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瓶邪同人)一枕华胥>第二十八章 一枕华胥

  吴邪坐在床边,透过陈旧的窗框往外面看。远处是一片连绵的深色山峰,山顶落了一层薄雪,在环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

  他看了一会儿,拿起床头柜上的烟,抖出一根点燃。只不过还没吸几口,就听房门唰的一声被拉开,随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吴先生,我们这里是禁烟病房,请您配合一下,别难为我们这些小护士。”

  胖子拎着保温桶走进房间,他捏着鼻子故意尖声尖气,手一抬,麻利地把吴邪病床上的桌子架起来。

  胖子拧开保温桶,见吴邪没理他,依旧坐在那里抽烟看窗外,哼了一声:“抽,继续抽。昨儿医生找家属训话,你那……”

  “王护士,来一根,我不告诉你们领导。”吴邪打断他的话,丢了一根烟过去。

  胖子利索地凌空接住,他定定地看着吴邪,最后一屁股坐到了旁边。吴邪吐出一大口白烟,胖子看着他在烟雾中面无表情的脸,把烟夹到手里,没有点燃。

  胖子问:“还是没想起怎么到那儿的?”

  “想不起来。”吴邪咬着烟淡淡地说,他摸了下自己已经长出毛茬的头,“大概老天爷被我的自我牺牲感动了。”

  这里是挨着墨脱的一个偏远山区,整个村子只有不到百户人家。眼下这里说是病房,其实只是当地一个非常简陋,勉强说得上是黑诊所的地方。

  吴邪是在离坠崖地点几十多公里外的地方被发现的。那里有个当地人废弃的土屋,当胖子赶到的时候,吴邪一个人躺在里面,后来又昏迷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恢复意识。

  胖子说:“老天爷会刺绣?你这针缝得不熟练,但还算凑合,长好了回去立威效果拔群。”

  吴邪闻言,夹着烟的手一顿。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听胖子说:“要我说还是咱们找的白衣天使靠谱,专业,再远都给你拖着飞过去了。只不过这人现在都还没寻到踪迹,要不胖爷我怎么火急火燎地就启动了B计划。”

  胖子把保温桶里的东西摆出来:“京城那地儿不好出,我都累瘦了,你得补偿我。”

  吴邪嗤笑一声,伸手过去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肚子。胖子骂了句“怎么跟护士动手动脚,流氓”,又道:

  “不过这事真就奇了怪了,人救到了,自己却没了,钱都不要了,还留下一个脑子坏了的。这里民风彪悍,说不准是被当地老乡看上了,绑了留下当上门女婿。”

  说着他瞟了一眼吴邪,撇嘴嘀咕了一句“人越长越偏,连脑子不好使都和那位越来越像”。

  吴邪由着胖子在旁边嘴巴没把门似的长篇大论,许久才又说出一句:“查下那人的账,过段时间把尾款打过去。”

  “所以你想起来了?”胖子一愣。

  “没有。言出必行,吴家不差这点钱。”吴邪说道。

  他掐了烟,不知为何叹出一口气,低头看向面前的汤碗,最后捧起来灌进肚里。

  吴邪的确是想不起来。他直觉在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这所有的记忆都非常模糊,就好像隔着一层东西,始终让人看不真切。

  好在发展到现在,虽然多走了几个弯路,所有的轨迹都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运行。

  他顺利活下来了。

  胖子观察着吴邪的表情,欲言又止。吴邪这些年吸取过大量蛇毒,接触过无数幻境,胖子知道很多时候他的记忆都是模糊的,甚至会出现分辨不出幻境和现实的情况。

  于是他也不再多问,转移话题般说道:“那就当睡了一觉,做了个梦。不过老天爷是不是安排你除草去了。”

  “什么意思。”吴邪放下碗,轻飘飘地拿余光瞥了他一眼。胖子指了指他的手指,比划了一下:“我们找到你时,你就一个人睡在那里,伤都处理好了,衣服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就是手上不知道怎么回事,抓了一大把草。”

  吴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缝,泥和血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只不过深处有些泛红,好像被什么染色了一般。胖子又说:“那玩意儿长得跟蒲草似的,红得要命。”

  这时有个伙计进来收碗,闻言插嘴:“您说的是怀梦草?《洞冥记》里说有梦草,似蒲,色红,汉武帝思念李夫人,怀着这草,晚上就梦到了。”

  胖子一听,咂了咂嘴:“这么神?”

  伙计拿了碗,笑着往外走:“传说罢了,如果是真的,那‘怀之能梦所思’,岂不是拿着就可以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

  “那怎么办,听起来值不少钱。”胖子转头看向吴邪,“你抓得太死,把你手掰开还废了胖爷我不少力气,当时累得牙痒痒,直接丢火堆里烧了。”

  吴邪在两人对话的时候一直很安静,若有所思地又点了一根烟,看着窗外好像在思考什么。此时听到胖子这么说,他动作顿住,突然笑了一下,淡淡地说:

  “没了就没了。”

  胖子看着他的神色,也咧开嘴笑道:“怎么,做了个白日好梦?梦到什么了?”

  吴邪轻松地往床上一靠,随口道:“梦到个几千里外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所有人无欲无求,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

  胖子嘁了一声:“别以为胖爷我没文化,做梦就做梦,你还夺舍黄帝了,华胥酒店的大床房多少钱一晚?”

  “我是高级梦游会员,不要钱。”

  吴邪说完,突然就觉得这一切的确如同一枕华胥。他仿佛真的做了一个没有办法回忆起来的梦,到达过一个非常遥远、他无法想象的地方,与什么人,共同走过了一段时间。

  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他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心脏依旧在跳动,坚定而有力。

  他似乎在那片黑暗中触及过什么,还看到了一座佛。那个地方有一种非常久违的感觉,好像只是一种主动靠近自己的温度,又好像只是一阵从远方而来的风。

  “那天真高级会员,享受到什么额外服务没有。”胖子揶揄道。

  吴邪睁开眼,看着对方挤眉弄眼,也挑眉道:“多着呢。”

  说完,他转过头,定定地看向远处的雪山。胖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慢慢收起了那种玩笑表情,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吴邪却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突然又开了口:

  “快收网了。”

  他转过头,对上胖子的表情,勾了勾嘴角:“紧张什么,想输都难,我信的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突然就平静了下来。他再次看向那片雪山,感觉那些梦里触及的东西都在转换成一种力量。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握住了一只手,丧失嗅觉的鼻腔里闻到了雪山的味道。那温度熟悉而带着暖意,那阵风清冷又透出温柔。

  吴邪这么想着,低下头将烟按灭,随后从床上下来,在窗前站定。

  他伸了一个极大极其放松的懒腰,最后看了一眼雪山,转过头径直走向胖子:“休息好了,再上路吧。”

  “再过些日子,我们去个凉爽的地方过夏天。”

  十年无比漫长,但长夜终会破晓。

  我们一定,会再见。

  (完)

  番外一 驾照

  (一)

  墙壁上的老旧电风扇来回摆动,转动的声音极大,呼呼地把风送到狭窄的房间里。但现在是八月份,这点风可以说是杯水车薪。我坐在一张一看就上了年纪的办公桌前,感觉裤子都黏在了下面那张破烂的塑料板凳上,额头上的血也被汗稀释了。

  我拒绝了桌子对面的小民警试图帮我处理伤口的行为,拖过医药箱,开始往破口涂双氧水。

  桌子另一侧的长椅上,排排坐着五个穿得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每个人都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其中一个鼻血止不住,只好一直仰着头看天花板。

  我感觉那些视线还一直黏在我背后,放下棉签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了一眼。为首的那人目光异常凶狠,正冲着我竖中指,见我转头手立马僵住,装模作样地一揣往椅子深处缩了缩,扭头冲剩下几个骂道:

  “热死了,给老子坐远点!”

  “老实点!”正在敲着电脑的老民警大力一拍桌,操着方言骂了一句。那台电脑的年纪估计和他差不多,这一巴掌拍得屏幕都闪了几下。老头骂完转过脸去,扶了扶老花眼镜,继续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缓慢敲键盘:

  “姓吴是吧。”

  我应了一声,面上不显,心里却还是提了起来。见对方嘀嘀咕咕地打完字把身份证还回来,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把“怎么联系到小花捞人”的念头按了回去。

  从良快两年了,把吴家盘口交出去的时候,那些陈年旧案自然是消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倒斗的那些营生随便拎一件出来,估计都能就地枪毙,进局子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哪怕这里就是雨村附近一个偏远小镇上的破烂派出所。

  大概我的脸看起来比较不具备攻击性,老头对我的态度还算和蔼,倒是坐在长椅上的几个人按捺不住,为首那个又开始嚷嚷:“他娘的,是他先动的手!这王八蛋一脚就上来了,你看我们那车!还有这伤,你看!你看!”

  那人伸着脖子给老头看他肿得老高的脸,我眉头一扬,马上把满是刀疤的手臂往桌子下一藏,随后调动了一下情绪,做出一副冤枉的良民表情:

  “您老别听他瞎逼逼,他们五个,我一个,您看看这合理吗。是他们先来别停我的车,我一脚刹不住,才撞上去的。”

  说着我指了指外面的空地:“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不信您去看。”

  老头点头,派那个年轻的去拿,挥手让我到一边去,叫下一个坐过来。我依言离开凳子,揣着手走到长椅边上。为首那人本来叫嚣得厉害,对上我的眼睛又立马噤声,缩着头绕了个圈,去那边答话了。

  我并不在意,一屁股坐到那人刚才的位置上。这个方向正对那台老电风扇,风一吹倒是凉快了很多。我摸出口袋里的烟叼到嘴里,侧头见剩下四人跟叠罗汉似的挤在长椅边缘,表情严肃大气不敢出,硬是在中间多隔开了一个人的位置,不由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冲那边伸了伸手。

  旁边那人像是惊了一下,梗着脖子道:“你、你不要乱来。”

  我有点好笑,咬着烟啧了一声,说:“借个火。”

  那人战战兢兢地把打火机凌空丢过来,我把烟点燃,这才眯起眼往椅背上一靠。

  年轻的那个小民警很快回来了,他看向我说:“你那村离我们镇老远,车头撞得不轻,需不需要通知家属过来?”

  我瞟向外面,的确是快到傍晚了,也不知道眼下要耗多久,掏出手机一看,却发现已经裂屏死机了,大概是干架的时候牺牲的。

  小民警看到,走到座机旁边拿起听筒:“报个你家属的电话号码。”

  那风扇正好转到正面,我满头汗被风一吹,此时正觉得又凉又热,大脑发空,闻言也没多想,条件反射地就报了一个瞬间蹦到脑子里的手机号。

  年轻人拨了过去,那头接得非常快。小民警按照程序表明了一下身份来意和派出所的位置,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随后又补充道:“你家属的车撞得非常严重,可能会产生赔偿金额,建议……”

  对方似乎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年轻人愣了愣,转头看向我:“啊,对,受伤了,血流了不少。”

  我闻言也愣了一下,扭头见那小民警正拿着电话一脸懵逼,看样子是对方直接把他电话挂断了。

  我这个时候突然也清醒了过来,腾地站起来问道:“你通知的哪位家属?”

