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戏的过程何其苦楚。

  白明玉头一回发现这世上真的有努力也做不到的事情,皎霜河教他的是陌上风雅里的一段,一共也没几句唱词,步伐动作看起来都简单得很,怎么白明玉自己做出来的样子和皎霜河就差了那么远。

  为了方便,皎霜河换下了平日里常穿的北辰,穿的是五毒教的校服,精瘦的腰身明晃晃地露在外面,惹得人移不开眼。这样的身段在唱戏的方面无疑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加之皎霜河肢体柔软协调,几句戏词让他唱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当真是游鱼出听。皎霜河在这教一句,白明玉跟在后头学一句,对比不可谓不惨烈。二人折腾了好几个时辰,一直旁听的离秋醉都要将那几句词学会了,白明玉依然没学出个名堂,唱出来的调七扭八歪不说,硬邦邦的动作活像插在庄稼里的稻草人。这样的水平别说去快活楼里扮花魁了,如果白明玉去街头卖艺讨生活一定会被活活饿死。

  皎霜河诲人不倦,教白明玉教到嗓子干哑,见白明玉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他终于领悟到白明玉不是这块料。

  白明玉不是不努力,他也累的说不出一句话了,可他的戏还是和风情万种搭不上关系,倒更像个丑角。

  像个丑角这话是从离秋醉嘴里冒出来的,他看白明玉学戏看到现在,忍笑忍得整张脸都发痛,说不上来是白明玉唱出来的东西更好笑还是唱成那个样子还不放弃的白明玉本人更好笑。在被白明玉折磨几个时辰后,离秋醉给休息的二人递上水润润嗓,揉了揉脸,说道:“非唱戏不可?我觉得还是学些别的吧。”

  皎霜河没说话,但心里头是默认了离秋醉的说法的。

  白明玉十分无奈又内疚,但唱戏这事着实是难为他了,他想了想,道:“那我就唱丑角的戏行不行。”

  皎霜河几乎被白明玉气笑:“谁家的花魁上台扮丑角?”

  长久的沉默后,离秋醉笑道:“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小玉身板僵硬学不好戏,但心灵手巧四个字还是担得起的,那倒不如换个物事学。”

  皎霜河冷声道:“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还从未见过如此朴实无华的人。”

  白明玉被说得满脸通红,只好垂下头默不作声。离秋醉思量了一会儿,也无奈道:“小玉,你当真一点才艺都没有?”

  白明玉羞怒:“以前要是没有,现在就更没有,少堡主助我习武已是恩惠,难道还要教我弹琴吹笛子吗?”

  说完,白明玉想起了什么。

  “吹笛子?”白明玉眨了眨眼,看向皎霜河:“我之前好像试着吹过笛子。”

  皎霜河阴沉着脸:“之前怎么不说。”

  “我一直没把吹笛子这个事往才艺上想,而且我也说不上会,就会吹那一小段……”

  皎霜河起身在角落的箱子里翻找了许久,摸出一支玉笛出来,他擦了擦灰,往白明玉的方向扔去。白明玉伸手接住,他见这笛子通体皆是玉做的,不由得喜出望外,一时手痒将它来回撸了几把:“啊!这是移花宫的主武器么!”

  离秋醉是知道白明玉向来都是没见识的,插嘴道:“这哪里是移花宫的笛子,不过是普通的玉笛罢了,当然我说的普通是指它不能用作武器,而不是它的价钱,这么好的玉,这笛子也算是件奇珍异宝了。”

  白明玉对贵贱之类的词敏感得很,听离秋醉这样说,对手中之物的态度马上端正起来,不敢再存一丝把玩之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弄坏了还要给皎霜河赔钱。皎霜河对这些身外之物不甚在意,他只让白明玉试吹几声。白明玉有点尴尬,但又不得不照办,于是端起笛子放在嘴边硬着头皮吹了极短的一段。

  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又马上消散在空气中。

  在场的三人面面相觑。

  皎霜河先开口:“没了?”

  白明玉老实道:“没了。”

  离秋醉客观地评价道:“小玉吹的这一句,着实振奋人心,听得我全身干劲,有点想放个归玄。”

  皎霜河道:“你说的会吹一小段,是指你会天地醉心?”

