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骑在马背上,依旧是韩倾城在前白明玉在后,白明玉也依旧是不敢把重量放在韩倾城后背上的样子。此时四周无人,情况相对安全些,为了保留体力,韩倾城便也不催促战马,任凭它慢悠悠地闲逛。

  白明玉从未来过徐海,眼下静下心来,便开始打量起徐海的美景,心中暗暗惊奇,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话当真不假,白明玉虽没见过许踏雪,但他能想象到许踏雪在徐海生活的样子,确实像是能生养出许踏雪这号人物的一处宝地。倒是踏雪这个名字何许踏雪本人不太相符了,刚听说这名字时白明玉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慕祈年的形象,不说别的,踏雪踏雪,听着就像秦川人。

  对了,名字。

  白明玉突然全身一紧,□□下的一张脸涨得通红。韩倾城感觉到身后的异样,低声问道:“怎么了。”

  韩倾城一开口,白明玉便更加紧张。这事说来奇怪,明明是韩倾城用了他的名字,怎么反而是他自己做贼心虚似的。白明玉低头揉捏着自己的指关节,踌躇了一会儿,用极小的声音回道:“我……我刚刚听那些人,叫少堡主为……韩……韩明玉……”

  韩倾城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极其自然地说道:“总不好用我的真名,又想不到别的名字,就借你的名字一用了。你会怪罪我吗?”

  白明玉像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话一样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没有那个意思,”他扯嘴笑笑:“又不是什么别致的名字,在大街上喊一声明玉,怕是有十多个公子小姐都要回头。我的意思是……少堡主不嫌弃就好。”

  韩倾城沉思了片刻:“似霜明玉砌,如镜写珠胎。这名字挺好的。”

  白明玉倒吸一口冷气:“少堡主若是这样解释倒是我配不上这名字了。”

  “不必这样想。”

  白明玉沉默不语。

  二人走了许久,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徐海的天空湛蓝无云,太阳落了后白明玉觉着身上更冷了。在冷热这方面白明玉可一点都不像在秦川生活了十多年的人,他怕冷怕得紧,每每凉风吹过他的皮肉,全身的关节处就针扎似的疼。白明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韩倾城问他是不是冷了,白明玉突然清醒过来,唯一一件外衣韩倾城让给他穿了,那韩倾城岂不是比自己还冷。

  “少堡主,我们快些找个殿宇庭院什么的,我去给您也寻件衣服。”

  韩倾城淡淡道:“我不冷。”

  白明玉又犯了毛病,或许是关节疼痛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他固执地觉得韩倾城也会冷,于是他脑子一热,做了一个平日里绝对做不出的动作,他从背面抱住了韩倾城,而且是紧紧地贴住。

  这个动作明显也超出了韩倾城的意料,韩倾城牵着马缰绳的手在空中一顿:“你……”

  白明玉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这样会不会暖一点……”

  韩倾城轻轻笑了一下。

  韩倾城虽不至于千金难买一笑,但他的笑无疑是难得的。他向来严肃,警觉性又高,一直一来活得都像一架连轴转的机括,只为了神威堡与万里杀。这一笑也是白明玉没想到的,他呆呆地想着少堡主的笑点怎么有些奇怪。

  韩倾城一只手顺着白明玉的袖管摸进去,指腹贴着皮肉,握住了白明玉的胳膊:“你身上明明比我还冷。”

  白明玉像是被烫了似的,脑子里一团浆糊,韩倾城居然握住了他的小臂,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胡思乱想之际,白明玉的身体本能地要与韩倾城扯开距离,却未能如愿,白明玉还在发懵,只感到一股力道拉扯了他一下,他整个人又扑在了韩倾城身上。

  韩倾城低沉的男声传入白明玉的耳朵:“你靠着吧,这样不是暖一些么。”

  等白明玉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只有一个念头,他这条狗命又要折寿了。

  天色更加昏暗,白明玉手中的锁链忽然颤了一下,白明玉马上对韩倾城道:“附近有人。”

