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谢沈]生者如斯>第三十一章 番外一:旧梦

  沈夜走在通往沉默之间摇摇欲坠的甬道上,碎石不断在他身边落下,发出连续不断的沉钝声音,这动静委实扰人,让他静如死水的心也起了点微小的波澜,忆起一些至为渺远的往事。

  或许这道路太长了,而思绪总归未死,需要找一点回忆来填补这过于漫长的死寂,但有些事烂熟于心,有些事不堪回首,便把一些微不足道的碎片,从记忆的深渊里强行拽出。

  那时,他才收谢衣为徒不久。

  沈夜听见小孩子跑过长长的甬道在四壁激起的清脆足音。

  他不用抬头已知来者何人。

  流月城中的人走路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若是晋见大祭司,更为小心翼翼,几乎行动无声。谢衣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他走路生风,活跃、急切,每一步都昭彰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与尊贵的殿堂、与空阔的甬道,与流月城的任何一处都格格不入。

  沈夜搁下书柬,尚未起身,谢衣已奔到身前,一头扎进他怀里,欢天喜地地叫起来:“师尊师尊~”

  沈夜被他撞得身子一歪,抬手按住这调皮弟子的后脑勺,摇了摇头责备道:“冒冒失失,越发没规矩了。”

  谢衣两手揽住他的腰,整个人贴上去黏得紧紧的,扬起的稚嫩脸孔泛着鲜润颜色:“师尊,我今天想到了好厉害的东西!”

  “哦?”

  沈夜眉梢轻扬,微叹了口气,唇边浮起丝戏谑的笑:“无非又是小鱼小鸟之类的玩物。”

  “才不是玩具!”

  谢衣当即大声辩驳,不满地扁了扁嘴,连比带划地讲给沈夜听:“我想做一个可以储存画面的偃甲,可以把喜欢的人,看过的美景存放进去。想见的人随时都能见到,想看的景色也随时都能重现,师尊,你说这样的偃甲是不是很厉害?”

  谢衣絮絮叨叨说话时,沈夜将他身体扶正,解开脑后蹭得乱七八糟的发辫,一点点梳理柔顺,再由上至下重新编好。

  “想法确实不错。”

  沈夜见谢衣眼巴巴望着他,放开编得漂亮齐整的小辫子,点了点头稍示赞许,没等谢衣得意紧接着泼上一盆冷水:“不过,在流月城,你什么人见不到,什么景色没看过,这样的偃甲有何意义?”

  谢衣倒是不气馁,仍旧兴致勃勃的道:“可是弟子相信,我们终有一日能找到破界之法,不会永困城中。到那时候,弟子就同师尊一道,游览大好河山,将天下美景全部记录下来,这是弟子的愿望。”

  沈夜臂肘撑在座椅扶手上,手指抵着下巴,听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不置可否。

  谢衣自顾自说了一大通,没得到师尊半句回应,自己也觉过分聒噪,赧然地住了嘴。然而安静了半分钟不到,他眼里精光一闪,又去抱住了沈夜的胳膊:“师尊,你有什么愿望吗,说给我听听。”

  “愿望?”沈夜一声嗤笑,屈起手指,作势去敲谢衣光洁饱满的额头:“与其漫无边际的做梦,不如做一些近在眼前的实事,我看你就是白日梦做得太多,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念头。”

  谢衣慌忙抬手护住额头,见沈夜只是作势吓唬,又笑嘻嘻地扒着他的长袖子撒娇:“可是人怎么能没有愿望,而且有愿望才有干劲做事啊,师尊就告诉弟子吧~”

  沈夜拗不过他,倒认真想起来,抬眼望了望从穹顶天窗透入的荒冷暮色,缓慢的道:“本座……本座希望寻到一处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的冬天福地,然后把烈山族人迁往那里,从此不再为恶疾与浊气所苦。”

  谢衣不住点头,显是对这个仅有轮廓的遥远图景无比满意,趴在沈夜膝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最为崇敬的师尊:“那师尊你呢,还去洞天福地做大祭司么?”

  “本座自是坐镇流月城。”

  谢衣呆呆地啊了一声,随即整张脸都皱起来:“为何师尊不同我们一起?”

  他问得如此认真,沈夜几乎忘了这仅仅是一个飘渺的梦想,竟带了严肃的心情以惯常思路筹谋起来:“沧溟城主已同矩木化归一体,本座是沧溟城主的大祭司,自然城主在哪里,本座就在哪里。”

  谢衣对这个回答显而易见的不满,小孩子的情绪真实而强烈,丝毫不懂伪饰矫作,当即闷不吭声地低下头去。

  “怎么了,突然不高兴?”

