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铭心大概就是，即使你已经不再记得那个人，可当你看到他的时候，却依旧会有心动如初的感觉。
这是叶挽秋自己的说法。
可是松律坚持认为——“你放屁！你就是馋人家三太子的脸和身子。别怪我没提醒你个小石头脑袋，当心最后玩脱”。
叶挽秋捧着茶杯，慢吞吞地喝水，慢吞吞地点头噢了一声，盯着满池红莲的眼睛神采灰蒙，看起来像是完全没睡醒似的。
松律瞧见她这副呆呆的模样，叹口气，问：“是不是又困了？要不回去接着睡会儿？”
说着，她揉揉已经困得快要睁不开的眼睛，放下茶杯，被松律扶着摇摇晃晃回到房间，连衣服都没脱就钻进被子里睡着了。
自从半年前，他们合力以人类魂力为叶挽秋铸魂成功后，她便一直昏睡着，直到两个月前才终于醒过来。然而即使苏醒，她成日里也总是昏昏沉沉，脑子里一片混沌，还经常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甚至连心智也跟着退化了不少。
这已经是他们设想过的最好结果了，只要新的魂体能稳定下来，慢慢与五色石彻底融合，恢复记忆都是迟早的事。
当哪吒听到她已经醒过来的消息，连交代萧其明一句都来不及就径直从永夜之境飞快赶回三凤宫，却在即将推开大门的前一刻，听到里面传来夙辰一句“果然还是不记得了”的时候。
心头的光焰便陡然熄灭了一半。
对于这样的情况，哪吒不是没有考虑过，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将自己受人间香火供奉三千年的全部所得都耗尽在了为叶挽秋铸魂上，也曾无数次想过，只要她能平安回来，哪怕会再次不记得他也没关系。
只是，再如何按耐也是免不了心底里会抱有一丝虚妄的期待。
期待她醒过来的时候，会恢复如初，会记得过往的一切。
也会再叫他一声夫君。
然而妄念终究是妄念。明知不可得却又执意贪求为妄，心存执着即为念，千万般辗转化身成为一个叶挽秋刻在心头，笔划烙印皆是伤痕累累。
他收回手，在门口停顿片刻，阿君却忽而转头看见了他，高兴地招手道：“三太子回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其余几位古神便都很默契地退让开，连叶挽秋也跟着极为好奇地看过去。
房间开着窗，大片苍白光澜从屋外涌进来，被纱帐过滤得柔和无比地笼罩在她身上，也让哪吒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清她眼里的情绪。
起初是惊讶，片刻之后又转为陌生和茫然。
就像当初她还是个四岁的孩童，在阳光倾照的河边第一次见到他那样。
哪吒站在原地望着她，即使蔚黎叫了他几次也没有任何要靠近的意思。
他不想看到叶挽秋像以前那样躲避甚至抗拒他的触碰，也不想听到她用防备的语气开口问他，你是谁。
漫长的沉默过后，哪吒终究还是先开了口，声音很轻，透着种晦涩的压抑：“感觉好些了么？”
叶挽秋点点头，看到他站在门口处静止不动，脸上的表情被阴影遮掩得模糊难辨，整个人的身形看起来都是僵硬的。
像那些漂亮却又脆弱的瓷器，随时会破碎开那样。
“好些了就好。”他说着，垂下目光，“那你先歇着，我晚些再回来。”
说完，哪吒转身便想朝外走，却在没跨出两步后，忽然被叶挽秋一把从身后抱住。
“你不要难过。”她光着脚踩在地面上，紧紧搂着怀里的人不松手，眼神却依旧是茫然的，像是被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感情所驱使着去拥抱对方，反复重复着，“你不要难过好不好？我知道我应该是忘了很多东西，你不要难过，我会想起来的，一定会的。”
感情的融合要比记忆来得更快也更容易。即使叶挽秋并不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就像是本能一样，但她仍旧舍不得眼前这个少年失望，一点点都舍不得。
这种糊里糊涂的情况一直持续了快两三个月，直到她开始逐渐不那么嗜睡，也在慢慢恢复起往日的记忆后才有所改善。
只是由于记忆恢复的顺序实在不可控，就造成了一种奇怪的效果，那就是叶挽秋永远不知道下一段突然蹦进自己脑子里的画面到底是什么。
有可能在上一幕的记忆里，哪吒的模样还是如她现在所见的那般，是个清逸出尘的少年。下一幕就变成了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傲娇小孩，老是变着花样问她究竟从哪儿来，或是红着耳尖轻声呵斥她不要老是碰他。
甚至是在漫天火雨，末日压顶下，他绝望而愤怒地朝自己质问，为什么当初非要来招惹了他却又一次次把他丢开，现在还要随便几句话就收回他所渴望的一切，将他沦落回从前的境地。
于是完全记不清楚前因后果的叶挽秋开始陷入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
她当初到底是怎么跟哪吒在一起的？