  “我怎么知道是你哪位家属。”大概是我的表情有点吓人,那小年轻也唬了一跳。他后退一步,憋了几秒钟,这才继续说道:

  “那人说他姓张。”

  我一听,太阳穴就是狠狠一跳,嘴里骂了句脏话,同时脑子里回荡起两个字,完蛋。

  (二)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我和闷油瓶冷战说起。细说起来这也算不上是冷战,因为闷油瓶一切如常,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只是我单方面的行为。

  要说往常,我们两个鲜少会吵架,主要就闷油瓶那性格,吵也吵不起来。我拿他没办法,气了一阵子只能转头自个儿想通大半,他再主动凑过来,我这气也就消了。胖子还在旁边阴阳怪气“床头吵架床尾和,不叫吵架叫情趣”。

  只不过这次持续的时间比较长,所有的源头来自一个梦。具体时间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概是上个周,我直接在熟睡中被惊醒了。

  在那十年间,因为吸取蛇毒和接触幻境,我经常出现记忆紊乱的情况。各种梦境让我的睡眠质量变得异常糟糕,时刻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包括刚接到闷油瓶那阵,虽然那口气是放下了,但这状况还是没怎么变。只不过我当时避开了他,没让他发现太多。

  现在所有事情都平稳了,闷油瓶睡我旁边快两年,我以为这毛病早就治好了,没想到当天那个梦让我冷汗直冒,睁开眼就惊得一下子弹了起来。

  外面才蒙蒙亮,我觉得头痛得厉害,脑子里也一阵嗡鸣。我扶着额头,马上去回想我梦到了什么,但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因为我并不觉得这个梦让人恐惧,只是突然间,我就梦到了什么,而且梦里面的每一件事,都是我本人参与过的。

  就比如你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逐渐就淡了。但在某个时刻突然做梦回到小时候,就跟重新过了一遍童年似的,会觉得很熟悉。

  我很快放弃了回忆,无意识地摸了一把脖子上的疤,开始警觉是不是有什么因素造成了这种奇怪的影响。这时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随后一只手环到了我的腰上。

  我头皮立马一炸,背脊瞬间条件反射地绷紧,翻身就准备去扭那只手,顺带加一个腿部绞杀。

  只不过一摸到那手上我就愣了几秒,很快反应了过来,用力的动作也开始缓和。同时我一转头,就看到闷油瓶坐在旁边,神色凝重地看着我。

  见我回过神来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也不在意我刚才突然试图用力去反剪他的手臂,稍微用了点力把我抱过去,另一只手抹了把我满脑门的冷汗。

  我靠在他身上有点发怔,只觉得那种脊梁骨发僵的感觉依旧没有缓和下来。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伴随着那个模糊的梦境,我在那十年间产生的所有习惯和条件反射,又回来了。

  胖子今年五月的时候和村里理发店的老板娘结了婚,已经搬出去了好几个月。但他是那十年间离我最近的人,第二天过来串门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我不对劲。

  我当时正阴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蹲在门口喝粥。胖子搬出去后,家里是我和闷油瓶轮流做饭,今天按理说应该是我的早班,但他没让。

  胖子只看了我一眼,那咧着的嘴角就垮了下去。他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到了跟前又谨慎地退回一步,左看右看,打量了半晌,冒出一句:

  “我操,不应该啊。这都两年了,就小哥那治病又养心的过法,老中医都没他靠谱,怎么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一听,觉得他这话在理,但心里那股子烦躁就是压不下去,此时瞪了他一眼,也没理他,起身回去放碗。

  胖子好像非常不放心,跟在我屁股后面进了屋。他看着我刷碗,半晌突然“哦”了一声挤到旁边,一巴掌拍到我肩膀上:“胖爷我知道了,你这是间歇性更年期。”

  我心里更烦了,啧了一声:“给爷爬。”

  他满不在意:“不爬,挤死你这缺心眼。就你现在这小样儿,还想吓唬我,那十年里你什么神经病模样老子没见过。”

  说完,他仿佛确定了自己的猜想,略微松了一口气,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天真同志,更年期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不管是男同志还是女同志,到了年纪,十有八九,都会抽风。”

  “组织相信你能克服,克服不了你就去找你对象,他乐意听你逼逼。”胖子说着,一扭头看到闷油瓶拎着水桶从门外回来,马上掐着嗓子抖着肥肉跑过去,“小吴那口子,你过来你过来。科学治疗,健康生活,你不要慌张,本妇女协会主任和你科普一下。”

  我看他拉着闷油瓶就是一通嘀咕,闷油瓶看了我一眼,居然真的停下脚步,很认真地听了起来。我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心里那股子焦躁感也缓和了下去。

  同时我有点郁闷,心里嘀咕道,靠,难道真的是更年期了。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不适,虽然我面上不显老,但现在这么一想,我看着闷油瓶那张白净的脸,越发冒出一种“我在老牛吃嫩草”的感觉,虽然他才是上了年纪的那个。

  但这个想法也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那十年间发生的一些事情,我是尽量避免展现在闷油瓶面前的,这其中也包括我本身的某些面孔。好在这次我清楚地认识到我没有出现记忆紊乱,也没有走回那片风沙之中。

  我现在是在雨村,和胖子、闷油瓶一起。

  我安慰自己,这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精神影响,按胖子说的,过一阵子就舒服了。

  只不过我没预料到,这种影响持续的时间比我想象得要长。那些习惯伴随着每晚都发生的模糊梦境,更多地回归到了我身上。

  同时我发现,闷油瓶好像知道什么。

  在第一天做那个梦时,我就隐隐察觉到了。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张家人习惯控制自己的体温,我们房里又开着空调,他睡觉汗都没一点。那天我醒了他来抱我,我习惯性一搭他的脖子,发现居然也是满脖子冷汗。

  这不正常。我皱着眉想道,随后突然得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难道闷油瓶也和我一样,在做一个会影响精神的梦?

  这个想法让我心里瞬间警铃大作,想这事儿的时候我刚洗完澡,一下子就从床上蹦了起来,鞋也不穿就往外面冲。

  闷油瓶刚从浴室出来,正搭着毛巾擦头发。他上衣还没来得及穿,浴室的热气蒸得他下颚都还在滴水,半个胸口上爬满了张牙舞爪的黑色麒麟纹身。

  见我光着脚从里屋出来,他皱了皱眉,把毛巾一放,俯身就伸手从我腿后面环过,毫不费力地单手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

  他这个单手环在我大腿后面的姿势跟抱孩子似的,我倒不是很在意,屁股一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居高临下就掰着他的脸往上抬。

  闷油瓶的头发还是半干的,贴在额头上滴着水。我啧了一声,直接给他把刘海往头顶一顺搞了个大背头。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他倒是很淡定,贴在我胸口的位置仰着头,由着我看。我盯着他完全露出来的脸看了一会,确定了这人没有回归十年前的状态,没有失忆,也没有再次被那个狗屁命运影响,这才心底松了松。

  但我的表情还是没有松动,我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这话一出,我发现我的语气习惯性地变得很冷,但这段时间我没办法控制住。闷油瓶闻言动作一顿,但他也没吭声,抱着我开始往房间走。

  我抱着他的肩膀,不知怎地有点来气,等他走到床边了,突然腰部用力,双腿往他腰上一勾,就带着他往床上倒。

  他皱了皱眉,条件反射地抬手垫在了我脑袋后面,同时也朝着侧面侧身,让我不变成后脑勺磕到床上的那个。我顺势一个扭身,直接把他按到床上,腿一抬就一屁股坐到了他身上。

  我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点眼熟。不过我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当前的情况上,说道:“你也做梦了。”

  这话被我说成了一个陈述句。梦这东西非常虚,我连自己的都记不清,更别说看到别人的梦。但我就是隐隐有一种感觉,好像因为什么我们的精神产生了某种共鸣。

  闷油瓶仰面看着我,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扶住我的腰,让我坐稳一些,淡淡地说:“我跟你一样,想不起具体的内容。”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又轻声说:“吴邪,一些事情的发生是因为某种特定的规律,我现在只能确定,这并不会伤害到你,你不用深追。”

  “不行,这些内容很重要。”我听了,并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焦躁,“它对我产生了一种影响,我……”

  我说到这里,猛地顿住,闷油瓶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撑起上半身,拉近了与我对视的距离,说:

  “已经不会再发生什么。”

  他的声音里透着安抚,我定定地看着他的脸,确定了他从第一天开始,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只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就如同现在这样,只是沉默地将所有看在眼里,给予我一个支撑。

  想到这里,我抿了抿嘴。胖子说我克服不了就去找闷油瓶,闷油瓶不怕我唠叨,但这种事情就和吵架一样,前脚骂完爽了,后脚就会觉得心里磕磕绊绊的,我并不觉得刻意这样做会有用。

  但眼下看着他的眼睛,我把心里那股子邪火压了又压,突然就想道,算了,不压了。

  这么想着,我直接朝前一俯身,狠狠亲到了他嘴上。

  闷油瓶又不是庙里的菩萨,一起睡了快两年,该干的都干过了。今年年后我的肺病完全痊愈,都不用我主动招惹,该干正事的时候他绝不会跑偏。只不过这些天我情绪不对,他似乎是有意避着这些。

  论我主动招惹的场合,不是没有,就是人毕竟年纪大了,也谈不上次次都玩得这么开。我暗自在心底骂了几句脏话,心想躲什么躲,更年期又不是瘫痪,老子还睡不到你了。

  现在借着这股子邪火,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主动,卡着他的下巴亲了一阵,听到他呼吸开始变粗,放在我腰上的手也开始用力,但依旧没有挪到其他地方。

  我啧了一声,将两人分开,又一把把他按了回去,居高临下地坐在他身上开始扯自己的衣领。

  闷油瓶仰面看着我,没有说话,此时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眸色深得吓人。往常到这时候,我都会知道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这是要下力气办我的意思。

  但此时我却并不像往日那样,稍微担心一下自己的老腰,只是停下解扣子的手头动作,坐在上面冲他勾了勾嘴,突然拿屁股加大力道磨了几下。

  他轻微皱眉,有些警告意味地掐住我的腰,不过呼吸不太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我这时也发现下面某个部位早已发生变化,嘁的笑了一声,手撑到他胸口的纹身上,俯身凑近,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假正经。”

  (三)

  主动招惹的后果一向比较严重,更别提当天我又一直想把主动权抓在手里。他倒是由着我掌握了一阵子主动权,这也使得我第二天连抬一根手指头都嫌累。

  唯一的好处是当天晚上我们两个人都没做梦,大概是没有闲工夫做梦。第二天醒来闷油瓶叹了一口气,我意识还有点恍惚,但听到了本能有些不爽,攒了点劲儿上前就啃他一嘴,说,怎么,被我睡了有意见。

  闷油瓶闻言好像有点无奈,在我头上摸了几把,倒是顺势也亲了过来。

  搞了这一出,我感觉我好像是爽了,但心里依旧静不下来。按胖子的说法,我这段时间就是半个神经病,连隔壁的大妈都不敢骂我了,看到还会绕道走。

  日子倒还算是安生的又过了一阵,闷油瓶有一天突然提出来要进山。他在山里溜达这事本身就比护林员还干得熟练,近期他光在我旁边,反而很久没去山里。我看他似乎有事要做,想了想,最后还是故作淡然地让他出去了。

  只不过他一走,那种焦躁的感觉就越发明显起来。我暗骂一句,失策了,没事找事地把家里的活都干了一遍,然后蹲到院子里开始一根根抽烟。

  抽了一会儿,我意识到那种烦躁始终平息不下来,也不想去找胖子,又站起来在屋子里晃了一圈。这一圈我发现洗手盆的水龙头有点问题,出水不太顺畅,于是快速决定上镇子的五金店一趟,顺便当兜风散心。

  我计划着买了东西就回来,没和其他人说,也没留字条。现在是八月,外面烈日高悬,出雨村上大路后,日头更是烧得地面滚烫。

  那辆二手尼桑皮卡车本就破烂,此时送风口跟破风箱一样响个不停,虽然不间断地往里吹着冷气,车内却始终凉快不下来。开了一阵子我心烦意乱,干脆把车窗摇下来,点了一根烟。

  只不过还没抽几口,侧后方就传来一阵引擎轰鸣的声音,紧接着一辆面包车猛地加速从我左边擦了过去,一个甩头变道到了我前面。

  对方这一下开得极野,我要是方向盘没把稳,两辆车能直接发生擦碰。那车蹿到我前面之后,并不急着开走,中速压了我一阵,才加速朝前继续开,颇有几分挑衅的嚣张。

  乡下土路没这么多条条框框,很多人开车没规矩惯了,我和胖子经常遇到,多半也就骂几句。但如今正好撞到我火头上,我直直盯了一会儿,咬着烟就抬手挂挡,同时猛地一脚油门下去。

  这时刚好到一个弯道,前车正好减速,我一脚加速到那车侧边,等弯道一过就猛打方向盘,变道超车到了前面。

  这时也听到里面传来几句脏话,我没理,继续挂挡加速往前开,一路飙到了通往镇子的水泥路上。

  到这里分岔路开始变多,我连过几个路口后,往后视镜里一瞥,发现那车还跟在我后面,不知道是不是跟我耗上了。

  我摇摇头,正准备甩掉那辆面包车,却见那车突然开始加速,直接冲到与我平行的位置,车尾还没完全甩过来,就朝着我这边缩小距离。

  我知道这人是想逼停我,但脚下油门没松,面不改色地在原道上继续往前开。

  对方一见,似乎是急了,我又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骂声,看样子人还不少。两辆车在路上你追我赶地僵持一阵,对方终于彻底怒了,突然加速,硬生生加塞甩进我前方的车道,随后车身一横,不提速反而减速,看样子是想彻底逼停我。

  我盯着前面越来越近的车,心里骂道“玩野的是吧,老子这破车不值钱”,余光快速一瞥右边,脚下油门也没松,直接朝着那车屁股狠狠撞了上去。

  发生碰撞的瞬间我猛地朝右边连打方向盘,把车头甩到了路边的栏杆上,这时才猛踩刹车,在哐的一声撞击声中将车堪堪停住。

  虽然撞这几下我心里有底,但整个人还是随着惯性朝前狠狠甩去,被安全带拉着才没撞到挡风玻璃上。我骂了一句脏话,很快坐稳,抬头扫了一眼行车记录仪,见摄像头现在只能照到路侧边,于是挂挡拉上手刹,解开安全带熄火下车。

  我下车的时候,前面那辆面包车上也呼啦啦下来一帮子人。对方的车屁股被我撞塌了,几人正站在车前破口大骂。我一数有五个,都穿得流里流气的,为首那个一看我下来,呸了一口冲到我前面,上来就想揪我的领子。

  我偏头躲过,揪住他的手臂狠狠往他背后一扭,同时一脚踢中他的后膝将他踹翻在地。那人发出一声惨叫,剩余四人皆是一愣,大概没料到这战况上来就变成如今的局面。

  我这时才低头去看那人,一眼下去突然“嚯”了一声,说:“冤家路窄。”

  对方这时也看向我的脸,愣了几秒后面色唰地一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声“操”,开始大力挣扎。

  我又一脚踹到他背上,把他按得死死的,继续道:“说说吧,怎么赔。年轻人开车这么野,赶着开灵车送你哥几个去火化?”