  韩倾城也警惕起来,看向四周。

  白明玉听见身后有异动,他迅速地翻身下马,锁链出手,果然套中了一个隐去了身形的杀手。

  那杀手挣扎无果,反被白明玉一用力拉得更近了,白明玉一手扯着锁链,另一只手调整好之前捡的那柄长剑的姿势,在锁链失效的一瞬间,白明玉极快地冲了出去。

  只可惜白明玉拿的是长剑,而他用不出苍龙出水,若是拿的神刀的武器还好说,至少可以使个踏浪斩。而对手却是个唐门,在确定白明玉未能追上的一瞬间马上用星雨飞花拉开了二人的距离。眼看着那人要逃出白明玉的控制范围,韩倾城从马背上飞身而起,一记猛虎破接上挑,马上将那人压制得动弹不得,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白明玉心中感叹大弟子的实力果然不同凡响,纵使没有镇派的加成,实力也要高出别人一大截。

  这杀手好像杀红了眼,连神智都不清楚了,他看见韩倾城下了马,也不顾身上的□□,一个劲地往前爬,嘴里不停念叨着:“要来了……要来了,我得上马,我得上马!上了马我就能活了!”

  可他哪儿能爬得出韩倾城的压制,韩倾城丝毫没有留情,手下一用力,便将这杀手重伤至不能行动的程度。可他们二人完全没听懂这杀手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东西要来了,难道此处还有怪兽之类的东西么。

  白明玉远眺片刻,愣愣地问道:“少堡主,远处那片浓雾,是在向我们靠近么?”

  韩倾城顺着白明玉的视线望去,果然看到一团白色的雾,正一点点地往他们二人的方向蔓延过来,且速度越来越快。

  白明玉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雾里头是有什么东西……还是……”

  突然,有零星几个人从浓雾中骑着马钻了出来,每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状态极差,他们冲出浓雾后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然后纷纷下马,像是没看见周围的敌手似的,纷纷拿出药品为自己疗伤。韩倾城带白明玉上马,向那几个人走去。

  他们也看见了韩倾城,本来都捏紧了自己的武器,可韩倾城与白明玉二人的状态实在是好,还骑着战马,而他们每个人都是筋疲力尽不能再战的程度,韩倾城每靠近一步,他们便不自主地往后撤一步,直至退到了白雾的边缘。

  其中一人还欲向后退,他的腿迈进了白雾里,只听撕心裂肺地一声,他痛地跪在了地上,并且再没能站起来。

  其余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此时白雾又延申了过来,将那个人的身子彻底淹没了。

  眼前的景象让白明玉忍不住捂住嘴,极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那团白雾竟像一个吃人的活物,一点点地把那个人活活消融了。

  其他人崩溃地叫出声,也顾不得前方的韩倾城,纷纷要往安全的地方跑去,毕竟那雾可比韩倾城吓人得多,可韩倾城也不是吃素的,他甚至没下马,轻易地将那几个人打成重伤。

  在这个环境中,重伤便等于死亡,可韩倾城未留情,白明玉虽心中带着不安,可也不觉得那些人可怜,这些青龙会的人死了才算是为人间做贡献,再者说,不杀了他们,就要被反杀,既然进了幻境,能不能活就各凭本事,谁都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白明玉下马翻捡了那些人身上能用的药物装备等,又被韩倾城拽上马去。刚才那人惨死的景象给二人皆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怪不得方才的杀手被吓得魂都没了,白明玉也好韩倾城也罢,本质上都是受伤流血会痛会死的人,在那般无力反抗的对象面前,谁也不会真的临危不惧。

  一路上也不知跑了多久,白明玉与韩倾城既要躲开白雾,还要防着其他人偷袭,身上多少都带了伤。二人躲入古陶镇,搜刮了一圈能用的装备,跳到安全的房顶上,准备休整一下。

  爬墙钻土这种事白明玉干起来最是顺手,韩倾城大轻功用得惯了,虽然基础轻功的功力不差,但多少没有大轻功用得好。白明玉比韩倾城早一步到达房顶,伸手拉了韩倾城一把。

  韩倾城倒不扭捏,直言道:“你果然比我想象中强很多。”