  白明玉奇道:“方才我的天地醉心难道成功了吗二位有功力往内力上收敛的感觉吗?”

  离秋醉无情地戳破:“你想多了,并没有。”

  “算了,虽你只会这一句,到底也比唱戏强得太多。五毒教中有擅笛的师妹,我请她来教你便是。”

  皎霜河说到做到,不大一会儿便来了一个活泼的小姑娘。能帮上五毒首席弟子的忙,这师妹自然义不容辞,她一并带了许多曲谱来,问皎霜河要她教哪个。

  皎霜河自己虽不会奏,却是看得懂谱子的,他看了白明玉两眼,仔细翻阅,最终敲定了一首。

  师妹拿过来一看,笑道,这曲子哀怨得很。

  事不宜迟,白明玉与那五毒师妹学了一下午,他虽不聪明,也不见得有什么天分,却胜在认真细心,一天下来,已经将曲子练了个七七八八,余下的就是熟练的问题,这不是能速成的,只得白明玉闲来无事时一遍一遍地练了。

  五毒师妹不知白明玉身份,一个劲儿地夸他,白明玉听着心虚得很,不小心吹错了一个音。

  “哟,这么不禁夸。”

  白明玉学的才艺,谈不上精湛,但于他自己来说谈得上是极大的进步了。皎霜河是明白这点的,也就没过多为难他,只让白明玉好好练习。白明玉练着练着,脸色却愈发地不安,被离秋醉眼尖看出来了。离秋醉问他怎么了,白明玉支支吾吾地说:“我们是不是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离秋醉追问:“你指什么。”

  白明玉放下笛子,咬得嘴唇有些发白,他抬手盖上面具,往上头掀了一点点,又快速地放了下来:“我这个样子,去给人家当门神吓小鬼还差不多,就算把笛子吹得余音绕梁,怕是也没用啊。”

  皎霜河听闻白明玉这番话,答道:“这你不用担心。”

  白明玉闷闷地:“这……如何不担心。”

  皎霜河理所当然道:“你只是花了脸,五官算是端正,把脸上的疤给祛了,再上一个浓艳的妆便好。”

  白明玉心生诧异:“我体质比旁人矫情得多,疤痕之类的从来是好不了的。”他挽起袖子,将痕迹斑斑的胳膊拿给皎霜河看:“这些都是陈年旧伤,伤口已经愈合了,但都留了疤。”

  皎霜河捏起他胳膊来回看了两眼,带着白明玉和离秋醉回到他的起居室。

  皎霜河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放在白明玉眼前:“用这个。”

  白明玉瞪大双眼:“这是何物?”

  “天香谷出的药膏,对止血愈合等皆无作用,是专治疤痕的,据说多顽固的疤都能治。”

  “这么神奇?”

  离秋醉眯起眼:“此物珍稀,寻常人难得,应该不是你手下孝敬你的。是你主动开口要的?我之前竟不知皎舵主是如此珍惜相貌之人……毕竟此物……”

  皎霜河瞥他一眼:“先前踏雪喂鹰时被不见雪羽抓伤了小臂,他难过得很,于是我去天香谷讨了一罐来。”

  离秋醉想起许踏雪的手臂上确实有一道痕迹的,不由得更加奇怪:“他抹了这药还没治好?”

  皎霜河摇头:“他听说这药会损伤功力就没用。”

  是药三分毒,这药膏的缺陷与它的治愈能力一样明显,若是普通人用用也就罢了,这药对习武人的内力是有削弱作用的,作用的大小随用量的多少而定。许踏雪那道伤口不深,只用一点便好,对武功的影响也无大碍,所以皎霜河才会给他用。而许踏雪除了爱惜他光鲜的皮囊外,更宝贝自己一身武功,哪怕有一点损伤也不行,到底是放着胳膊没去治。

  白明玉一听,连连摇头:“许舵主那样强的人都不肯用,我功力本就低微,再用这个岂不是雪上加霜。”

  皎霜河心想是这个道理,他抱着双臂思索,终于道:“那我只能帮你戴面具了。”

  白明玉摸不着头脑:“我脸上这个不也是面具……”

