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最近要飞趟法国,想带着明台和明诚一起去,两个孩子,玩也有个伴。可后来明诚一算日子,出发那天他军训还没结束。公事不等人,明镜虽然遗憾,也只好罢了。

  军训前这一周明诚除了在寝室里宅着,就出过一次校门,还是跟明楼去艺术馆看画展。

  他好多年没碰画笔了,但胜在年轻记性好,和明教授各端杯咖啡,也能聊上两个多小时的列维坦。后来话题从圣彼得堡过渡到巴黎,明楼跟他讲卢浮宫,也讲丰水期的塞纳河,明诚不大接话了,他一路想象着那些画面里的明楼,和他身边的法国姑娘。

  二十岁的明楼是什么模样,他依稀勾勒得出,至于外国姑娘他就没辙了,只能勉强让汪学姐戴个假发凑数。

  明诚自己去不了,还是帮明台准备着签证需要的文件材料。要说明台是甩手掌柜都算抬举他,今天想去明天又不想去的。赶在明诚军训的前一天,终于把材料递到了领事馆,中午跟明台在外面随便吃了点,明诚搭公交车回到学校时,已经下午了。

  郭骑云正准备出门。他女朋友的爸妈飞来北京看女儿,待了好几天了,今天终于提出,要见一见小郭同学。

  郭骑云百年不刷一回的运动鞋终于见了本色,脸上却丧得跟要赴刑场似的。明诚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你管他们喜不喜欢你呢,你将来要娶的是人家姑娘,又不是姑娘她妈。

  郭骑云愣了愣,然后猛一点头:“阿诚你说的对,我去他妈的。”

  过一会儿,梁仲春拎着浴筐撞进了门,嘴里也骂着娘。听那意思好像也没倒什么大霉,不过是澡堂子人太多,他拖鞋让人踩掉好几回。

  他这两天也暴躁,明诚和郭骑云一致认为这跟他期末挂了两门专业课有关系。但梁仲春自己不承认。

  明诚往行李箱里码洗漱用具和换洗的衣服,还有老干妈、方便面和火腿肠。

  传说军训最苦的不是站军姿也不是踢正步,而是炼狱般的生活条件:洗澡是掐时间的,馒头是要靠抢的,连煮鸡蛋没发臭也是值得庆祝的。

  师兄师姐们血淋淋的经验教训,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明诚望着半箱子战备粮,满意地吐了口气,有备而无患吧。

  快五点时,明诚才出发往西门溜达。明楼说请他在家里吃顿饭。明诚心里忐忑,留过学的都是大厨这句话搁明教授身上,明显不合理。他怎么看这位都不像能洗手作羹汤的主。

  至于照顾病人这方面,看得出他也尽力了。只是事后一回想起那天晚上,明诚还是惆怅。月黑风高,孤男寡男,人家温情脉脉地让你提要求,你让人家讲什么睡前故事呢?一定是烧糊涂了。

  他应该这样说:明教授,我的要求就是你搂着我睡,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合适,我搂着你也行。只可惜机会不再来,明诚站在家属楼底下,觉得自己比郭骑云也出息不到哪去,不像梁仲春,为了追姑娘,吃多少个烂西瓜他都愿意。

  明楼竟然真的在做饭。或者说,在准备食材。

  明诚捡起桌上的火锅底料松了口气,深以为明教授这种人,还是有点缺点比较好。

  明楼没围围裙,手里端了盆洗好的翠绿生菜:“就猜你想吃这个。”

  明诚微笑点头。分明是某些人只会做这个。

  不过话说回来,他最近的确有点馋肉了。等底料里的辣子扑着水花溢出香味来,明诚的胃也要跳舞了。

  上午下了场雨,这会儿天气不算热,没开空调,火锅的暖香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走,换来几缕潮湿夏风。两人对面坐着,喝龙井涮羊肉,一点不腻。

  明诚讲起师兄师姐们的军训血泪史,问明楼军训基地伙食真那么差吗。明楼摇头笑笑:“你觉得可能吗?”停了停,又补充道:“如果真馊了,就不要吃。”

  明诚嗯了一声,低着头往嘴里填肉,明楼叹气:“我看,药还是带着吧。不舒服别硬撑,有事给我打电话。”

  明诚忙摇头:“不让带手机。没收。”

  “这不是理由。”明楼和颜悦色:“你自己想办法。”

  明诚还真咬着筷子头想了一会,得出的结论是,明教授真他妈不讲理。

  吃了饭,明诚自觉跑去刷锅,明楼提议出去散步消食,还问学校边上那公园去没去过。

  “别去那了吧,人家都说……”话说一半,明诚拿着抹布的手顿了下,硬生生把“情侣去那逛过肯定要分手的”咽回了肚子里。

  “说什么?”明楼端了杯茶,靠在厨房门框追问道。

  明诚回头讪笑:“没,没什么。”

  “没什么……”明楼笑着重复了一遍,转身离开时嘀咕了一句:“小小年纪,还挺迷信的。”

  明诚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相比不讲理的,明知故问的人更他妈可恨。明教授死脑筋,这个公园不吉利,可以去别的嘛。不想明楼一张口直接断了后路:“你们明天还得早起,我送你回寝室吧,也当散步了。”

  明诚望着坐在沙发上喝茶的明教授,不由得想笑,到寝室这几步路哪能消食,明教授应该不是死脑筋,他就是懒而已。

  回去的路上,明楼问明台的签证办得怎么样了。明诚说我核对好几遍,应该没问题。

  明楼嗯了一声:“你想不想去?”