  沈夜察觉他情绪低落,有些无奈的把他的头抬起来,意外地看见谢衣眼里含着两汪泪,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沈夜愣了愣,不懂他为何难过,板起脸训斥道:“看看你,动不动就哭,哪点像本座的弟子。”

  谢衣年纪尚小,心里猛地塞进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沉重与难过,又挨了师尊训斥,顿时抑不住委屈,嘴角一撇,干脆抓着沈夜的袖子哇地大哭起来。

  “你!……成何体统!谢衣,你是本座的弟子,将来整个流月城都要交付于你,你性子这样柔脆,如何担得起重责。”

  沈夜被他哭得头疼,紧蹙眉头又斥了一句,谢衣哭得更大声,眼泪鼻涕把一张白净乖巧的脸糊得看不出样子。

  紫薇大祭司的尊贵与威严在小孩子面前一点也不顶用。

  沈夜按了按抽痛不止的额角,只得将谢衣抱上膝头,放软声音哄道:“不要哭了,难不成还要让本座像哄小曦一样,讲故事给你听?”

  谢衣渐渐收了泪,却仍是止不住抽噎,手指紧紧扯着他宽大袍袖的一角:“我要跟师尊在一起。”

  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来,沈夜怔忪片刻,回想起方才谈及之事,不由失笑:“本座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当了真。将来之事谁能预料,说不定为师穷尽一生,连烈山部安身之地也寻觅不到,只能寄望于你。”

  “弟子是认真的!”

  谢衣抬起袖子胡乱抹去眼泪,擦得太过用力,瞳孔与眼睛周围都红红的,他直直盯着沈夜,脸上是孩子气的坚定执着,一字一顿的道:“不管多好的地方,只要师尊不去,弟子也不去。师尊在哪里,弟子就在哪里。”

  沈夜闻言微怔,却只轻轻一笑,抬起手摩挲谢衣的发顶。他的头发还那样柔软,一些新长出的短发茸茸地搔着手心,像是春天初生的浅草。

  只是个孩子而已。

  谢衣不满他沉默敷衍的态度,咬唇生了半天闷气,最后灵光一动,气鼓鼓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凝音石:“师尊,我们都把愿望存进这石头里去,这样就留下凭证,以后谁也别想耍赖。”

  不管沈夜赞同与否,谢衣两手抓着石头,一本正经地许下方才的誓愿。

  师尊在哪里,弟子就在哪里。

  明明是十足幼气的宣言,沈夜并未十分当真,却觉一阵热流过心,带来贴心贴肺的温暖宽慰。

  这座城市孤冷高旷,死气沉沉,千万年都是如此,大祭司的位置更是高不胜寒,时间长了,连身心都冻结起来,沾染上城中弥漫不去的寒意与死气。尽管早已明白无人可堪指望,却仍是渴盼一点温暖的陪伴。

  人总是向往光明美好的事物,那是刻在骨血灵魂中的本能,即使堕于漫长的黑暗,也无法抹杀这种与生俱来的渴望。

  所以当谢衣满脸严肃,将存进他幼稚愿望的石头举到他面前时,他沉吟须臾,最终也忍不住以格外庄肃的心情,慢声道:本座希望有一处洞天福地,温暖湿润,草木繁盛,烈山部族能迁往那里,不再为恶疾与浊气所苦。

  他自被送入矩木之日起,就不再寄望于任何虚无缥缈之物。

  沈夜从不造梦,也不信梦,龙滨屿的未来是他牺牲所有一步一血搏杀而来,是职责所在,与梦想愿望皆无干系。

  如今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愿意描画并相信一个美好的愿望。

  当时,他怀抱谢衣温暖年幼的身体,认认真真的渴望过,若真有那个温暖美好的世界,他会把他、还有小曦、华月、瞳,把他所爱之人,全部安安稳稳的送到那个世界里去。

  如今,他们都死了,有的为他而死,有的被他亲手所杀。

  愿望……不过幻雾空花的奢求,从许下的那一刻起便是等待着落空的,这是他早已明了之事,但当时,他许下那个愿望,竟然相信它终有实现之日。

  沈夜闭了闭眼睛,把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脑中一片空白,眼前也是空白,不思不想地走过甬道尽头最后一步,跨入沉默之间。

  那段关于愿望的对白,真是很久远的往事,在最后的时间重新浮现眼前,他竟不觉难过,连当时的心情,也一并模糊起来。

  而那块存放愿望的石头,是毁去还是遗落在何处,更是无从忆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