  “我说的面具是□□,我帮你画一张,再贴在你脸上,若是没有意外可以糊弄过去。”

  离秋醉在一旁起哄道:“早听说五毒弟子纹身是一绝,我还没见识过你们云滇人画皮的本事呢。”

  白明玉别无他法,只得同意,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任凭皎霜河折腾他的脸。

  摘下面具的一瞬间,白明玉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空气要比这副金属面具要凉得多,摘下去了总是克制不住要心慌。没等他慌张多久,皎霜河毫不客气地往他脸上盖上了一层触感奇特的皮。白明玉心想总不会是真的人皮,鼓着勇气仰起脸,方便皎霜河在那张皮上描描画画。

  皎霜河画得极快,似乎每一笔都熟烂于心。不大一会儿,白明玉的新脸便做好了。

  白明玉转头往一旁的铜镜里瞧了一眼,顿时惊呆了,他不受控制地摸了摸脸上那层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也太好看了吧。”

  离秋醉叫白明玉回头,他见着这张面皮的第一眼,也愣了一下。

  白明玉喃喃道:“谁顶着这张脸去那种地方,怕是根本不用唱戏,也有大把的姑娘公子趋之若鹜。说实话我看着怎么都有点心动,这……果然是□□才做得出来的脸,世上哪有如此出尘绝艳之人。”

  离秋醉回过神,轻笑出声:“瞧你这副没见识的样子,你可知道你这脸是谁的,恕我直言,你现在的样子不及本尊的一半好看。”

  白明玉再一次震惊了,比现在这脸还好看的那是人吗?别是神仙下凡了。只听离秋醉接着道:“许踏雪这人虽从生到死都是我敌对,但我不得不说一句,我觉着没在许踏雪生前见过他一面的人都是没眼福的,比如小玉这样的。”

  白明玉听懂这话了,敢情这张脸是个劣化的许踏雪,是他这个戴面具的拖许踏雪后腿了。不过他之前只是听各方人士口述许踏雪的样貌,今天是第一次见,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韩倾城会把长得不错这个评价放得比武功高强靠前了,这岂止是不错,白明玉心想这根本就是神仙下凡。

  离秋醉招呼皎霜河道:“既然脸都安排上了,皎舵主方不方便给小玉再寻件好衣服穿穿,现在他穿这身可算是污了你给他换的脸了。”

  皎霜河帮人帮到底,不一会儿就拿了件红白相间的衣服扔在白明玉怀里。

  白明玉不识货,离秋醉打眼一看:“皎舵主果然大方,直接给小玉拿了套短歌。不过这件短歌不是姑娘穿的款式么,皎舵主还有此等爱好?”

  皎霜河不咸不淡地解释道:“他身材过于瘦削,成年男子的款式他撑不起来。不是我有这等爱好,是快活楼的客人们爱看这种。”

  离秋醉将白明玉推进里屋:“人家都给你拿来了,你快快去换上就是了。”

  白明玉听这意思,手里的衣服相当名贵,一时间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被离秋醉推了这么一下,生怕给衣服扯坏了。他看皎霜河也和离秋醉一样的意思,于是恭敬不如从命,乖乖地去里屋脱了身上的衣服。短歌服本就轻薄,皎霜河又给他拿的是女式,白明玉里头连里衣都穿不得,只能红着脸一并脱下。

  只是里衣脱到一半,刚刚露出胸膛,心口处就传来一阵莫名的抽痛感,白明玉的痛觉本就敏感,突如其来的一下激得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与此同时,白明玉的脑海中模糊地闪过几个片段,他咬牙保持清醒,终于看清那几个身影,居然是韩倾城。白明玉瞬时间全身冰凉,他抓着胸口大口地喘起气来,眉头亦越锁越深。

  终于,只听扑通一声,离秋醉与皎霜河发觉不妙,再向里屋一看,白明玉的身上还挂着脱到一半的衣服,然而整个人却重重地晕过去了。

  皎霜河赶忙把人扶起来,发现白明玉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刚要把白明玉安置在床上去寻大夫,视线却停留在了白明玉锁骨下头一片空白的皮肤上。

  除此块皮肉外,白明玉的身上大大小小皆是伤痕。

  皎霜河伸手碰了一下,面上浮出疑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