  明诚摇头:“我得军训呢。”

  “那就是想去。”明楼笑道:“他们走他们的,等你军训回来,我们一起去。”

  “你也去?”明诚怔了下,又试探着问道:“这算奖励?”

  期末成绩前两天就出来了,明诚各科都有进步,但奖学金肯定没戏,和上学期成绩一综合,平均分就下来了。明楼说要给他发个安慰奖来着,明诚眼睛瞪得溜圆,跟明楼去法国啊,这安慰奖未免夸张了点。

  明楼略一点头:“也可以说是奖励。”

  明诚故作镇定:“那不去的话,能折现吗?”

  “折现也跟你没关系。”明楼望着他笑:“这是你给我的奖励。”

  明诚回瞪着明楼,他想从这个人眼睛里读出确切的句子,哪怕几个词,可明楼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脚边有水坑,绕着点。

  明楼又讲起了巴黎。有一段时间,他常常一个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开车。有一次开到了郊外,他坐在一片新出的草坪上,头顶群星闪耀,山下万家灯火。明楼说,这是另一个巴黎。

  在宿舍楼门口跟明楼道了别,明诚不由得仰头看了眼夜空。今年夏天雨水太多,云也太厚了,可是就算没雨的日子,首都的夜里也难见星光。

  他没回寝室,又接着往东门走,他打算去天桥买两双鞋垫,软一点的,结果没找着卖鞋垫的,倒看见了梁仲春。这小子趴着天桥的栏杆抽着烟,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下面的马路。

  明诚皱了皱眉,他才不信梁仲春会因为个考试想不开,循着他的视线一看,果然瞧见几个漂亮姑娘在路边聊天,个个昂着脖子八着脚,一水的黑吊带练功裤。

  “你那舞院的干妹妹呢?”

  梁仲春翻了个白眼:“早不联系了。”怕明诚不信,梁仲春说:“我现在就是一个家庭主义者,想撩妹的时候就dota。”

  明诚哼笑:“你媳妇也是可怜,原来还能排第二,现在得排游戏后面去。”

  梁仲春切了一声:“你啊,还是操心你自己吧。”

  明诚不说话,脸上分明写着“我比你强多了”,梁仲春摇头笑道:“你就别装了,当我看不出来呢。”梁仲春压低声音:“你喜欢男人。而且你看上的这个男人,还不是一般人。”

  被梁仲春这样讲出来,明诚心里竟陡然一慌。

  梁仲春见明诚没骂他,底气更足了:“让我说中了吧?妈的我就说你看上人家明家小少爷了,郭骑云那二百五还非不信!”

  明诚一怔:“谁?”

  “我说郭骑云那个二百五……”

  明诚哭笑不得:“你说我看上谁了?”

  梁仲春唉了一声,小朱那么好的姑娘他不搭理,跟明台倒能一打电话打半宿,还替人家打架,明台还一门心思考他们学校,这桩桩件件,他都不稀罕跟他掰扯,于是拍拍明诚的肩:“咱们哥们就别藏着了,我眼睛小,但我不瞎啊。”

  明诚叹了口气。梁仲春这双商,挂几科都不冤枉。

  “你和郭骑云成天研究我有意思吗?”

  梁仲春觑着明诚的神色:“其实我跟你说这事,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吧,明教授对你那么义气,反过来你勾搭人家弟弟,有点......不地道。你要觉得我多管闲事,那就当我放屁,从今往后我一个字也不提了。”

  认识梁仲春这么久,明诚头一回觉得这小子也不是那么没正经。

  即便他毕业了,他和明楼没了师生关系,可也还是俩男的,谁也不会夸啦一声变成女的。你真喜欢这个人,自然会希望他的家人也接受你,明诚没法让明台和明镜去他妈的。

  还没在一起呢,已经预见这么多坎,明教授啊明教授,你闲着没事搞搞学问不好吗,撩我干什么呢?

  见明诚抢了自己的烟和火,闷不吭声地抽,梁仲春有点后悔挑起这茬:“那个……我还想最后再说一句。”

  明诚有气没处撒,冷笑着睨他一眼:“说。”

  “我就想跟你说,不管你喜欢男的女的,也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你想好了,决定了,兄弟永远支持你。”

  天桥这头卖头绳钥匙链的老太太准备收摊了,那头贴手机膜的小哥,开着应急灯还在忙活。风里掺着汽车尾气味,扑进眼睛里,明诚皱着鼻子笑,抬了胳膊搭在梁仲春肩上。

  俩人没再说话,脚下呼啸着车流。

  公交车徐徐停靠,车门开启时,传出机械的报站声。一双锃亮的小白鞋迈下车来,被人群拱着走。

  梁仲春吆喝了一嗓子,郭骑云应声抬头,无声地咧了下嘴,笑得比哭还难看。

  贴膜的哥们也撤了,天桥上只剩他们三个,并着排吞云吐雾。郭骑云头一回抽烟,抽一口,咳嗽几声。

  梁仲春砸吧砸吧嘴:“阿诚,我还想说句话。这回真最后一句了。”

  “闭嘴。”明诚吹了烟圈,根本不看他。

  “不行,我必须得说。”梁仲春躲到郭骑云那边,一着急也顾不上措辞了:“其实我要是个男的,我也……”

  “你丫闭嘴。”明诚和郭骑云一齐扭头,异口同声。

  骂完人,郭骑云噗嗤一声笑出来,挨骂的也乐了,差点把燃着的烟头怼嘴上。

  明诚弹掉了烟灰,也把几颗火星碾进了风里。他抬头瞧瞧身边这俩二货,翘着下巴勾起了嘴角。

  “快点抽,抽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