂了笑意，重复道，“适合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