  县城就这么大,来来往往,我和胖子跟不少人打过交道。这人我的确认识,只不过会面的场合不太愉快。刚搬来雨村那阵我们三个去镇里赶集,遇到这人来偷我手机,后来和对方带的人直接在路边打了一场群架。

  打架时这人直接被闷油瓶摔飞出去,还磕掉了几颗牙。他似乎也是回忆起了那段不太好的记忆,猛吞几下口水,才跟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冲着其他人大叫:“愣着干什么,揍他狗日的!他这次就一个人!”

  说着他突然大力挣脱出去,翻身挥拳朝着我脸上打来。我侧头一躲,再回位时也是猛地挥出一记直拳,径直狠狠揍到了他脸上。

  这一拳用了力,只听一声拳头砸到肉上的闷响,那人嚎了一嗓子,直接被打到后仰。我伸手把烟丢了,抬脚在地上踩灭,看着剩下的人,冷冷地说:“你们运气太差,就我一个。”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四)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换到平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肯定不会做得这么极端。但当天这帮人正好撞到枪口上,双方就这么直接干了一架。

  只不过后来这帮人被我揍得狠了,居然恶人先告状,找着时机一个电话打到了派出所,直嚷嚷着“要被杀了”。然后也就有了最开始发生的一幕。

  闷油瓶的速度比我想象得快。知道这一通知就通知到了张姓家属身上,我整个人变得非常烦躁。领头那个看我这样,还以为是自己人找到了外援一会儿有我好看。

  当派出所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的时候,我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为首那人在旁边嘴里不干不净,心里寻思外面哪个巷子人少适合打人。这砰的一声把屋里人都惊了一下,我转头,就见闷油瓶站在那里。

  他穿着今天出门时的那套衣服,连背包都还在背上,眼睛往屋内一扫,直接定格在我身上,随后就大步径直朝着我走来。

  等他走近一些我才发现他头发都贴在了皮肤上,脸上竟全是汗。直到皱着眉在我面前站定,又上下快速把我扫了一遍,他才稍微缓和一些神色,同时吸了一口气,将呼吸频率稳下来。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他,闷油瓶朝我伸手,撩开我的头发看那个擦伤,同时很轻地抹了一把旁边凝固的血渍。我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为首那人也反应过来,转向闷油瓶,继续嚷嚷:“他娘的,还真是冤家路窄。来得正好,你就说这事怎么办……”

  我闻言啧了一声,知道这人仗着在局子里,没人敢动手,正想开口,却见闷油瓶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并没有说话,对方却像是被这个眼神惊到一般,直接后退一步,彻底噤了声。

  闷油瓶再次转向我,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几个人,紧抿着嘴压了半晌,才把那种被抓包的莫名心虚感压下去,憋出一句:“太热,恍神,追尾了。”

  说完,我思考几秒,又指了指头上那个口子,补充道:“干了一架。”

  最终这事还是按照普通矛盾处理,双方和解。那帮人出了局子就一通狂奔,转眼溜得无影无踪,好像背后有什么人在拿刀追着他们似的。

  我走到院子里,看向我们那辆皮卡。车头凹进去一大块,虽然还能动,但也得拖去修。

  在我看车的时候,我感觉闷油瓶的视线也一直凝在我背上。和解过程中他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我旁边,那帮子人大气也不敢出,彻底认怂老实了下来。

  此时我再回头,他早已收敛了那种锐气,对上我的视线,叹了口气,走过来牵我的手。

  我此时心情有点复杂,直觉他心里可能也不是很畅快。闷油瓶拉了我也没多说,一声不吭地往镇子深处走。我见他直接走过马路,到了做餐饮生意的那条街上,才回过神来。虽然闷油瓶到得很快,但经过这一通折腾,晚饭点都快过了。

  我随便找了一家还开着的面馆,闷油瓶把包放下,转头去了马路对面,又很快从那间小药房出来。

  派出所的医药箱种类不太全,我也就随手消了个毒。他再次侧头看我的伤,撕开纱布的包装袋:“过来。”

  我停顿几秒,挪了挪屁股,把板凳拖到他旁边坐下。他把我的头按下去,随后抬起脸,开始专心帮我处理伤口。

  我垂着头没吭声,只感觉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扫到我的额角。这时我也看到他的裤腿背后全是泥,再一扫他的背包,拉链口处露出一些药材。种类我挺熟悉的,刚到雨村和治疗肺病那段时间,他常从山里带,多用于安神。

  看到这里,我越发觉得心里五味杂陈。我鲜少见他赶路赶成这样,电话打过去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山里,一路顶着烈日,就这么急匆匆地从山上赶到了镇子里。小民警的话不清不楚,那满脑门的汗大抵并不全是因为天气。

  此时我也想通了这段时间我到底在焦躁什么。这种精神影响使我在很多时候,没办法控制住那十年间的习惯。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的行为会连带影响闷油瓶。

  我叹了一口气,半晌闷闷地说:“都是意外,我没事,你不用这么急着过来。”

  闷油瓶闻言,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放心。”

  说完他继续处理,直到把纱布的最后一个角贴好,才低下头,对上我的视线:“吴邪,已经不会再发生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说过的话,我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此时也明白了,他并不在意我的影响。

  闷油瓶看着我的表情,眼里的神色也柔和了几分。他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摩挲几下,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又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我觉得我应该再多说些什么,比如检讨下我这次的出格行为,但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

  “咱家水龙头坏了,我到镇子上来买,现在还没买着。”

  闷油瓶也“嗯”了一声,这时牛肉面上来了,他把自己碗里最大那块肉夹到我这边,又将筷子塞到我手中:

  “一会儿我去买。”

  (五)

  闷油瓶回去之后,第二天主动提出一个事:他想去考驾照。

  胖子并不知道我们在镇子上发生的事情,只当我没留神追尾了。听到闷油瓶想考驾照,他连咂几下嘴,最后道:“改革春风吹满地,张家文盲要上进。小张你可算有觉悟了,我们家可以再出一个文化人。”

  我斜了他一眼:“谁文盲,我们家最大的文盲就是你。”

  胖子闻言摆摆手:“我前天上镇子,看到那个破驾校也快招新了,明儿就把小哥送进去上学?”

  说完他哼起了“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闷油瓶点头,我也“嗯”了一声,不过还是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刚开始他和我提这事儿的时候,我愣住几秒,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想起考驾照?”

  在我的记忆里,闷油瓶应该会开车,只不过他黑户都当了这么多年,上路肯定是无证驾驶。我和胖子开车是老油条了,家里不缺司机,一起出去时他都是缩在后座睡觉。

  当时闷油瓶也没多说,只是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吐出两个字:“有用。”

  说完他就面不改色地转身回房间,我盯着他的背影,直觉这事肯定和我进局子有关,但又不好追问,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

  隔天我和胖子带他去镇上唯一的驾校报名,这镇子是真的破,但说起来也是周边十里八村的中枢,该有的还是有。虽然那驾校看起来非常不正规,也就盖了几栋平房,中间圈出一块训练场。此时上面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台破车,在烈日下开得有气无力。

  我带闷油瓶去体检和办手续,给他报了一个C1。今年报名的不多,前台的女员工本来正在打瞌睡,看到我们几个过来精神一震,听说是闷油瓶要报名更是热情。

  胖子偷偷和我咬耳朵:“瓶仔这进去了是要上优等生表彰墙的节奏。”

  “上个屁,问过监护人要肖像权了吗。”我冷笑一声,一屁股挤开胖子,让他带闷油瓶去旁边填表,同时隔开了前台小妹的视线。

  因为人少,当天下午就安排同期的人去熟悉场地和操作。镇子离村太远,我和胖子也没回去,就把车停在路边,等着闷油瓶下课。

  胖子去买了两根盐水棒冰,见我还盯着闷油瓶跟着队伍走远的背影,把冰棍往我脖子上一戳:“你知道你这像什么吗?你这像送孩子第一天上学的老父亲。”

  我冷不丁被冰了一下,缩起脖子就骂了一句。我的脏话对于他来说大概都等于问好,他没有反应,把冰棍咬在嘴里开始团巴包装袋:“不过天真,胖爷我还是那句话,克服不了,你就去找小哥。”

  “胖爷我不知道你俩发生了什么,但就我这脾气都能忍你,你也别觉得你那神经病样儿会在小哥面前丢人。”胖子把冰棍咬得咯吱作响,见我还拿着没动,啧了一声,接过来撕开包装袋,“有句话叫什么,过去的都他娘的过去了,人肯在一个地方扎根就他妈是一辈子的事。”

  他把冰棍塞到我手里,我没吭声地盯了他一会,直到感觉有冰水开始往我手上流,才拿起来啃了一口:“这事不好说,我形容不出来,好像是过去的一些事,多了一个人的参与。”

  我回想起了那些将我十年间习惯带回来的梦。这些梦依旧不清晰,但随着时间增加和场景变化,我开始有了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我跟随着这些梦境,回到了那十年间的某个节点。但我不是一个人回去的。

  胖子闻言,随着我的视线看向场地中央,突然就乐了:“这他妈不是天大的好事。”

  风扇还在持续朝里送风,在车内回响起一片嗡嗡声。胖子在这阵噪音中咬着冰棍,看着外面的烈日,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天知道,老子当年多想他能来拉你这个缺心眼一把。”

  (六)

  闷油瓶的驾校生涯很顺利,他开过车,本身学习能力也极强,教练还和我放话,不出一个月就能让他拿到本儿。

  难度最大的反而变成了科一和科四,我按照教练说的,给闷油瓶的手机里下了刷考题的软件。胖子见闷油瓶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院子里一丝不苟地看题,也挤过来凑热闹。只不过我和胖子驾照考得早,那会儿没这么多条条框框。胖子连错几道,越做越暴躁。

  我知道这题数量非常多,其中有些着实奇葩,但看胖子这样也觉得好笑,故意又指着其中一道:“老司机再来一题?”

  “选A,撞飞这些狗日的。”胖子骂道。

  闷油瓶两根奇长的手指在选项上滑过,淡淡地说:“错了,选D。”

  事实证明,闷油瓶的确是我们家的优等生苗子,按胖子的说法,倒斗生涯耽误了孩子上清华北大。后来我又紧急给他培训了一通电脑操作,这科一总算没掉链子。

  接下来就是练车和路考,当前是酷暑,天气太热,来回坐镇上的小汽车太折腾人。我近期没什么事,每天开车去接送闷油瓶。

  这天到得早了,他还没下课,我把车开到场地旁边停下,一边抽烟一边等他。驾校小得可以,车就那几辆,好些人围在一起练倒车入库,轮着开一辆破皮卡。

  闷油瓶上去开了一轮,他的操作基本完美复制教练教的,左右两把下来稳稳当当。教练指着他,对着其他学员恨铁不成钢:“都来学学,你们都跟小张一样我还至于血压这么高?方向盘上挂块肉,狗都开得比你们好!”

  闷油瓶没理他,走到一旁的树荫下开始发呆。我听着教练骂人觉得好笑,但没多看一会儿,就收回视线,低头在车里环视一圈,从后座摸出几瓶矿泉水。

  一下车,一股热浪就迎面而来。我三步并作两步,顶着烈日夹着水走到场地里,教练跟我很熟,看到就和我打招呼。

  我递水给教练,又抖出两根烟。他掏出打火机想帮我点,我摆摆手,把自己那根夹到耳朵上,这时听到他说:“担心小张呢,放宽心,他过不了,我带的这帮傻子就没人能过。”

  我笑了笑,拧开水喝了几口,也没回答什么,只是看向闷油瓶那边,说了句:“今儿有点事,人我直接接走了?”

  “成,他课时够了,保持住,这几天不来练了都行。”教练一挥手,我又客套几句,然后朝着树荫那边走去。

  因为车的数量不多,人都是扎堆练车,此时就见树荫下聚集了七八个排队等着练车的人,性别年龄不一,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此时就听一姑娘说:“张师兄,你教教我呗,我才来,怎么都倒不好。”

  那姑娘很年轻,看起来像是个大学生,放暑假回老家考个驾照。我在人堆外站定,没再过去,倒是本来闭着眼一言不发的闷油瓶好像察觉到什么,睁开眼睛透过人缝看向我这边。

  我这才比了个手势,见他站起身朝我走来,把手里的矿泉水丢给他:“还练吗?”

