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周泽楷终于穿戴整齐、神色貌似正常地再度打开宿舍的门时，已经是五分钟以后了。
“宿舍环境不错啊。”叶秋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环视着房间，漫不经心地点评道。见周泽楷还站着，他挑着嘴角一笑：“哎，小周，这可是你宿舍，你怎么倒跟客人似的。”
闻言，周泽楷终于是坐在了床边上。
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叶秋点起一根烟，继而四下打量了一圈，像是在找东西。
周泽楷秒懂，起身走到桌子前拉开抽屉，拿出个烟灰缸递过去。
“你抽烟？”叶秋本来是想随手找个易拉罐什么的，此刻端着烟灰缸不禁有些诧异。然而在看到周泽楷又开始泛红的脸色，他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眼中是了然的神色，转开视线低低笑了一声，没再追问。
“前辈……怎么进来？”感到脸上不正常的温度，周泽楷赶紧试着转移话题。
“走后门呗，”叶秋吸了一口烟，摆了个酷毙的表情，“告诉你个秘密，其实联盟每支战队里都有我的内应，二十四小时听我调遣。”
周泽楷笑了，对叶秋的胡扯他自然不会相信，但他也知道，叶秋来这一趟，恐怕是费了些力气。
笑过之后，两人之间却沉默了下来。叶秋此刻一脸悠然地吞云吐雾，全无说明来意的意思；而周泽楷乐得能有机会这样和叶秋呆在一起，也就没有费力去找话，看着叶秋抽烟的动作，有些入神。
周泽楷觉得叶秋抽烟的动作特别性感。
比起周泽楷见过的其他烟民来，叶秋抽烟动静很小，就像呼吸、眨眼一样自然——修长的手指夹着烟自然而然地举到唇边，深深吸进一口，吐出烟雾时神情认真而享受，弹烟灰时指尖轻轻一点，一段灰烬便完整地落下来。每个动作娴熟得如同艺术，从嘴唇到指尖都好看。
可能是周泽楷的视线太专注，叶秋像是察觉了似的转过目光，烟雾里隐约浮现的侧脸看得周泽楷心里一跳。
“怎么，味儿太大？”
周泽楷摇头。为转移注意力，他侧过头，恰好看到叶秋手里的烟盒，心念一动，指了指，伸出手去。
“别闹啊，”叶秋挑眉，在周泽楷的手心啪地拍了一下，“我身上优点这么多，你随便学学也够用了，干嘛学抽烟。”
“……你呢？”
“我也忘了是什么时候抽上的，那时候天天在网吧嘛，乌烟瘴气的。一开始是图个刺激，后来慢慢就成习惯了。”
“不好。”周泽楷低声说。以他的性格一般很少去评论什么，特别是在叶秋面前；可叶秋的烟瘾即使是在他看来，也有些太大了。
“没办法，有些事就这样。”深吸了一口烟，叶秋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感慨道：“明知道不好，习惯了也没办法。”
知道不好就应该努力戒啊……周泽楷想着，刚想张嘴说些什么，却见叶秋忽然翻起了口袋，一通摸索后，递过一样东西来。
周泽楷伸手接过，发现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账号卡，第十区的。
“……？”周泽楷不解地看叶秋。
“给你弄了个号，你看一眼。”叶秋说着，又点了一根烟。
周泽楷依然状况外，不过到底是听叶秋的话，手底下已经利索地在电脑上点开了游戏。
看着熟悉的荣耀加载页面，周泽楷一直以来都有的那种猜不透叶秋的感觉又来了——他特地在全明星活动结束后的深夜跑到轮回宿舍，难道就是为了送这张账号卡？
周泽楷觉得自己不是很能理解叶秋的思路，所以他在纠结了几秒后，就果断放弃了这种徒劳的行为。
就在等登陆的这会儿功夫，周泽楷又听到身后响起打火机的声音，显然是叶秋又点起了一根烟。
前辈今晚抽烟太频繁了……周泽楷想。
此时，电脑这边已经加载完毕，周泽楷在人物界面看到是个男神枪手，想着是个小号，也就没仔细看名字，随手登进了游戏。
地图一刷出来，鲜艳得近乎刺目的颜色让周泽楷条件反射地眯了眯眼。
看着屏幕上的一片血红，周泽楷的第一反应就是显示器出问题了，然而定睛一看，便发现造成这视觉效果的原因，是他的角色停在一片花海中。
周泽楷有些惊讶地操纵角色转身，目之所及，全是这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的红花，美得惊心动魄。周泽楷对具体的网游场景的记忆近年来已经有些淡了，然而这样令人惊叹的景色，他依旧能确定是自己玩荣耀以来从来没见过的。
出于职业选手观察地图的习惯，周泽楷抬起角色的视角向上望，立刻判断出自己此时正在悬崖的底部的一个山谷里。周泽楷扫了一眼坐标，模糊地猜测这里大概是烈焰森林的某处。
周泽楷有些诧异，他本来以为叶秋会把号停在竞技场或者某个副本门口，但这个地方却显然并非二者之一。
好奇归好奇，职业选手的良好习惯此时依然发挥着作用。确认了周边安全后，周泽楷第一时间便打开了角色的装备窗查看，视线一扫间，却在一片蓝字里看到了一抹银色。
这小号……有银装？
周泽楷把鼠标移到饰品栏，看了看那枚银字戒指的属性，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件比较普通的银装。大概是叶秋用武器的边角料随手弄着玩的吧，周泽楷这样想着，刚想关掉装备窗，却在扫到那枚戒指的名字时愣了一下。
这枚戒指叫做“守护之心”。
是巧合吧……看着这名字、再联想到戒指这种饰品的另一个意义，周泽楷的心打起鼓来，却又立刻警告自己。他很想回头问叶秋，然而终究是没有。比起一个解释，他宁可自己多保持一会儿这种幻想。
别想太多。周泽楷对自己说。
他深吸一口气，关掉了装备窗。身后的叶秋依然没有声音，周泽楷此刻心情有点乱，手指在键盘上有模有样地操纵着角色行走，眼睛却盯着屏幕中央放空。
——这种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周泽楷走出那片花海、看清角色头顶的名字。
特别简单的三个字，明晰地排列在一起，没有给误会留下任何余地。
君莫言。
君，莫，言。
