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里安静得像被按了暂停键,只有红药犹带哭腔的尾音在远方激起苍凉的回响。莺丸沉默着,然而搭在刀柄上的右手却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握紧了缠着绿色皮革的刀柄。

  “虽然并没有弑主的逸话,嘛,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说着,红色的手套上自指尖开始蔓延出绚烂的梅花纹,原本的白梅暗堕后变成近乎黑色的红,夜色中隐隐透着不洁的妖异色彩。

  他只是动了动手指,整个人的气势却骤然一变。红药能从那浓重的血腥味中嗅出他在暗堕后怎样杀伐——这在本丸是不可思议的,即使刚刚从战场上浴血而归,他本身宁静淡泊的气质也让他从未露出这样狠戾的一面。

  暗堕是会影响刀剑根本性格的,即使从前再可靠、与审神者关系再紧密的刀剑,暗堕后也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这句话从红药正式入职那天就反复地听到,她也反复地向别人提起,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见证它应验在自己的刀剑身上。

  ……这简直是最糟糕的情况。太宰治谨慎地衡量着他与红药之间的距离,发现不论从哪个角度,以他的速度都没可能在莺丸拔刀前救下红药。如果红药能自救倒是不用担心,但她很明显对这个叛徒抱有某种愧疚情绪,已经基本放弃抵抗了。

  也就是说,一旦莺丸出刀,红药必死无疑。

  他谨慎地往前踏了一步。

  不知红药有没有察觉到——察觉到想必也没心思管了——但正对着他的莺丸显然发现了他的动作,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他正要试探着再上前一步,余光中忽然黑影一闪。

  太宰治顷刻意识到了什么:“后面!”

  红药闻声,不假思索地侧过身后跃,躲过从脑后袭来的劲风。她恍然抬眸,看到一条泛着蓝光的骨蛇。它与她见惯了的溯行军短刀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有他口中衔的并非苦无,而是一振被浓浓黑雾包裹得看不清形状的短刀。

  当刀锋与她的面颊错身而过时,她能察觉到黑雾之下,那振短刀与她微薄到几近于无的联系。

  一击不成,短刀迅速回转刀身,重新扑来。红药再次后跃躲过,反手扣住身后太宰治的手腕,往公园的出口方向一推:“快点离开这里!”

  太宰治一动不动。

  面对这两个人,红药压根就没有斗志。他留在这里她害怕误伤,至少还知道躲;如果他真的离开,明年的今天怕就是她的忌日。

  红药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她没有武器被短刀压着打,也找不到时机反身把太宰治踹出战局,只能尽量引着短刀离这里越远越好。

  “红药小姐。”太宰治忽然开口,“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属下们有守夜的习惯吧。”

  ——虽然她大概率是光明正大地拒绝了陪伴走出来的,但太长时间不回去,刀剑们肯定会担心。

  红药一味躲避的脚步一顿。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那些刀剑……那是与她第一个本丸相似又不同的刀剑们,可与她灵魂相依、不可分割的紧密羁绊却是一样的。

  而她却……

  “而小姐却仍然没有认出,现在向你进攻的究竟是谁。”

  嘴上与红药说着话,太宰治的眼睛却看向了莺丸。莺丸仍然站在原地,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他同样向太宰治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太宰治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

  “只是更改了外貌与性格而已,小姐却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四年过去,小姐与他们的羁绊已经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深了吧。”太宰治唇边的笑容又扩大了些,莺丸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甚至连握着刀的手都松开了,站在那里,安静地隔着刀影看着他。

  劝将不如激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必能让人燃起斗志,但愤怒一定可以。太宰治依然与莺丸对视着,嘴上继续说道:“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小姐现在手下留的情,在他们心中还有半分位置的话——不,如果他们还保持着半分可以称之为‘人性’的东西,它现在也不会对手无寸铁的你穷追不舍不是吗?”