  天气太热,附近的小卖部跳闸了,存货刚好卖空,眼下就丢给他那瓶冻过。他凌空稳稳接住,拧开瓶盖却不急着喝,走到我旁边,摸了一把我手里那瓶常温的,不动声色地换了过去。

  闷油瓶拧开我那瓶喝了几口,抬头看了下天气,拍拍我的肩说:“回家。”

  我也没多说,和剩下的人扯了几句场面话,快步跟上他。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什么:“教练说你出师了,可以不用来练了。”

  同时我抬起眉,补充了一句:“张师兄。”

  说着我摸出打火机,准备去拿夹在耳边的那只烟。这时却见闷油瓶突然伸过手来,抓住了我准备去摸烟的那只手,一抬一捏,又让我手里的打火机落回了兜里。

  做完这些他没有松开,手指穿过我的指缝一扣,拉着我继续朝停车的地方走。

  一来一回,我被烈日烤了一路,此时交握的掌心说不上干爽。我一只手满是汗,被他握在掌里,一只手拎着那瓶冻过的矿泉水,沉默半晌,嘀咕了一句:

  “热死了。”

  闷油瓶暂时中断了他的驾校每日打卡,胖子得知后,兴冲冲跑上门来,说要检查作业,看看学习成果。不过我看他那样,总觉得他是想显摆显摆,挽回他在答题时丢的脸。

  于是三人上了村口大路停车的地方,找了块人少的空地。胖子从附近的林子里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又撅着屁股画了几条歪歪扭扭的线,圈了个车库出来。

  我看了一眼,又把树枝往里插了插:“你以为现在倒车入库的场地都和你体型差不多?”

  胖子不屑一笑:“这有什么难的,就学校那开法,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闪开,胖爷我给你们露一手。”

  只不过胖子这么多年开车野惯了,要不是小花兜着,他那驾照早就不知道被吊销多少回了。眼下要按照考试的标准不碰线一把倒进去,还真有点难为他这个开野路子的。

  胖子试了几次都算不得太成功,见我在旁边看热闹,一脚把车停下,喊道:“你是高材生,你来,你肯定不在小哥这种新手面前丢人。”

  我哼了一声:“激将法没用。”

  但胖子铁了心要拖我一起下水,减少他的丢脸程度,甚至还搬出了“给小哥看看什么是教科书”的说辞。这说法我不认同,因为说白了我和胖子一样,这么多年开野车开惯了,规矩程度也就比他好一点。按我在驾校看到的场景,闷油瓶开车大概才叫教科书。

  但横竖不会少块肉,我为了让胖子闭嘴,最后还是坐上了驾驶座。闷油瓶坐在副驾驶座,胖子站到车后面,清了清嗓子,嘴里开始哔哔哔地模仿倒车提示语音。

  我把座位往前拉,又调整好左右后视镜,熟练地挂挡起步,打着方向盘开始往后倒车。

  之前被撞歪的车头已经被修好了,不过还是留下了几个印子。我缓速倒了一阵,瞟了一眼旁边的闷油瓶,突然说:

  “小哥,如果这把我倒进去了,你就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去考驾照。”

  闷油瓶听到动作一顿,随后转头看向我。

  他并未回答,我这话也是突然冒出来的,不指望他会答应,不在意地笑了笑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倒车上。这次角度卡对了,应该能顺利倒进去。

  谁成想在这时,闷油瓶突然往我这边凑了凑。他抬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同时说:

  “可以。”

  我感觉他粗糙的指腹从我侧脸的皮肤上滑过,顺带抹走了脸上的几滴汗,当下一愣。这时突然就听后面的胖子发出一连串哔啵声,掐着嗓子喊道:

  “请注意,请注意,你他娘的压线了。”

  我把头伸出窗外一看,见那车屁股已经冒出线,差点辗到边上的树枝,忍不住骂了一句,又转回副驾驶,不服气道:“你干扰司机,不算数。”

  闷油瓶闻言挑眉,抬手给我看,只见上面有一根睫毛,大概是刚刚从我脸上抹下来的。

  胖子这时又在后面提高声音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不掉面。吴师傅,再来一把?”

  我没理胖子,坐在那里和闷油瓶直直地对视。看着他满脸的不明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这事没意思,嘁了一声,抬手就去解安全带准备下车。只不过安全带好像卡住了,我第一下没能解得开。

  这时闷油瓶的神色才稍微动了动,他离开椅背,俯身过来帮我解安全带,同时淡淡地说道:“按你说的,倒进去了,我告诉你。”

  他的声音几乎就是在我耳边响起来的,此时整个人半压在我身上,脸就贴在我脖子那里,头发扫到我脸上,有点痒。

  胖子又在后面问了一句,我感觉周围无比闷热,汗液在封闭的空间里变得有些黏腻。我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放弃挣扎般地回道:“不倒了。”

  “热死了。”

  (七)

  闷油瓶在一个多月后顺利拿到驾照,在此期间陆陆续续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出了一趟远门,见了几个旧人。那个漫长又奇异的梦一路往前走,最终在某个时间段落下了尾声。

  我一算时间,突然发现梦开始的时间,刚好是轮转一年的节点。这个时候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梦的产生,很可能是因为青铜门。

  去年因为某些原因,我和闷油瓶一起进过一次青铜门,在里面完成了一种反推,如今出现这种关联般的影响反而是正常的情况。这个梦仿佛将我和他一起连接到了一个很久远的时间点,但又真实得不似一个梦。

  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在此不一一赘述。只是通过这件事,我意识到青铜门对于我和他来说,将我们的命轮一起推向了一个新的方向,这个改变可能不单单发生在我身上。

  当闷油瓶拿到驾照的时候,梦带来的影响已经很淡了,一切都恢复了常态。我们在这些年见过太多匪夷所思的局面,生活渐渐回归正常,我也渐渐将这些事情放下。

  为了庆祝闷油瓶顺利拿本,胖子在镇子上找了个大排档,叫了一桌子烧烤,又扛了一箱啤酒。说是帮别人庆祝,结果喝得最多的反而是胖子,我被他拉着拼酒,也灌了不少。

  最后还是唯一清醒的闷油瓶买单走人,他一点没喝,先把我架到副驾驶上坐好,随后又把胖子扛到了后座。

  我上车后就晕晕乎乎的,直接睡了过去,等迷迷瞪瞪地再睁开眼,车已经驶离镇子,开到了外面的大路上。

  我歪在座位上,身上搭着闷油瓶那件连帽衫。现在晚上天气已经转凉,窗户只开了一条小缝,时不时有一点风从外面吹进来,让人不觉得闷,也不会觉得凉。

  我缓了缓神,转头看向驾驶座。只见闷油瓶坐在那里把着方向盘,表情淡淡地直视前方。他开得很稳,车子匀速前进着,几乎没有出现大幅度的颠簸。

  车内一片暗色,外面时不时闪过几盏昏暗的路灯,将光流动着投到他的脸上。

  他很快察觉到我醒了,抬手帮我拉了一下搭在身上的外套,把那个兜帽盖到我脸上,挡住了车窗外流动着的光,同时低声说:

  “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他的衣服一下子挡住了我的视线,周围陷入一片黑暗。我的嗅觉年后已经恢复,此时感觉他的味道混杂着我自己的酒气,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传来,将我包裹住,非常让人安心。

  我抓住身上那件衣服,又往下面缩了缩。这段时间里,我已经想明白了他考驾照的原因。

  黑暗中,我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听了一阵后座胖子的呼噜声,突然低声开口:

  “以后找个时间再买一辆车。”

  闷油瓶的声音很快从旁边传来:

  “好。”

  车还在继续朝前开,我不再多言,合着眼平稳睡去。

  番外二 戈壁

  (一)

  前面提到过,今年下半年的时候,我和闷油瓶出现了一些状况。这一年是我和他因为一些事情再次进到青铜门后,一起出来的第二年。

  我们在门里一起改变了某种规律,出门后住院期间,我曾经想过会不会出现什么后遗症,但不管是我还是他,身体指标都一切正常。

  只是这种状况在我们回到雨村过后发生了,我一算时间,刚好是轮转一年的节点。我和他仿佛做了一场非常长又非常奇怪的梦,这个梦将我们的时间连接到过去,又异常真实,并且在醒来后对我产生了一段时间的影响。

  这并不是身体上发生什么变故,简单说来更类似于一种精神方面的影响。好在如今已经恢复了常态。

  那段时间闷油瓶去报了驾校,胖子大概看出来我因为梦境影响,情绪不佳,将生意也停了很多。只不过他最近老背着我偷偷摸摸在手机上捣鼓什么,我问他干什么,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网购。

  闻言我也懒得管,这期间很清闲,每天的任务就是去接送闷油瓶。

  只不过一日把闷油瓶送到镇子上后,我接到了一个人的电话。看到名字的瞬间我还略微有些惊讶,因为这虽然是个熟人,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对方简明扼要地表达了来意,他需要我帮个忙。虽然他的口气非常不客气,仿佛不是来找我帮忙,而是来找我要债的。

  我点起一根烟,沉默地听完,最后说:“时间,地点。”

  “明天上午,我的人会过来。”他说道,停顿几秒,提出了一个在旁人听来非常奇怪的要求。

  “带上你所有的相机和储存卡。”

  在雨村定居之后,我就决定了要金盆洗手。但我还是应下了这次行动,不知道是为了还那十年间欠下的东西,还是因为那种精神影响,让我直觉这事是我应该去做的。

  我本意打算一个人去,只不过这事瞒不了闷油瓶。他并没有阻止我,当天晚上收拾好两人的行李,把同行的意图表达得很明显。

  不只闷油瓶,胖子也加入到了行程中,按他的说法,铁三角没了他这个角可不行。

  地点在西藏阿里地区,从狮泉河沿日阿公路往南,行两百多公里进入象泉河谷,抵达阿里扎达县。随后脱离旅游景区,一路朝着荒原深处开去。

  当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满目刺眼的日光,黄沙被无边戈壁上干燥的风吹得四散飞舞,粗糙地刮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这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恍惚,面对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土林山丘,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古潼京。

  “老地形,这活我们擅长。那边得加钱,我们是技术顾问。”

  胖子的声音很快从旁边响起,闷油瓶掏出一个护目镜,套到我头上。

  我这时回过神来,看向两人,直起身调整了一下护目镜的位置:“走。”

  跟着带路的人,我们翻过一个小山丘,来到了山体后面的避风口。下面的空地上物资散落一地,不少人在帐篷里进进出出。

  我顺着坡滑下去,其中一人很快注意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他是这里面的领头人,虽然在这一堆伙计之中显得非常年轻。

  “东西带来了吗?”对方朝着我走来,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我的脸,表情有些古怪,像是觉得拘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抬眼看向黎簇,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突然拎起手里的背包朝着他丢了过去。

  “我操。”黎簇骂了一句脏话,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个包,“吴邪你他妈神经病啊!”

  “都在里面了。”我说道,随后朝着营地走去,一边走一边环视周围,“我们住哪个?”

  胖子勾着闷油瓶的肩膀跟在我后面,接着说:“我们三个上年纪了,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哪个最好?”

  “露天最好,死胖子你上戈壁睡去。”

  黎簇嘴里发出啧声,同时转头看到闷油瓶。他的视线停顿片刻,但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打开背包看了一眼,冲我做了个手势:“你跟我过来。”

  “能耐啊小子,还指使起我来了。”我嗤笑一声,黎簇这次倒是沉住了气,点起一根烟咬到嘴里,不耐烦地说道:“你以为老子想找你。”

  这么说着,他凌空丢了一根烟过来,我抬手接住。

  过去多年,我和黎簇许久未见,但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还是略有耳闻。围剿结束后,在小花的提点下,他在北京勉强站稳了脚,分到几个盘口,已经可以独立组织一些小的行动。

  这个年轻人没有将自己从那场刺激的人生历险中脱离出来,他选择了朝着风沙深处继续前进。只不过我很清楚,他更多是被我推进去的。

  此时我看着他抽烟,觉得他如今变了不少,但带给人的感觉却无比熟悉。最终我也没有多说,把那根烟点燃,和闷油瓶胖子使了个眼色,跟着他走向最大的那个帐篷。

  (二)

  帐篷里堆着大量装备,多是无线电之类的电子仪器。七八个人聚集在桌子前看电子屏幕,听到帐篷被掀开的声音齐刷刷抬起头。我心里生出一些惊讶,这里面大半的人都是熟面孔,是当时长沙吴家盘口的老伙计。

  “东家。”坎肩也面露惊讶,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您老重出江湖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看向旁边的闷油瓶,麻溜地从旁边拖出一个凳子,又给他拿水:“姑爷也来了,好家伙,这次准稳当。”

  我看着他那狗腿的样子,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老子教你的规矩忘干净了?”