为什么她越回想以前越有种，好像当初自己是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图谋不轨，然后趁他什么都不懂就把他坑蒙拐骗到手的感觉？
再加上，阿君曾经好几次同她开玩笑般地说过一些，类似“既然你如今已经脱离了轮盘碎片真身，那便要好好对人家三太子负责”这样的话。
叶挽秋心里的罪恶感便愈发强烈了。
难道真是因为她以前穷凶极恶地强抢无知少男，然后再顺势把哪吒给吃干抹净，最后还疑似始乱终弃？
这也太不核心价值观了！
她抱着这个让她无法直视的推测，努力试图去回想起更多以前的细节。却发现，也许是自己这段时间太操之过急的缘故，让原本就不太清晰的记忆由此变得更加混乱，连带着整个人也跟着郁郁寡欢了起来。
哪吒发现她的异常后，下意识地以为是魂体不稳所造成的后遗症，正想用自身神力为她缓解，却被她摇摇头拦下来，说：“我没事。”
“那你这几日是怎么了？”他伸手替她将几缕碎发别回耳后，眉尖轻皱着，“韶岚跟我说，你最近看起来总是没什么精神，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么？”
“真的没有，你别担心。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在想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我？”
“什么？”哪吒茫然地看着她，好半天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忽然去想这个？”
“因为我现在回想起来，总感觉好像是我把你骗到手的。”叶挽秋有些郁闷地说着，顺便将这几天自己想起来的一些零散碎片也一并告诉了对方。
最后总结，“你看，要是哪天你像我现在这样猛然清醒过来，想明白决定要跟我一拍两散了，那多尴尬。”
哪吒收回停在她鬓边的手，转而捏了捏自己的额角，似乎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浓密的眼睫垂下又掀开，眼神在彻底褪去开始的担忧后，反而沉淀成一种无光的暗色，面无表情道：“我不觉得你现在这个状态是清醒的。”
“可是，我现在确实还有很多东西记不起来，也不知道当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一着急，原本憋在心里的许多话就跟着说了出来，“你现在对我这么好，都是因为那些我不记得的事。我又不太清楚我以前是什么样，说不定和现在差得很大。更说不定，你慢慢就会觉得我已经不是你想要的那个样子……”
她是真的觉得不安。
即使周围所有仙灵都在告诉她，这些都是真的。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种种让人艳羡的过往，甚至是众仙皆知的婚约，她也依旧觉得不真实。
那种感觉就像你一觉起来，在什么都没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已经拥有了美好到超乎你想象的一切，连做梦都不敢离谱成这样。自然会容易让人忍不住疑心这或许只是一片镜花水月的假象，也让她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回自己曾经的记忆来消除这种不安的心态。
何况，哪吒对她实在太好，让叶挽秋在感情上忍不住去相信和依赖他的同时，理智上也有些害怕这种没有缘由的感觉，进退都是自我矛盾。
哪吒安静听完她的话后，眨眨眼，忽地笑起来，嘴角边浮出一个浅浅笑涡：“这话你以前也说过。”
在第一次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时，叶挽秋就是这个反应，和如今比起来也一点都没变。
她不明所以地啊一声，困惑地望着对方，听他慢慢为自己解释了许多。
末了，他用手轻轻按下叶挽秋的发顶，眼神柔和：“别担心太多，往后都会想起来的。”
叶挽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尔后才意识到她再次下意识地选择了信任对方，没有任何理由。
时间在春花夏荷都尽数凋落去之后，很快来到九月，距离她苏醒那天已经过去快半年。除了一开始会经常嗜睡和没精神，需要经常以人类信仰的魂力为食以外，现在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也不再动不动就犯困，回忆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而自从脱离了轮盘碎片的真身以后，叶挽秋就已经不会再闻到六界生灵身上的各种独特气味，嗅觉里简直空前的清爽。
对于这件事，她自己是相当高兴的，反而哪吒有些不太乐意。
因此在听她说完后，哪吒脸上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只将手里的兵棋朝地形图上的某个位置推了推，淡淡道一句：“那你往后想去哪儿都可随意多了，挺好的。”