  “……够了。”红药侧身躲过短刀的又一次扑击,声音低沉沙哑。

  太宰治微微垂下眼睛,兀自说下去:“就算小姐不肯承认已经发生的一切,你面前的也已经是连你自己都相见不相识的怪物了。会将曾经的情感延续到这样的怪物上,归根结底,小姐并不是感念于你们曾经的羁绊,而不过是罔顾事实的自我感动。这愚蠢又狼狈的样子,在我看来……稍微,有点可笑呢。”

  “我说够了!”短刀的刀锋擦着她的喉管飞过,红药后退一步,嘶哑地喊道。她俯下身,躲过短刀甩来的满是骨刺的尾巴,手中金光闪过,已经多了一把修长锋利的打刀。

  短刀再次于空中转身,气势汹汹地向她扑来。红药用刀背挡下它的刀锋,反手一拨,将他挑到三步之外。

  短刀很快调转身形,红药虚晃一招骗它攻来,趁它来不及收势,刀背一转,架在了他头骨与身体的相接处。

  ……根本砍不下去。

  别说砍了,她甚至连稍稍用力都舍不得。太宰治说得对,刀剑的暗堕是不可逆的,到了这个程度根本已经是毫无理智的溯行军了。不论从职责上还是从对本丸刀剑负责的态度上,她都应该毫不犹豫地斩除这振短刀。

  但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究竟是谁。

  短刀们大多孩子脾气,怕疼也不喜欢枯燥的生活,爱热闹,喜欢各种零食与小玩意,一有空闲就会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玩耍。

  而暗堕是很痛苦的,杀戮欲与暗堕气息的侵蚀会折磨得刀剑们逐渐丧失理智。在变成这个样子之前,她的刀剑们经历了什么?在她以为他们“阵亡”时,他们在经历着什么?在她拥有了新的本丸、在她满怀希望地建设崭新的未来、在她与如今的刀剑们言笑晏晏时,那些从一开始就陪着她的刀剑们,又在经历着什么?

  红药不敢想,又忍不住地去想。她当然可以责备他们投敌,责备他们与曾经杀死他们同袍战友的敌人沆瀣一气。但在一切指责之前,最该为这些负责的……是她这个所有刀剑的主君、战场上的总大将啊。

  的确可笑。她想。

  他们听从她的命令出阵、为了她的目标殒身不恤,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要向这些忠诚的刀剑问责了。

  几次被拍飞的短刀终于被激怒了,他绕着红药盘旋两圈,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向她刺来。红药转身出刀,仍是一刀背拍在他的头尾连接处,接着,她咬牙调转刀身,横刀扫去。

  这一次,她的的确确用上了足以将短刀一刀两断的力气。

  然而刀锋却依然没有落在短刀身上。握在手中的打刀颤抖着,金色的光芒与樱花风暴毫无征兆地在公园中炸开,夜幕下,身披袈裟的粉发打刀自漫天樱色中步出,缓缓睁开了眼睛。

  原本握在红药手中的打刀,此刻已经转移到了他的手中。他一手执刀,另一只手自然地揽过因刀剑自行现身而愣住的红药,将纤瘦的手覆在了她眼前。

  红药下意识抬起手,握住了那只清癯的手腕。宗三左文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了平日似笑非笑的语气与似有若无的嘲弄,显得格外耐心和温和:“您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战斗,就由我来履行刀剑的职责吧。”

  说话间,短刀已经甩着尾巴冲了上来。宗三左文字稍稍侧步,一只手环着红药将人护在大袖之下,另一只执刀的手不避不闪,正面迎上了冲过来的短刀。

  短刀与打刀终于第一次短兵相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红药心中一紧,抓着宗三手腕的手也不禁更用力了些。

  宗三左文字当然发现了审神者的心情变化。他瞥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审神者,手中动作不停,轻轻一转手腕挡下短刀的还击,觑准空当毫不留情地劈了下去。

  虽然看不到,红药却听得清清楚楚。刀剑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公园里无比清晰,她的心脏能同步感受到刀身尽碎、化作齑粉的疼痛。那条她努力感知却一无所获的微弱联系,此时此刻的存在感忽然鲜明了起来;交锋时短刀一次次擦着她要害掠过的刀锋好像再次划过眼前,清脆的碎裂声中,红药终于沙着嗓子,以确信的口吻叫出了那个名字:“药研。”

  满地的金属残片已经不能回答了。

  ……是他呀。

  宗三左文字归刀入鞘,垂眸向这位曾共共事一主的同伴致以最后的敬与哀。药研藤四郎,有“绝不伤害主人”之名的吉光名作。宗三并不知道那些交错的刀锋后是否仍有他未泯的意志,但至少到了最后一刻,他怀中的审神者仍毫发未伤。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意志,只是本能。(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