  白明玉突然被夸了一下,头脑又开始发懵,险些从刚爬上的房檐上又摔下去。

  白明玉摇了摇头,强行清醒,他把自己捡的那些用得上的东西一件件地摆在瓦片上:“少堡主快些将这些穿戴上,再用些药品,之后的战斗只会更难,我们得把状态调整到最好才行。”

  韩倾城终于也有了件品质不错的外衣穿,除此之外他还更换了更好的护腕护腿,白明玉熟练地撕开自己里衣上的布条,倒上一些药品,将韩倾城的伤口包扎起来。韩倾城示意自己没事,叫白明玉多歇一歇,白明玉也是累了,他给韩倾城身上最后一个伤口打好结,便从善如流地靠着房顶上的瓦片倒下了。

  白明玉看着徐海的夜空,突然轻松道:“刚才在下头捡东西时,我感觉我好像一个洗劫村子的土匪。”

  韩倾城淡淡回道:“你这样说,我不也是个土匪,还是土匪头子。”

  白明玉摇头,耳旁的瓦片声哗啦作响:“少堡主才不是土匪,哪儿有这么正气浩然的土匪。”

  “那也没有你这样屈己待人的土匪了。”

  “我……哪里有屈己待人。”

  “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白明玉突然道:“少堡主果然是个好人。”

  韩倾城不解白明玉为何突然如此说:“嗯?”

  “少堡主不喜我品性的事,我一直都知道,这不怪少堡主,是我自己的问题。只是少堡主知我是那样的人,还能像对待寻常部下一样待我,我一直很感激少堡主。”

  “怎么说这些。”

  “以后怕是……还有,寒江城那里,许踏雪的死对皎先生的创伤很大,而许踏雪的死我觉得与慕祈年脱不开关系,少堡主可以借此入手,或许这样做很不仁义,但是确实可以挑拨起寒江与水龙的关系,离秋醉我还是拿捏不准他对慕祈年的态度,他在云滇的行为比较反常,比起寒江水龙,他好像对我的兴趣很大,不知是不是要对万里杀有什么动作,总之是很奇怪的一个人,少堡主一定要多防范他。”

  “嗯。”

  “好像也没别的什么了……啊……还有清甜……她,可能脾气不大好,但是个很好的姑娘,以后劳烦少堡主多照顾她一些,虽然我也没资格请求您什么……”

  “我会的。”

  “少堡主人真好……”

  “你与我说这些,你是要去哪儿。”

  “嗯……?我……我……我哪里都不去的。”

  白明玉暗暗想,他难道还有别处可去。

  “像在交待遗言。”

  白明玉不出声了,他不知韩倾城是真不懂假不懂,先前他还在想若是进入幻境里的人谁也不杀谁,这幻境岂不是一个人都选不出来,而且创造这样一个幻境所耗费的精力绝对不低,青龙会会做这种得不偿失的选拔吗。后来在看到浓雾后白明玉就明白过来,雾的范围越来越大,可以立足的安全区越来越小,恐怕不到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雾是不会停止扩散的。

  只有全场仅有一人存活时,这场幻境才会结束。

  这活着的唯一一个人,难道会是他白明玉不成。

  白明玉是要给韩倾城杀出一条血路的。

  二人休息片刻,马上又投入到紧张的备战状态中,果不其然,这幻境中待得越久,遇到的对手就越不好对付。在这种你死我亡的战场上,活得久的都是有两把刷子的,绝不是只会投机取巧的绣花枕头,饶是韩倾城与白明玉二人也不能保证每次战斗都全身而退。