  坎肩挨了我一脚,嘀咕一句“我这也没叫错”,但一转头看到我的表情,又缩了缩脖子。胖子拍拍他的肩膀:“你东家这段时间更年期,别惹他。不然后果和当年一样严重,就地直接把你挂外面晒成咸鱼干。”

  坎肩察言观色的能力一流,刚刚那几眼就已经看出来了,此时方向一转,又利索地把凳子拖到我后面:“您坐。”

  我没理他,一屁股坐上去,闷油瓶把那瓶水放到我面前,和胖子在我身后站定。剩余几个生面孔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个不太确定地开口:“吴邪?”

  其他几个伙计都跟过我一段时间,相互交换几个眼神,其中一人还算给面子,带头叫了声:“吴小佛爷。”

  这个称呼我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闻言不由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只不过很快就被我压了下去,面上并未显露出来。

  那个伙计的声音刻意提高了些,方才直呼我名字那人面露不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黎簇直接走到我旁边坐下,把那个背包放到桌子上,吩咐道:“干活。”

  那人看着黎簇,眼里的神色一沉。黎簇并不畏惧他,冷冷地和他对视,最终这人拿了包,骂了句脏话,和那几个生面孔转身走向旁边的桌子。

  剩余的伙计围到我们旁边,这时我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想请你出山可不容易。”

  声音是从桌子上的电脑里传出来的,我看向那个屏幕,小花的脸出现在了视频连线里。我看着他,也勾了勾嘴角:“花儿爷一句话的事儿,还用得着使唤年轻人。”

  黎簇抽着烟,冷笑道:“使唤你妈,老子是筷子头。”

  我充耳不闻,小花也笑了一声:“吴邪你他妈拉倒吧,之前找你借哑巴张,你看你那抠门儿的样。我不使唤,你肯这么干脆地拖家带口过来?”

  话落,他收了音,笑着冲我无声做出两个口型。我辨认出来他在说“债主”,用眼角余光斜了一眼黎簇,心里暗骂,狗日的,两个债主。

  我很快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详细说说。”

  小花端起桌子上的茶喝了一口,声音很从容:“放心,不打扰你继续当良民。两队人凑的,伙计够使,你只需要做个技术顾问。”

  这话我并不意外,看到吴家伙计的一刻我已经知道了,这一趟有小花一份。而他肯让黎簇来当领头人,自己退在二线,也说明这次行动不算棘手。

  不过我还摸不透我参与在其中的具体作用,小花也没直说,只是抬起脸,朝着我背后扬了一下:“你出去看看。”

  我和闷油瓶走出帐篷,胖子还在那里和小花讨价还价,觍着脸要三份工钱。小花回他“搬砖工地什么价你什么价,哑巴张倒是可以领两份,直接还到利息里”。

  我站到边缘,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莽莽土林。远处的土林山丘被日光照得发黄,方圆近几百平方公里内满是高低错落的“林木”。

  土林说白了,就是土堆积塑造成群的柱状地形,扎达土林因湖盆和河床的地址变迁而成,我听闻多年前扎达到普兰之间是个五百多公里的大湖,受附近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被数十万年的风雨冲磨,风化剥蚀,形成如今土林错落的景象。

  我知道这里同很多地方的无人区一样,藏着无数房屋建筑、佛塔和洞窟,古格王国的遗址也在境内,他们在此行动并不奇怪。

  我看了一阵,周围都是大同小异的地形,没有异样的地方,不由皱起眉。闷油瓶此时站在我旁边,突然在风声中淡淡地开口:“这里很眼熟。”

  我闻言转头:“你来过?”

  他摇头,我不知道是他没来过,还是不记得了的意思。他这时却看向我,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我沉思片刻,突然明白了小花让我来的意思,以及黎簇让我带上那些东西的原因。

  “这一趟我的确是个技术顾问。”我飞快地说道,拉了闷油瓶回帐篷。

  这个地方我来过。

  (三)

  在以“关根”身份活动的那几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藏区境内。只不过这种漫天风沙的地方,地形变化很大,一年一个样。闷油瓶所谓的眼熟,是他在我的照相机里看到过。

  我回到帐篷里,黎簇的伙计已经把我的相机和储存卡全部摆到了桌子上。我挤开电脑前的人,直接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被我挤开的人似乎颇有微词,我没理他,开始一张张翻看我拍的那些照片。黎簇他们也围到我旁边,那人也就彻底闭了嘴。

  我的照片大多存在卡里,数量巨大。小花看我们大海捞针,突然在后面开口,提示了一个日期。

  我顺着那个时间往回翻,同时道:“有说头?”

  小花说:“探路的人发现入口一直在变化。这其间有一种规律,随着时间和地形在改变。”

  “那还真是刚好,情报在自己人手上。”我说道,点着鼠标的手也停下来。在这个时间点附近,拍摄的照片全部是荒原和戈壁,一眼望去,所有照片都是大同小异的内容。

  “这怎么认。”坎肩抓了一把头发,“按照花爷的说法,现在外面都大变样了。”

  我一言不发,回忆着外面的山脉走向,眼睛飞快地在照片上浏览。闷油瓶的反应比我更快,他突然俯下身按住我的手,压着我的手指拉大其中一张。

  胖子也一只手压到我肩膀上,探头眯着眼看去:“不都一样,胖爷我看不出区别。”

  “对照外面看山脉走向。”我说道,“不牢靠的土林会在短时间内被风沙消磨,山的走势的改变却需要非常久的时间。”

  这里远处靠着喜马拉雅山脉,从部分角度还能看到加梅德峰,那座山圆顶,最高峰海拔有七千多米,特征很明显。只不过话虽如此,在数量如此巨大的照片中找出对应当前环境的,也不是一件易事。

  这活能做的人没几个,照片是我拍的,我肯定要上,又挑了几个熟悉地形的伙计。闷油瓶眼睛比我尖,主动从我这里分担走大半。

  筛选工作持续了一整天,我们是早上到的,等大概筛选出来一部分,已经到了傍晚。黎簇把照片打印出来,趁着天没黑,安排人出去实地对照一部分。

  我此时稍微泄了一口气,靠到椅背上。闷油瓶站在我后面,见状抬手摘下我的眼镜,顺手帮我按了几下太阳穴。

  不远处另一个帐篷开始放饭,胖子在外面喊“到点儿开饭了”。我不太想动,闷油瓶拍拍我的肩膀,走出去一起拿我那份。

  我闭着眼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闷,也走到外面去透气。我走到帐篷后面的峭壁边缘,看到黎簇蹲在那里,他正拿着打印出来的照片,一边抽烟一边拧着眉对照远处的土林。

  我也点起一根烟,看到远处的土林山丘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金黄色。这种颜色覆盖在嶙峋起伏的岩层面上,如同金黄色的波浪,一层层不断推到远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夕阳逐渐下沉,最终使得一半的金黄色被阴影所覆盖,在大地上划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晚风不断从戈壁上吹起,卷起一片沙土,也连带着打散我们两人之间的烟气。

  黎簇早就察觉到我站在他背后,只是一直没说话。此时他突然侧了侧身,抬手拿下嘴里的烟,说:“我第一眼看你的时候,还以为你这神经病没变化,活多少年就还能继续犯病多少年。”

  “哦,我更年期而已。”我不以为然,咬着烟笑道。

  黎簇切了一声:“看你后面拍的那些东西,我都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你这不叫更年期,叫精神分裂,说白了还是神经病。”

  我奇道:“怎么,退休的不能有点业余爱好?”

  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近几年轻松后,我又时不时当回摄影师,拍拍风景,拍拍小满哥,拍拍院子里养的鸡。当然身边有个免费模特,我更多的是拍闷油瓶。

  我也教过他怎么用相机,照片里还有一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抓拍的我,有我喂鸡,有我遛狗,有我在河边钓鱼,或者我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瞌睡。

  刚刚挑照片的时候也被伙计看到了,我脸皮厚,面无表情只当没这回事。其他人也不敢多说,几下就划到需要的部分。

  我继续淡淡道:“怎么,羡慕?回头我也给你拍几张,裱起来寄给苏万那小子,让他看看你现在有多牛逼。”

  “滚蛋,老子出发前才见过那傻逼,不用你告诉也知道我现在多牛逼。”黎簇骂道。

  我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两个人就不再说话,站在那里各自抽各自的烟,直到闷油瓶在后面叫了一声“吴邪”。

  我回过头,看到他拎着饭,于是把烟丢到地上踩灭,说:“下班了,走了。”

  黎簇没搭理我,我转过身,停顿一下,又突然道:“如今其实也没多大变化,等更年期过了,就能变回你说的‘以前那个傻逼’。”

  黎簇依旧没有说话,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他又把烟叼到嘴上,此时烟雾正在逐渐变冷的空气中缓缓上升。

  半晌,我叹出一口气,想再说些什么,黎簇却突然站了起来。他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闷油瓶。闷油瓶并没有走过来,正靠在帐篷边等着,对上他的视线也没有太大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黎簇看着闷油瓶,却突然笑了一下:“还是第一次见真人,你当时通过那条蛇传递给我信息时,那感觉直让我起鸡皮疙瘩。现在再看,倒是明白了为什么。”

  说完,他也把烟丢了,朝着另一个帐篷走去,但迈了几步又停住,突然开口:“不管是那些年还是现在,我的想法都没有变过。你的确是个王八蛋。”

  他再次转头,冲我比了个中指,扬起眉:“不过老子现在选择走的路,和你这王八蛋没关系。”

  我愣了一下,见他比完就收,揣着手脚下抹油很快走远,不由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骂道:

  “小兔崽子。”

  (四)

  第二日,天一亮一群人继续干活,在土林群里找入口。只不过按照小花说的,那个规律很复杂,如今是在大自然中寻找那点微不可见的时间的痕迹。一旦对到点上,接下来的一切会变得很轻松,在此之前这个过程非常难熬。

  我尽量回忆当时是站在哪个角度拍摄的,带着伙计也走了几趟。论在极端环境下勘察,闷油瓶不用说,我勉强跟得上,倒是胖子这些年跟着我在雨村养着,干热环境本就不适合他这种体型的人,一圈下来流汗跟下雨似的,脖子上都晒脱皮了。

  所有人顶着烈日找了大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灰头土面。与我们形成鲜明对比的,也只有视频那头的小花。在我们混着风沙啃饭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喝茶,衬衫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看样子房间里还开了空调。

  胖子头上盖着毛巾,嚼着饭口齿不清:“解总,你这趟真的得加钱,搬砖工都还有高温补贴。”

  小花没理他,瞥了我一眼:“吴邪,时间不多了。再过两天入口会变化,我们只能再去找别的时间点的参照图。”

  “急什么。”我漫不经心地回道,抠了一大坨防晒霜给胖子糊上,又顺手把手心剩下的抹到闷油瓶脸上,“我找到走势了,今天能出结果。”

  果然,按照我所预料的,当天下午的时候另一队人回来报道,说找到了可能存在入口的土林遗迹,就在三公里外。

  我确认无误,黎簇指挥伙计,一群人直接把营地搬到那片土林群里。土林群非常大,一眼望不到头。人行走在其间,仿佛走到了一片沙土堆砌形成的树林里,周围全是高大的模模糊糊的黑影,戈壁上的风在土林间穿梭,好像鬼哭狼嚎一般。

  这里很像柴达木的魔鬼城,只不过流水侵蚀使得土林的沟壑更加层次分明,山脊上满是一条一条的皱褶,如同人皮肤上的皱纹。

  胖子看着周围满是皱褶的风化墙壁,突然咂了咂嘴:“想涮火锅了,这像不像猪脑。”

  我骂道:“你他娘的恶不恶心。”

  黎簇不赞同,说:“我觉得像人脸,那种快作古断气的,满脸都是皱纹。”

  坎肩吸了一口气,指着旁边几个一脸菜色的伙计:“几位老板行行好,别人过来先巩固军心,您几个一人一嘴天灵盖都能给吓飞。”

  闷油瓶一向不参与我们的插科打诨,趁着日头还没落下,走到大概圈出来有入口的那片区域,两根奇长的手指缓慢划过粗糙的岩壁,一寸寸仔细看过去。

  胖子走到黎簇旁边,语气里满是炫耀:“小子,给你见识一下道上最贵的那位爷,等会别惊掉裤子。”

  黎簇拍开他的手,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却突然见闷油瓶抬头,皱起眉后退一步。

  我一看,立马警觉,提高音量道:“坎肩。”

  坎肩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知道闷油瓶的段位,精神一震把弹弓抓到手里。闷油瓶抬手对我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紧接着脚一蹬,弓着腰就顺着面前的墙壁,唰唰几下蹿了上去。