就像小时候看电视到深夜、屏幕上会随着节目的终止而忽然飘起雪花，周泽楷刚才还被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填满的脑海，此刻嗡的一声，刹那间一片空白。
三个字，一击必杀。
“那个戒指，我本来想弄个带‘爱’字的，可惜最后怎么试都搞不出来——我估计随机的数据库里就没放这个字。”一片沉寂中，叶秋忽然响起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漫不经心。
周泽楷听到他的脚步停在自己的椅子后面，随着骤然浓郁起来的烟草味道，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不过这个也凑合了——就这还去请教了沐橙呢。哎，那群女选手在这方面至少比咱领先十年。你猜我之前自己做出来的都叫什么？‘死亡叹息’‘裂镜’‘寂灭之轮’……啧，你说系统这是和我有多大仇啊，拿这些来告白，那不是等着孤独一生么。”
周泽楷没反应，依然是刚才的表情，坐在椅子上放空。
叶秋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清，但他理解不了。
叶秋说的爱。
叶秋说的告白。
周泽楷觉得这不真实。一定是他或叶秋中的某一个，搞错了这些字词的意思，所以产生了些阴差阳错的误会。
见周泽楷这样，叶秋俯下身来：“怎么，吓哭了？还是感动哭了？”
周泽楷转过头看着叶秋，摇头，又摇头。
叶秋直起身子，低头带笑看着他。周泽楷这边整个人都懵了，他却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嘴角和眼尾微微扬着，就连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夹在指间的动作，都和平时一般无二。
咔哒一声，打火机点火的声音。
叶秋把烟举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然而，没有烟雾。
周泽楷依然两眼放空。
下一秒，叶秋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周泽楷瞬间回过神来，急切之下连忙起身，一手拍着叶秋的后背，另一只手去够自己桌上的水杯。他把水递给叶秋，担心地看着他，叶秋一面咳一面摆手，示意他没事。
“病了……？”周泽楷问道，关心一时压过了其他情绪。夜已经很深了、S市冬天的气候又一贯阴冷，他怕叶秋是来的路上着了凉。
少见地，叶秋没答话。他低着头，盯着手里的烟出神，苍白的脸上可能是由于刚才一通咳嗽的缘故，此刻带着点红。
周泽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先是不解，随后忽然一怔，猛地抬起头。在他的目光里，叶秋的脸上终于有了些不自然的神色。
——烟龄不知有多少年的叶秋，刚刚把烟给点反了。
“咳，刚才那是失误啊，失误。”
叶秋的心理素质何等过硬，这小小的洋相也就让他尴尬了那么一瞬间，很快便恢复了常态。然而，由于这个插曲，周泽楷却终于觉得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了一些真实感。
这样一打岔，渐渐地，他心底那些被猝不及防的震惊所掩盖的情绪，开始浮出水面。
这家伙……明明自己也是忐忑得可以吧。周泽楷后知后觉地想，再回忆起刚才叶秋那副淡定从容的样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喜欢，又有点莫名其妙地感动。
清了清嗓子，叶秋伸手摸了一把周泽楷的头发，看进他的眼睛：“虽然来得迟了点，不过如果只在荣耀里告白的话，那也太偷懒了……小周，我也喜欢你。”
这次，周泽楷完全听明白了。
不是梦、不是错觉，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叶秋说喜欢他。
周泽楷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此刻，有太多的话在他的心里盘旋，他不知道该先说出哪一句。他想答应，他想说我好喜欢你，他想说那枚戒指和那个名字很好，他想告诉叶秋你来得一点也不迟，他想感谢叶秋出现在他的生命里、让他知道原来人还可以这样在意另一个人……所有话语，所有盘根错节地长在心底的喜欢，所有沉默和执着背后的情感的暗涌，他都想要让叶秋知道，想要亲口说给他听。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试了一次，周泽楷依然没法将喉咙里那些碎片组织成语言。最后他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只是深深地看着叶秋，任凭心底的情绪从眼中漫出去。
叶秋也看着他，忽然勾起了嘴角，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显得如此明亮。他轻轻呼出一口气，那声音像是笑，又像是叹息。
叶秋伸手抱住周泽楷，贴着他的侧脸，声音低沉而温柔：“什么都不用说，小周……我知道。”
周泽楷点头，紧紧回抱住他。此时，他忽然又想起那个账号的名字，君莫言。
君莫言。
你想说的一切，我全都知道。
嗅着叶秋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周泽楷忽然明白了他刚才的话——有些事情，明知道不好，习惯了也没办法。
一年。周泽楷想。今天距离他在第七赛季全明星活动的最后一天向叶秋表明心意，恰好过去了一年。
一年之前的今天，自己怀着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勇气，对叶秋说，喜欢你；
现在，叶秋在活动结束后的半夜摸进轮回的宿舍，用一片花海、一个叫做“君莫言”的角色和一枚银装戒指，还给他一场迟来的告白。
他们都是男人，他们彼此喜欢。
这是多么不好的事情。
却是多么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