  天已蒙蒙亮,安全区只剩下一小片,而且依旧有缩小的趋势。

  韩倾城眉头紧锁:“安全区内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

  白明玉暗暗道,是时候了。

  “少堡主。”

  韩倾城转身看向白明玉。

  白明玉缓缓地往安全区外退去。

  韩倾城上前拉住白明玉:“你要做什么。”

  “少堡主,没有您我活不到今天,能多给我这种人七年的命,我真的很感激。我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好听的话……”

  韩倾城死死拽着白明玉,没有放手的意思。

  韩倾城何尝不知道白明玉的做法才是对的,可他要怎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人为了自己去送死。

  不行。

  绝对不行。

  但是……

  雾再一次蔓延了,完全吞没了白明玉的身体。

  韩倾城一惊,下意识地要把白明玉拽到自己身前。可他未能如意,因为雾在吞没白明玉的身体后并未停止,而是继续扩张,已经一并吞噬了韩倾城的手臂。

  白明玉接触到雾的一瞬间,全身如火烧似的疼,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而他发觉雾没有停止时,脑子里嗡地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已身处雾中,自然没有生还的机会,此时雾应该停下并且将韩倾城传送出去才对,为什么雾没有停止反而要将最后的安全区也侵占了。

  白明玉疼得动也不能动,四肢恐怕要被雾给融化掉了,紧接着就是头和身体,如果雾再不停下,韩倾城也难逃一死,不行,绝对不行。

  可是为什么。

  白明玉疼得睁不开眼,忽然,他看见雾中的一块石头后,有几张用来包装药物的油纸。

  白明玉恍然大悟,糟透了,原来是有人躲在安全区外,他大概囤积了大量的药,只为了在雾中为自己吊一口命,他没死,便不算只有韩倾城一个人,那雾势必会吞没所有安全区,直至只有一个人在这场虐杀中活下来。

  整个幻境终于被浓雾侵占,韩倾城的身体在被雾穿过的一瞬间,整个人跪在地上,不停地向外呕血,这雾的毒性实在太大,没有人能支撑得住。韩倾城身上有药,但他已经被雾重伤,没有力气给自己服药。

  白明玉已经感受到自己的手在融化了。

  怎么办,怎么办。

  少堡主已经快要……

  白明玉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他每动一下几乎就要昏死过去,可剧痛又让他清醒过来,他就这样拾起了韩倾城的□□,向石头后的那人跑去。

  韩倾城看着白明玉的动作,却已经疼得无法发生,同样身处雾中的他是知道白明玉的感受的,白明玉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唯有震撼二字可以形容。

  白明玉没能完全跑到那个人藏身处就摔倒了,因为他的一只腿也被融化了。

  甚至,白明玉已经看不清东西,他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血红,只能看清朦朦胧胧地一个人影。

  而白明玉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少堡主快撑不住了。

  他将手中的□□扎进藏匿着的那个人的腿,又往自己身边用力一拽。

  那个人虽有药续命,但也被剧痛折磨得虚弱不堪,根本无力反击。

  白明玉的想在那个人的胸口上再补一枪,可是他最后一条持枪的手臂也消失了。

  白明玉凭感觉用仅剩的一条腿踩住那个人的脚,伏在那个人身上,生生用牙咬破了他的喉咙。

  这是韩倾城最后所见的场景。

  然后白明玉就彻底地从幻境中消失了。

  韩倾城还未来得及被一阵巨大的悲痛感席卷全身,也晕死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韩倾城没有想到神威堡会如何,也没想到万里杀会如何。

  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与白明玉有关的片段。

  白明玉在燕云时曾蹲下身去喂一条快饿死的流浪狗,白明玉曾认真地为他修补镇派,白明玉曾受了伤不敢说自己一个人躲起来拔出枪头,白明玉曾为了他的一句话差点搭上命,白明玉曾在他的庭院里沐浴生火做饭沏茶,白明玉曾为了他只身闯进这个未知的环境,如今白明玉真的为了他去死了。

  白明玉,死了?

  白明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