  虽然山体上沟壑纵横,但这墙壁几乎是垂直的,闷油瓶没借助一点外力,速度极快,几乎是转眼间就爬到顶端。

  纵使黎簇见识过黑眼镜同样不似正常人的身手,此时也不由愣了一下。胖子见状更得意,刚走到下面想抖两句机灵,就听到闷油瓶在上面喊道:“让开。”

  “得嘞!”胖子立马收住表情,顺手一胳膊肘一个,把附近的两个伙计给拖走了。

  他把下方的场子清空后,也不知道闷油瓶在上面按到什么机关,面前的土林突然抖动一下,随后整片山壁开始剧烈震动,无数碎石和沙土从上方往下落,劈头盖脸糊了所有人一身。

  胖子把我拽远些,喊道:“我操,小哥带雷管上去了?有这等好事怎么不让我来。”

  我皱着眉看上面,刚想喊闷油瓶一声,就见他从上面跳了下来。我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他快速说道“没事”,手一伸把我的头往下按了按,挡住那些碎石尘土,半压着我继续往后退。

  这一下震动持续了近十分钟,仿佛连锁反应,一阵阵轰鸣直朝着土林深处荡过去。等到所有的震动停止,众人边咳嗽边扇眼前的土尘,再次聚集到刚才的位置,朝山壁上看去,皆是一愣。

  半晌,坎肩憋出一句:“张爷,您这不是摸出一个暗门,是直接给开了个……”

  说到这里,他停住,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胖子接话道:“得,直接给开了个隧道出来。小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会愚公移山徒手掏墙。”

  只见那土壁上,直接塌出一个五六米见宽,七八米高的拱形大洞。这洞的边缘非常齐整,此时开在土林壁上,仿佛不是塌出来的,而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胖子形容这个是“隧道”,也不是没有原因,因为除了面前墙壁上这个大洞,后面的其他土林壁上同样被震出一个个拱形洞。这些洞顺次连接成一片,一眼过去望不到尽头,如同一条笔直的隧道。

  (五)

  此时日头已经下沉,土林群逐渐被黑暗吞没,那些空洞被风一吹,回荡起一片怪异的呜呜声。隧道里黑洞洞的,径直延伸到土林群深处,不知道是通到什么地方。

  黎簇回到营地那边,和小花交换了一下情报,很快拿着一张地图回到隧道口。他挑了几个伙计,一队人精简好装备,准备朝隧道尽头行进。他们要找的入口大抵就在这粗糙隧道的尽头。

  我眼睛在人群中一扫,叫出来几个熟悉的长沙盘口老伙计。闷油瓶在装备中挑拣,丢了一个头灯给胖子。黎簇的伙计见此情景,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人喊道:“吴小佛爷,路都探到了,接下来就不麻烦您下去了。”

  那人说话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我头也没抬,面无表情地说:“这不是入口。”

  闷油瓶丢过来一个整理好的包,我接住背到背上,打起手电照向入口处的黎簇:“送佛送到西。”

  黎簇看了我一会儿,随后带头朝着里面走去,对其他人说道:“不用管他。”

  有人不满地嘀咕几句,最终还是闭嘴不言。一队人打起手电,朝着洞口深处走去。

  这一连串的土林壁十分厚实,且头尾紧挨看不到接缝,真就好似一条完整的隧道。我往上扫视着高处的洞顶,周围的墙体非常平整光滑,人工开凿的痕迹很明显。

  “爬惯盗洞,走这么宽敞的还有点不习惯。”胖子在我旁边说道。他的声音一直回荡到深处,带起一阵回音。

  坎肩闻言,插话道:“这里这么高,怕不是墓主人修的大道,直接通到主室?”

  我说:“屁话说对一半,这是条‘官道’。”

  倒斗又分官盗和私盗,所谓官盗,就是王侯组织军队,明目张胆地来盗取,曹操和鲁殇王就是这种。这类挖盗洞,就跟挖自家祖坟似的,很多财大气粗的恨不得修一条高速公路,把冢全部移出去。

  这时在前面探路的闷油瓶折返回来,落后几步走到我旁边:“上一批人在这里进出过很多次,持续时间非常长。”

  “靠,那我们怕不是来晚了,没得捞?” 另一个伙计说。

  前面的黎簇骂了一嘴:“姓解的闲得慌会来探一个空穴?”

  我耸了下肩:“说不准这趟是为了锻炼你这个后生仔。”话虽如此,我却也知道黎簇说得没错,小花告诉过我这附近的情况,这一趟如果我们能找到入口,就不会走空。

  胖子说:“那空手来来回回这么多次,修个隧道方便微信晒步行数?”

  “他们在找入口。”闷油瓶微皱起眉。我点头,补充道:“你们解老板说过,入口在变化。”

  此时一行人已经深入到了通道里面,入口处的那点光亮只剩下一个看不清的小点。周围一片漆黑,渐渐地没有人再说话,但因为环境空旷,所有人脚步声都被无限放大,啪嗒的声音传出去,又被墙壁反射回来。

  我看到路边开始出现一些杂物,有挖掘工具的残骸,也有破陶片。随后出现了更多低矮的黑影,全是卵石堆,上窄下宽呈圆锥形,半人多高,由无数石头严丝合缝地堆砌而成。

  到后面数量越来越多,往前方的黑暗中一扫,入目所及之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石头堆,一个个堆砌在路中央,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什么玩意儿,坟堆?”其中一人忍不住说道,随后被黎簇狠狠瞪了一眼。

  闷油瓶在一个卵石堆前蹲下,摸索几下后夹出一块石头,用手电往那个缺口里照了照,突然伸出手朝卵石堆里探去。

  我也在他旁边蹲下,见他很快将手缩回,两根奇长的手指夹出一片破布。布上写着很多藏文,内容很杂,有六字真言,也有神像造像。

  闷油瓶看向我,说了两个字:“朵帮。”

  这是一句藏语,胖子这时候也反应过来:“嘿,不就是玛尼堆。”

  藏语“朵帮”,就是垒起来的石头之意。这些石堆也叫做玛尼堆,在藏区路边很常见。藏族人认为石头是有灵性的,所以会在路口、湖边或者山上堆玛尼石堆,有祈福的意思。

  “不太对。”我皱着眉站起来,“数量太多了,朵帮有两种,这些规模较小,不是常见的阻秽禳灾朵帮。”

  “那是哪种?”坎肩闻言,不易察觉地咽了口唾沫。

  “镇邪朵帮。”黎簇插话,看着这些数量巨大的石头堆啧了一声,随后照着前方说道,“尽快穿过这里。”

  “直接前进走不出去。”闷油瓶此时也站起来,他将手里那张镇邪咒文丢掉,淡淡地说:“上一批人在寻找变化的入口时发现了什么,这些朵帮是他们所造。”

  “迷魂阵?”胖子接话,“这他娘的是迷那东西,还是迷我们这些人。”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听到他这么说,突然开口:“都有。”

  “这是指路的。他们把入口变化的规律记录在了石堆里。”

  闷油瓶对上我的视线,点了下头。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扫视一圈,走到最初那个石堆后面,以那个为起点,开始重新朝里走。只见他路过石堆时,顺时针绕一圈,把手里的石头填在了石堆上面。

  我看着他的动作,拍了下胖子。胖子没问,毫不犹豫地就跟上了我。坎肩在原地停顿几秒,也跟着我走了。

  闷油瓶的动作是当地人遇到朵帮时,必然会做的一种行为,顺时针绕圈再填石,意为祈福,所以时间越久玛尼堆规模会越大。

  剩余的人看着我们几个跟着闷油瓶,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在玛尼堆里绕来绕去,傻了眼,片刻之后一人讷讷地说:“鬼遮眼了?”

  黎簇却只是看了一会儿,就推了几下那些伙计:“跟上这些神经病。”

  说着他带头走到了我们原来的路径上,开始跟着我们绕圈。剩余几人相互对视几眼,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我跟在闷油瓶后面,发现我们虽然全部都在顺时针绕圈,但却是一直在朝着某个方向,逐渐往隧道里面深入。众人动作机械地在石堆阵中绕了快半个小时,期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微弱的手电光线中,人影在密密麻麻的石堆中乱晃,这场景非常诡异,就好像一群人鬼打墙了一般,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胖子走了一阵,突然在我背后开口:“他娘的,到了没,老子头都快绕晕了。这路他妈怎么开始往上走了。”

  我这时也感觉路开始往上倾斜,回过神来,看到玛尼堆的数量开始减少,路面收窄不少,墙上砌着土砖,整个通道已是发生了变化。

  虽然这条通道看起来直来直去,但在不知不觉中,我们竟是被引到了另一条看不见的通道里。

  闷油瓶说:“中途有连续的暗槽,会改变路线。必须按照这种走法。”

  这条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小门,里面又是条一人宽的狭窄通道。脚下也出现台阶,一路往上延伸。

  (六)

  一群人顺次进去,台阶十分陡峭,像是一直朝着土林里某个山壁的内部深入。两边的墙壁上画满了壁画,保存完好,色泽鲜艳。身着华丽服饰的舞女在翩翩起舞,旁边有人击鼓吹号,整幅壁画栩栩如生。

  台阶尽头又出现一个石门,里面是个拱形洞窟,大约有几十平。墙上同样画满壁画,胖子举起手电往周围一照,不由“嚯”了一声,冲着我挤眉弄眼:“好家伙,活春宫啊,这一趟可来得值了。”

  我抬起头,只见那墙上画满了密宗男女双修佛,色彩艳丽画风大胆,对比十分强烈,给人很强的视觉冲击。一队里面都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见此场景其余人也是嘿嘿一笑,还有人吹了一声流里流气的口哨。

  这种内容和技法在阿里地区很常见,我一路看过去,没太大反应。倒是黎簇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很快收回视线,径直朝着最里面走去。

  那里的墙前面修了一个石台,上面并排放满彩绘神像,全是裸身的人形空行母。空行母又叫“荼吉尼”,意为在空中行走之人,是一位女性神祇。她有大力,可于空中飞行,故得此名。在藏传佛教的密宗中,空行母是代表智慧与慈悲的女神。

  此时那五尊空行母并排坐在台子上,活灵活现,姿态优雅,又显出万种妩媚。坎肩跟着黎簇凑上前,感叹道:“这他娘的,还有立体的,雕得跟真的一样。”

  我闻言啧了一声,说:“找门。”

  一边说着我一边再次扭头去看壁画,看了一阵却突然意识到闷油瓶和胖子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我一转头,先看到了旁边的胖子,只见他背对着我,正仰着头站在一幅壁画前,一动也不动。

  我顿生警觉,手条件反射摸到刀上。这时却突然见胖子肩膀抖动一下,嘴里发出嘿嘿几声笑。

  我动作一顿,拔刀的手稍微松了松,走向胖子,骂道:“看看看,看片呢,还他娘的看。”

  然而当我手搭到胖子肩膀上的时候,却发现他肌肉非常僵硬,整个人直挺挺地立在那里。我心里跳了跳,暗叫不好,抬起手电就去照胖子的脸,见他双眼放空,直直地盯着那壁画,面色发红满脸怪笑,已是中了招。

  “别看壁画!”我反应过来喊道,同时抡起拳头就想直接给胖子来一拳。

  但我手还没挥过去,突然感觉头发晕,差点没站稳,同时有种燥热感如同浪潮一般,瞬间涌上脑门。

  我心骂狗日的中招了,一把扶住墙勉强站稳,却感觉眼前的景象一阵摇晃。墙上色彩艳丽的佛像开始在我眼前出现重影,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身形如同鲜艳的毒蛇,带笑的面容无限放大,让我眼前发花。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也开始爬升,不用看也知道和胖子一样。大脑在这一瞬间闪过很多景象,倒不是幻觉,都是我的记忆,其中还有闷油瓶。这反而让我清醒了一些,使劲晃了下头,试图甩掉耳根燥热的感觉,同时伸手就去摸刀。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一下子把我拽了过去。

  手的主人力气极大,直接把我拽到了门边。我撞到那人身上,条件反射想去扭那只手,就感觉对方一把箍住我的腰把我拖到怀里,同时在我耳边低声说:“别动。”

  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刚刚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的闷油瓶。我连喘几口气,感觉那种眩晕感退去一些,这时又听闷油瓶低低地说:“别看,过一会就好了。”

  此时我被他按在门后面的阴影中,只感觉周围一片黑暗,的确什么也看不到了。但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那种一开始的天旋地转和燥热感,混杂着因为中招而在脑子里闪回的画面,又往上涌了几分。

  我揪住他的衣领往前一贴,突然发现他的心跳也跳得比往常快了很多,皮肤发烫,连带着呼吸声也加重了。

  我意识到什么,喘着气低笑几声,朝着他耳边凑过去,压低声音说:“你刚才也中招了?看到什么了?”