这跟她想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叶挽秋歪着头看了他片刻，很容易能猜出来：“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没有。”他轻一摇头，清黑眸子里薄光冷淡，浅红的嘴唇略抿着，确实看不出跟平时有什么区别。但叶挽秋能感觉到，他就是不高兴了。
意识到这点后，她放下手里的茶杯，动作熟练地钻进哪吒怀里，跨坐在他腿上，双手勾住他的脖颈亲了亲他：“别不开心嘛。我又不是因为你身上 味道好闻才喜欢你的，我哪是那种肤浅的女人，你要相信我。”
“那你是因为什么？”哪吒垂眸看着她，伸手扶住她的腰，手指尖在桌上点了点，似是想起什么，又道，“因为我的长相？”
“你怎么知道？”叶挽秋惊奇地看着他。
哪吒，“……”
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停顿几秒后才凉津津地回答：“你以前就说过。”
“这样啊。”叶挽秋了然地点头，摸摸下巴评价道，“不愧是我，果然简单粗暴。”
哪吒，“……”
眼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叶挽秋又蓦地笑起来，仰头去吻过他的眉眼和额心朱砂痣，极为认真地继续说道：“可是六界好看的生灵这么多，我还是只喜欢你一个，其他人当然不能跟你比。”
如果她记得没错，哪吒应该是很吃这套的。
然而出乎叶挽秋意料的是，这次哪吒听完她的话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松快，只依旧淡然道：“是么。证明给我看。”
她愣一下：“证明？你想要我怎么证明？”
说完，她感到那只原本搂在自己腰间的手开始逐渐往后移，一节一节数过她的腰椎，脊骨，最后轻巧捏解开她宽松衬衫裙下的背扣。
“我想要这样。”他简短地回答到，连语气都没变，神情平静得像是在说着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
叶挽秋再次愣住，不由得看了看身后铺开的几副整齐规肃的行军图，有点僵硬地转过头，嗫嚅道：“在……在这儿？”
其实哪吒的意思是回房，但是听她这么建议以后，忽然觉得就在这里也不错。
于是他点点头，勾开她的腰带，面上却还是那副不染红尘的模样：“就这里。”
叶挽秋屏住呼吸，最终眼一闭心一横地就朝案桌上躺下去，一副要以身殉职的悲壮感：“来吧，不要因为我是朵娇花就怜惜我！”
说完，她似乎感觉哪里怪怪的：“诶，不对啊，这话应该你说才对。”
然而没用，不管她是当初的轮盘碎片还是现在的五色石，照样被对方搓圆捏扁到妈不认。
等哪吒终于勉强满意地放过她的时候，叶挽秋感觉自己已经可以被拿去补天了。
所以自己作为一块石头，理论上的种族优势到底都去哪儿了，怎么会被一朵花给压得神志不清眼泪直流，这一点也不达尔文！
叶挽秋有气无力地窝在哪吒怀里，任由他抱着自己走进灵泉水中清洗干净，脑子里依旧是一团浆糊，不管哪吒搂着她在耳边朝她低语些什么都只哼哼几声就算完。
只有一句是她真的听进去了，那就是哪吒说他已经向天帝说明了她如今的情况，当初那场被耽搁了太久太久的婚事也终于可以择日举办了。
“婚礼？”叶挽秋瞬间睁开眼睛，“什么时候？”
“都可以。”哪吒一边说着，一边将温热的泉水浇开在她肩头，微凉的指尖抹过那些绯红斑斓的痕迹，“你想在什么时候？”
“这个倒是……”她想了想，伸手去捉住那些浮散在水中的漆黑发丝，忽然记起来一件事，“我好像，好像记得我做过一坛荷花酒。就在……在哪儿来着？本来是我刚回来那时候做的，想在你的复生祭礼上送去来着。”
“我知道。你小时候每年都会送来。”哪吒吻了吻她的嘴唇。
“现在已经过去快两年了吧？”她一下子来了精神，“那就把它找出来吧！至于日子的话……其实我觉得哪天都好啊，只要是你就好了！不过我想自己来做我们俩的婚服，这样比较有意义，你觉得呢？”
“婚服这么繁琐还要亲自做，不怕累么？”哪吒笑着抹去她眼尾的水珠。
“不累啊。”叶挽秋摇头，脑海里飞快过滤着各种花样，手指却无意识地沿着哪吒左肩上的烈红纹印描来摸去，“可持续性绿色发展乃是五色石的天职，你不要担心。”
其实是治愈再生之术才对，但是叶挽秋觉得这个名词不够现代化，所以自作主张给它换了一个。
“真的不累？”他低眉看一眼那只正在自己身上摸得欢快的手。
“不会累的。”叶挽秋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哪吒表情。
“那好。”哪吒搂着她，低头去咬了咬她的耳尖，“什么时候累了就告诉我。”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样，停停停我突然觉得已经累了我……呜呜呜呜呜呜——”
松律说得对，玩脱的后果真的是很严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