  闷油瓶闻言呼吸一滞,突然抬手拽住我的领子,很轻地往后拉了拉,将我从他耳边分开,同时吐出一个字:“你。”

  说完,我就感觉他把我往墙上一按,整个人往前贴进几分。我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扯着他的衣领也没犹豫,迎着就亲了上去。

  此时周围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我们两个的呼吸声,其他人估计是全部中招了。闷油瓶在我亲上去的瞬间只停顿了一秒,随后就加大按着我的力道,侧头加深了这个吻。

  我抱住他的背,感觉周围的空气逐渐变得黏腻。他熟门熟路地顶开我的牙齿,把舌头滑进来,和我缠在了一起。

  我心道,妈的,还直奔主题。这一瞬间我觉得我还是得考虑一下当前的环境,只不过对象是闷油瓶,再加上壁画的影响,我很快决定抛掉那点理智。

  但下一秒,我就感觉有什么带着铁锈味道的东西滑进我的口腔。我一愣,条件反射往后缩了缩。但闷油瓶很坚决,按住我的头把我拉回去,把他舌尖上那点血搅到了我的嘴里。

  那种眩晕感在这一瞬间消散,异常的热度也开始缓慢退去。闷油瓶察觉到我恢复正常,这才离远一些将我们两个分开,说:“壁画会致幻,空行母有问题。”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把我拽到门口,这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看不到壁画,离空行母也远远的。

  只不过我现在还是能听到两人之间变重的呼吸声,以及加快的心跳,这倒不是因为中招了。在这个时候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好笑,一勾他的脖子又把他拉过来,在他嘴里扫了一圈,把他破口上那点血给舔了个干净。

  “止血。”我在黑暗中无声地吞下那口混着血的唾液,说道。

  他的手刚好放在我的脖子上,闻言手指停住,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好几秒,才松开按着我的那股力道。

  闷油瓶把我从门后面拉出来,我直起身,这时才感叹一句,还在斗里,的确不妥。

  (七)

  我们回到洞窟中央,看到其他人都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眼神木然地或盯着壁画,或盯着空行母,显然都中招了。胖子还在那里嘿嘿嘿怪笑,我照了一下他的脸,和闷油瓶对视一眼。

  闷油瓶表情倒是很淡定,看样子情况并不严重。他拔出匕首,准备在手上划一刀,我立刻按住他的手,翻了个刀花把匕首又给他插了回去。

  闷油瓶皱起眉,似乎想说些什么。我看着他,想了想,把自己拔出来一半的刀也插回去。在周围扫视一圈,我突然发现了一些东西,径直走到空行母旁边。

  黎簇和坎肩立在空行母前面,我越过这两人,俯下身看向空行母的脸。神像仪态万千,颜料绘制的五官惟妙惟肖,此时正勾着鲜红的嘴唇,直直注视着外来者。

  闷油瓶也发现了,我和他交换一个眼神,同时拔出长刀,抡起来狠狠朝着神像的脖子砍去。

  这神像是泥塑的,中间是空心的。我一刀把面前那个的头打飞,看到空行母的躯干被掏空,中间竟是放着一个小香炉,上面插着三根香。不知道是什么原理,那香竟是燃着的,微不可见的青烟向上升腾,透过空行母的裂缝飘到外面。

  这香无色无味,大抵是致幻的主要元凶。闷油瓶见状,大幅度挥出一刀,干脆利落地把剩余几个空行母的头全部砍飞。我把香浇灭,将香炉堆到一起,随后转头把黎簇的外套扒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这些香炉。

  做完这些,我走到最近的坎肩面前,直接给了他一巴掌:“起来干活了。”

  没有了香的影响,其他人醒得非常快。闷油瓶叫醒人的效率比我高得多,也不知道在对方脖子上哪里按了一下,那人就猛地清醒过来。

  我看着他的动作,啧了几声,又加大力度猛掐胖子几下。胖子这才一个抽搐,悠悠醒来,看着我还咂吧一下嘴。

  我踢了他一脚,让他清醒点,别做春梦了。胖子爬起来,怒道“我梦到我老婆有错吗”。

  一群人醒来后表情各异,有人愣怔有人尴尬,也不知道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我没管他们,又走回之前放着空行母的地方。石台上刚才并排摆着空行母,把后面的墙壁遮得严严实实,现在空行母被我和闷油瓶砸得七倒八歪,反而将后面的场景显露出来。

  那后面也有一幅壁画,只不过和周围的景象不同,壁画上绘制了很多受刑之人,粗略看去是在描绘地府之苦,各式刑罚惨不忍睹。

  在这其中似乎还画了一扇门,只不过被石台挡到后面,只露出来顶端几笔。闷油瓶蹲下,手指摸向底部,说石台是活动的。坎肩和另外一个伙计立刻上前,两人一齐用力,将石台拖出。

  后面剩余的景象全部展现出来,只见在那寥寥几笔的门框装饰线条下,竟真的有一个门。就是这门非常矮,需要人蹲下来才能勉强钻过去。

  我凑到门边,感觉里面有风刮过来。胖子蹲在我旁边,说:“不会真是阴曹地府的大门?不对,这个大小,顶多算狗洞。”

  “我看你等会得卡这狗洞里。” 我没好气道。

  胖子骂我乌鸦嘴,我懒得理他,见闷油瓶带头钻进去,马上紧跟其后。这后面的通道并不长,没一会就爬到尽头。闷油瓶伸手把我拉出去,我站定一看发现外面是个很空旷的拱形洞窟,体积是刚才那个的十多倍,天花板上竟是有光的。

  粗糙的岩层上裂了一个口子,隐隐透出外面的夜空,将一些星光漏了进来。

  胖子的声音此时从后面传来,语气里透出惊讶:“这土林还内部杂交?怎么长这儿来了。”

  我神色有些凝重,此时也定定地注视着洞窟最中间的那个东西。顶上出现裂口原因不是别的,这中央生出了一根直径足有三四米的粗糙土林柱,我们此时所在的位置是它的底端,这东西一路往上直接穿破顶上的土层。

  周围画满了壁画,只不过这里画的全是极乐之地,祥云环绕,飞鸟在莲花池上振翅,各类佛教神尊立于其间,乐器齐奏,一派歌舞升平。

  在土林柱后面的墙上,同样绘制着极其矮小的门。但这里的门遍布三面墙壁,足有十多扇,且后面都有石板抵着,看样子全被封死了。

  我定睛看着那些门,突然听到黎簇在喊:“吴邪,你他妈别干站着,拉一下这个死胖子!”

  我回过神来,一转头看到胖子还卡在洞口那里。黎簇他们似乎是被堵在了后面,此时一片骂声。

  但这一转头,我又愣住了。这面墙上也画着无数佛教圣物,与我们进来时的那面墙形成鲜明对比。其中有一种人首鸟身的生物,此时正举着乐器在云间高歌。

  迦陵频伽。

  这个词在一瞬间蹦到我的脑子里。我直直地看着那面墙,直到胖子又喊了一声,闷油瓶走到我旁边,掐了下我的肩膀,我才反应过来,收回视线和他一起把胖子从洞口拖出来。

  剩下的人鱼贯而入,看着这情景皆发出惊叹。一个伙计看向后面的墙壁:“怎么这么多门?”

  “是真正的入口。”我说道,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烦躁,忍不住拿出一根烟。坎肩凑过来给我点燃,同时问:“那这数量也太多了,该走哪个?”

  我没回答,皱眉打量着周围。这个房间除了土林柱、壁画和数不清的门,还在角落堆积着大量铁质古兵器残骸,有盾牌、盔甲和大刀,最多的是长剑。

  其余伙计开始在屋内走动,这些兵器虽然保持完好,但锈迹斑斑,他们很快转移注意力,有人试图去剥墙上反光的经文部分。古来阿里地区盛产金银白银,在托林寺、札不让、皮央东嘎都发现过一种用金银汁书写的经书。

  “什么都别动。”我看着那人的动作,冷冷地说。

  那人动作一顿,刀口倒是停下,转头看向我:“我现在还给你点面子,叫你一声吴小佛爷。”

  说着他呸了一口:“一路上哄得那个青芽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悠,地儿都到了,还想坐瓢把子?劝您差不多可以回了,别逼哥几个鼓了盘儿。”

  “李老五,你要造反?”黎簇闻言,表情也冷了下来。

  “我可不敢,大家伙都是攒儿亮的,谁敢拦了解当家的财路。”这人哼笑一声,“只不过吴小佛爷,做人得簧点清。如今不管是地头还是别的,既然退下来了,就没有再坐上去的道理。”

  他走到一扇门前,抬起手,使劲敲了敲那块石板:“这板儿比老子的脚盆还脆,就这十多个,老子几下全废了。”

  一边说就见他眼睛往旁边一扫,寻了个废弃的铁铲,抡起来就想砸门。

  我没动,依旧站在那里抽烟,此时只是冷声道:“坎肩,废他手。”

  坎肩反应极快,没有犹豫就架起弹弓,猛拉皮筋一珠子打到那人手上。只听咔的一声,对方捂着手腕一声惨叫,手上的家伙哐一声落到地上。

  “打门缝。”我把烟夹下来吸了一口,头也不抬地又说。

  坎肩再次抬手,弹珠又是飞快打了过去。这次他品出我语气的不同,用了点力。铁弹直接贴着那人的脸飞过去,啪地一声打到门板上,砸裂出一条很小的缝隙。

  伴随着裂开的声音,门缝里突然开始往外漏像沙一样的东西,非常细碎,颜色发黑。只不过坎肩力道控制得刚好,这裂缝开得极小,那点流沙漏得非常慢。

  “毒流沙!”那人刚好倒在门边,沙差点流他一脸。见此情景他脸色发白,也顾不上手疼,一骨碌就爬起来,连滚带爬地离那扇门远远的。

  “堵上。”我吩咐道,这时才走到其他门边,环视一周,“门一开错,谁都走不了。”

  我说完之后,看向胖子和闷油瓶。两人会意,走到我旁边和我一起看门。这时周围变得很安静,只有坎肩堵流沙的动静。我一回头,见其他人还傻站在原地一脸紧张,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干活。”

  长沙盘口的几个这时才反应过来,开始在周围找隐藏的开门机关。剩余几人像是被我的语气惊到一般,犹豫着看向黎簇。黎簇拧着眉看了我一眼,最后说:“听他的。”

  一群人开始在洞窟里到处摸索,手电光乱晃成一片。我一边走一边扫视着四周的壁画,突然发现这其中的某些花纹,似乎是可以连成一片的。比如迦陵频伽的尾翼多出来那一笔,对应另一面墙上经文部分的边框。这有点像拼图,被打碎拆分到无数地方。

  我意识到可能藏着某种信息,只不过所有门周围都寻不到一个开关,这些信息是用在哪里的。

  直到闷油瓶似乎发现了什么,抬着头观察一阵,突然一个蹬墙爬到了中间的土林柱上。

  我和胖子跟着他来到下面,见他爬到中段后,抠着岩缝连续踩墙,绕着土林柱转了一圈,随后掏出匕首扎进土壁,停在了一个位置。

  闷油瓶说:“再上来一个人。”

  胖子蹲下去,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爬到他背上,他慢慢站起来把我顶了上去。

  闷油瓶爬得并不高,我往上爬出几米,就被他一把抓住,单手拎到身边。我顺手搂住他的腰把自己也定在那里,问:“怎么?”

  他下巴朝前方扬了扬,我发现那里有一条几十厘米宽的大缝,大抵是处在一个视觉死角的位置,只有上来了才看得到。我举起手电往里一照,里面并不是空的,这与其说是缝,倒不如说是外面的大块土层脱落,露出了下面的东西。

  土层下的石头表面发黑,上面满是狭长的一指宽方形孔洞,我一愣,想也没想就松开闷油瓶的衣服,另一只手去掏匕首。

  闷油瓶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抱住,我也不在意刚才差点掉下去,开始用刀刮那些土层。只见下面都是这种布满狭长孔洞的石壁,方槽布满柱子周身,仿佛是有什么将其戳成了一个筛子。

  我猛地明白了什么,看向闷油瓶,他也冲我点头。下面的胖子似乎是等得不耐烦,叫道:“你俩别高空调情了,怎么回事。”

  我低下头,喊道:“扔把剑上来。”

  胖子啧了一声,对围观的伙计嚷嚷了几句“闪开”,去武器堆那边挑了一把出来,刚想指使黎簇,发现他外套已经没了,转头又对坎肩说:“衣服脱了。”

  坎肩不敢多问,麻溜扒下外套。胖子把剑在衣服里面裹严实,这才抡起膀子,大幅度甩了几个圈,吼道:“当心点刀口,走你!”

  胖子准头很好,闷油瓶拉着我,我往下一捞就接住了。随后我把长剑举起,刀尖对准其中一个方槽。

  我并没有插进去,但只比了一个头,就知道这玩意儿严丝合缝。

  我转过头,对上闷油瓶的眼睛,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一个词:“海盗桶。”

  黑话(切口)注解:芽:年轻人。瓢把子:领袖。鼓了盘儿:翻脸。攒儿亮:懂江湖规矩。 簧点清:识时务。

  (八)

  找入口最难的是找到位置,和破解规律。一旦确定这两样东西,接下来就是时间的问题。

  那根土林柱刚好顶破岩层,我们直接从顶上的裂缝爬了出去,发现这里是在土林群非常中央的一个位置。裂口周围全是黄沙和遮掩的岩层,混在各种形状的土林中,如果不是从里面出来,根本发现不了。

  黎簇拿出对讲机,让营地的人迁到这边来。接下来的事情也用不着我管了,小花队里有人比我更擅长做后续的工作。

  他们的效率很高,人和仪器凑齐后,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打开了入口,没折一个人。

  现在已经是隔日的半夜,黎簇指挥了两天没合眼,他捧着冷水洗了把脸,很快挑好一队人,安排跟着他下去。

  我站在入口,看着他表情严肃地蹲在那里收拾装备,也没说话,丢过去一根烟。

  黎簇头都没抬,伸手接住,随后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看了我几秒,把烟点燃叼到嘴里。

  最终他转身,背对着我抬手挥了一下,领着伙计走向那个黑洞洞的门。

  “搞得跟交接棒似的。”旁边的胖子感叹似的说道,“他娘的,时间真的过去了。”

  我拍拍他,转身往上面爬:“你还想早退,上去值夜班。”

  胖子“嘿”了一声,跟在我屁股后面:“你这是送佛送到西,还债还到底,胖爷我奉陪。回头找阿花要加班费。”

  胖子嘴上这么说着,没坐几小时就倒在帐篷口呼噜震天。我摇摇头,走过去想把他拖到帐篷里,蹲下的时候看到他攥着的手机亮了一下,一个微信消息框弹了出来。

  备注名是张大伯,对方说:给你买到了,港货,明天寄,按批发价算。

  我心说,怎么和张海客搭上伙了,这时又见消息框一弹,张海客说:你确定吴邪需要好太太口服液?是他脑子有毛病还是你脑子有毛病。

  我的动作顿住,这时也回忆起之前胖子说他在网购。沉默半晌后,我面无表情地拿胖子的手解开锁屏,给张海客发过去一句话:寄你妈,老子不需要。

  张海客那边沉默许久,才给了一句回复:吴邪,做生意不能言而无信。

  我冷笑一声,噼里啪啦打出一行字:你敢寄,我就让你们族长把亲笔遣送回乡信塞进去一起退货。

  发完,我把张海客在胖子微信里的备注改成“傻逼”,把他屏蔽了。随后我关上胖子的手机,低头看胖子一边咂吧嘴一边抓肚子,差点给他来一脚,最后还是忍住了,骂骂咧咧把他拖进帐篷。

  我回到篝火边,闷油瓶还坐在那里,看到我面色难看地过来,问怎么了。我憋了又憋,一屁股坐到他旁边,只说:“回去后要是张海客寄东西过来,拒收。”

  闷油瓶有些不解地扬起眉,我抬眼看向他,自暴自弃地补充道:“我更年期,犯病。”

  他闻言,眼里露出一种无奈,见我还在那里嘀嘀咕咕,伸手把我拽过去一些,起身和我换了个位置,还顺手把他的外套搭到我身上。

  我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动作一停,不由自主地闭了嘴。

  闷油瓶没吭声,只是抬手把篝火拨得更旺。他直接坐到了风口的位置,此时戈壁上已经入夜,温度猛降,周围刮着一阵阵冰冷的风。我偏头看了眼他在火光里的侧脸,又转回头去,把那件外套裹紧一些,埋进去半张脸。

  闷油瓶也偏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开口说道:“你当时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闻言,垂下眼看火堆,想了很久,才回答道:“记不清了,摄影师不就是要走遍大江南北。”

  我其实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太明白,当我成为“关根”的时候,我是一种什么心情。我变成“关根”,是否就可以短暂从当时的“吴邪”中脱离出来。我拿着相机走了很多地方,我踏上这些土地是因为什么去往那里,当时又在想些什么。

  身上的衣服带着闷油瓶的体温,我闻着戈壁上冰冷的空气,感觉那种熟悉的味道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继续道:“大概是顺路来体验一把朝圣,提前演练一下。”

  说着,我看向一望无际的茫茫戈壁,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扎达土林在冈底斯山和喜马拉雅山之间,这附近有一座山叫冈仁波齐,那座峰横贯高原,峰顶终年积雪,当地人称其为神山。

  我其实还去过其他的所谓神山,只不过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信徒。每当去到这些地方的时候,我都知道我只是在借此为接下来的一些事做准备。

  那里是我的终点,也是我一定要去的地方。

  好在这个终点早就走完了。想到这里,我很长地呼出一口气,看到白气在冷空气中散去,伴随着那些沉重的往事。

  闷油瓶安静地听完,随后突然开口道:“藏传佛教认为冈仁波齐是胜乐金刚的住所,代表着无量幸福。”

  我转过头,他正直直地看着我,神色在暖黄的火光中显出一丝柔和。我不由笑了笑,说:“那挺好,下班了我们再去转转。”

  闷油瓶“嗯”了一声,我感到一阵放松,伸了个很大的懒腰,身体一歪直接靠到他身上。他动作自然地抬起手,搭上我的肩膀。

  我们接下来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坐在那里,透过暖色的光和飞舞着的火花,看戈壁的夜空。无边的深色天幕上,散落的星点汇聚成无数条长河,径直流向远方。

  我看到了漫天的星辰,如同落雨一般。

  闷油瓶的手刚好搭在我脖子旁边,我这时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一阵子那个梦,我好像梦到你做针线活不太行。”

  闷油瓶闻言,手指很轻地拂过我脖子上那条疤,半晌过后淡淡地说:“以后永远都用不上了。”

  我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这时也意识到,那个终点我早就走完了,同时我也完成了某个一定要完成的约定。

  而与我约定的人,如今就在我身边。

  坐到后半夜,我直接在篝火边睡着了,后来被闷油瓶搬进帐篷里,睡到第二天日头高升才出去。闷油瓶坐在帐篷口,见我出来递了一瓶水给我。

  我抹了一把脸,听到他问我休息得怎么样。

  我看着远处漫天飞舞的黄沙,然后转头,轻松地笑道:

  “做了一个天大的好梦。”

  杂七杂八碎碎念补充

  1、一些自身写作思路和人物理解的概括

  《一枕》的伏笔略细且需要对当地民俗有一些理解,不管是迦陵频伽还是利特等等。比如两次出现的佛,第一次为逃避的映射,第二次为前路的指引。这里特意描写了佛的手势,为无畏印。这一手印表示了佛为救济众生的大慈心愿,据说能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所以称为施无畏。佛的产生可以说是幻觉,可以说是吴邪内心的映射,无畏印暗指吴邪在这段旅程中因为张起灵的陪伴,从中获得的力量,以及更加坚定的奔向十年之后。

  而梦村的设定,存在着表和里两层。表为一群人为了逃避身体上或者心理上的疾病,通过一些转化使得人丧失五感。他们戴上巴姆面具,不断寻找着一个梦境,试图到达迦陵频伽(极乐)的世界。

  里为吴邪的内心。梦村因逃避而生,也因吴邪本心而生。在那十年间,吴邪会想要放弃吗?我的理解是不会,为了救自己,救被自己拉下水的朋友,为了到达张起灵的身边,他不会放弃。所以在面对张起灵的透明马甲,他会考虑计划本身因此会不会产生变动,他会更加谨慎。但同时,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想要见到的人。所梦所求,更害怕梦醒。

  而在十年沙海的过程中,他是足够坚定的,不会放弃的,但很多不可抗力会带来痛苦、恐惧,和逃避。梦村就是这一切的映射,村民放弃了承受痛苦,他们认为吴邪是一类人,他们在要求他留下。但吴邪不会留下。这里虽然因他而生,但在张起灵的陪伴下,这里也成为了一个暂时休息松了口气的地方。休息好了,继续上路。

  那达的设计为刻意。在设计那达之前,专门去查询了“天真无邪”的藏语,并托朋友询问了藏族的同学。那达苏明是藏语“天真无邪”的一个转换谐音,这里参考了《钓王》中的一些手法。《钓王》借雷本昌表达吴邪的一些想法,那达同样。我将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尽量靠向本传邪,包括肺部疾病的暗喻。那达的所有痛苦,那达的所有逃避,都是吴邪的代指。借那达的口,表达吴邪这些年内心的挣扎。他就像一个行走的影子,让吴邪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他也仅仅是一个影子,吴邪直视他,不会逃避,会继续走下去。

  关于最后吴邪是否记起来这段经历,在番外二中有比较明显的解释,不过对于本人来说这更像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一枕华胥》接的《年轮》时间线,大概发生在两人一起进入青铜门后的第二年八月。或许因为张起灵的所想,青铜门使得两人同时经历了这场宛如真实发生过的梦境。而实际上这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是个梦境,个人认为并不太重要。这一本从本质上来说,也是我的圆梦向,在吴邪最艰难的时期,张起灵陪伴了他。

  他从中获得了力量,不管是否想起,这已经足够了。

  ——十年无比漫长,长夜终会破晓。他们一定,会再见。

  3、一些写作时用到的补充资料

  迦陵频伽

  (梵语:कलविङ्क,IAST:Kalaviṅka),意译“妙音鸟”、“好声鸟”、“逸音鸟”、“妙声鸟”,又称作“歌罗频伽鸟”、“羯逻频迦鸟”、“迦兰频伽鸟”、“迦陵毘伽鸟”,佛教传说生物,外型为人首鸟身,有很长的尾巴,在佛经中说他声音美妙,能颂佛经。迦陵频伽又可解释为飞天中的一员。‘阿弥陀经’记载,和共命鸟同样住在极乐净土。

  传说中此鸟产自印度,本来出自雪山,山谷旷野中亦多。迦陵频伽外形颜色黑似雀,喙部呈红色,羽毛十分华美,上身为人,下身为鸟,有翼故能飞。在卵壳中即能鸣叫,声音清婉。其声音为天、人、紧那罗、一切鸟类所不及。

  西夏用作垂兽,放在屋顶垂脊最前端。

  利特

  流传于西藏珞渝珞巴族。指一种原始信仰。珞巴族认为发生天花、麻疹、猩红热、痢疾和流感等传染病,是利特和帮得两个乌佑(鬼)作祟所致。当流行病在邻村或本村发生时,全村集体在村口扎制两个草人偶像,其中利特乌佑偶像高大,头戴鲜花竹制帽,身佩弓箭,手执大刀、扎枪,两脚横跨大道两边,巨大的生殖器悬于通道上方;帮得乌佑偶像立于其右。巫师边念咒,边杀公牛、公狗、公鸡各一,将血酒于两偶像上。

  窝朗姆

  鬼名。流传于西藏珞渝地区珞巴族。指一种原始信仰,意为死者的鬼魂。珞巴人认为灵魂是不死的,人死后,人的灵魂脱离肉体而继续存在,这就是“窝朗姆”,即鬼魂。鬼魂有善恶之分,祖先的鬼魂是善良的,会庇护他们的子孙。仇敌的鬼魂则凶恶,会对活人进行报复。珞巴人认为如果毁坏了尸体,鬼魂就失去了某种活动的能力,不能进行报复。因此,他们在复仇时。对被杀死的人要砍去其右手,肢解其尸体,使恶鬼不能报复。

  针口虫

  梵語 nyavkuta 或 nyatkuta。又作娘矩吒、螂矩吒、攘鸠多。意译为粪尿虫、针口虫、针口虫。系指住于十六游增地狱中尸粪泥内之虫。其口如针般锐利,身白头黑,能钻穿众生之皮,破其骨,食其骨髓。

  巴姆

  巴姆又写作巴嫫,(vcagmo)藏语意为妖女,据传经常活动在西藏各地,是吃人血肉的女鬼,后被萨迦法王收服,成为萨迦寺护法神。

  据说其形象为青面獠牙、披头散发,长舌头垂在胸前,乳房扛在肩上(也有说平时垂在地上,走时扛在肩上),长有利爪。白天与常人无异,到夜间则外出聚集,吃人肉、牲畜、吸血。

  冬季时萨迦寺的跳神会有带着巴姆面具的舞者出场。

  伏藏龙

  伏藏是指苯教和藏传佛教徒在他们信仰的宗教受到劫难时藏匿起来,日后重新挖掘出来的经典。分为书藏、圣物藏和识藏。

  伏藏龙照字面意思是守护伏藏的龙。

  怀梦草

  怀梦草,神话传说中的异草,据传怀之可以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

  《洞冥记》: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亦名懷莫。懷其葉,則知夢之吉凶,立驗也。帝思李夫人之容,不可得,朔乃獻一枝,帝懷之,夜果夢夫人。因改曰懷夢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