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能销蚀一切, 磐石也会归于尘土。磨损给长生种带来的灾难远超短生种。

  钟离——不,摩拉克斯深有体会。

  试想, 明明拥有极其漫长的悠久生命, 却在度过漫长岁月之后,会渐渐忘记曾经为之拼搏的梦想、扭曲那些曾经美好的愿景。

  等到连烙印于身的契约都被长久的碰撞损毁,短生种们归于一抔黄土, 赞颂的歌谣也被含糊不清的传说替代。

  在失去一切能用以回忆的锚点后, 忘记最初的梦想。甚至连自己都不会再记得己身最初的样子,于若干年后, 遗忘世界的同时被世界所遗忘。

  这是世界加诸于万物的枷锁, 摩拉克斯曾认为它来源于天理, 但见识过世界意识麾下被委以重任的总调度之后,钟离否认了自己过去的猜想。

  总调度统筹着时之政府的绝大部分日常运转,让她陷于磨损百害而无一利, 卡密托也没必要为自己的可靠助手平添一层枷锁。

  比起天理的有意为之, 加诸于长生种的磨损看起来并非是时之政府世界意识的本愿。

  “说起来, 时之政府似乎只有像长谷部先生这样的刀剑付丧神才会露脸, 是因为特殊规定, 还是……”

  长谷部半是点头:“我们和普通审神者的合同不太一样,只需要降下分灵配合审神者们工作即可。但毕竟人类和付丧神间,大部分时候力量都比较悬殊。

  曾经有过付丧神控制不住自己对审神者灵力的渴望,将审神者神隐的记录。后来, 为了保护审神者的人身安全, 也为了增加审神者和付丧神们间的距离感, 增加了『存在除自己之外的生物时, 必须佩戴隐藏外表之符咒』这一补充条款。”

  每一项看似荒唐的规定都是时之政府血与泪的教训, 人类总是脆弱无比, 不管实力如何强大,□□的限制已经规定了他们的天花板。

  至于刀剑付丧神们,反正几乎每家审神者都有那么些付丧神分灵,反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而时之政府大肆使用分灵的原因,其一,便是时之政府每年都会吸纳大量审神者,如果不能合理利用手边一切的劳动力,时之政府早就停止运转了。再者,审神者的主流群体毕竟是人类,百余年的寿命转瞬即逝,本体一个晃神,就极可能出现手上交代下去的活还没干完,契约对象已经快化成灰的惨烈状况。

  再怎么弱小的神明也是神明,再怎么强大的人类也是人类,生命对时间感知的差异不是纯粹的力量可以填补的。

  因此,好心的付丧神们大多会选择降下分灵,同审神者结缘、生活、行动、告别。直到签订契约的审神者死去、才有可能会重归本体。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付丧神之间关于分灵还有许多不同的见解。尤其是在于本体究竟是否应该接收分灵记忆、分灵是否应当保留记忆这一方面,产生了相当大的分歧。”

  一个付丧神本体可以同时降下数以万计的分灵,每一个降下的分灵都是独立的存在,会拥有与审神者独一无二的回忆。试想让这些记忆不加梳理、一窝蜂涌回本体,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时之政府的解决办法也不是很靠谱,后来总调度干脆额外设置了一个刀解池——没有继任审神者又不想在时之政府本部继续待下去的刀剑男士们通过刀解池后会失去一切记忆,重归本体。

  “回忆比珍珠还可贵,但当珍珠被腐蚀得失去风度和意义,那还不如当断则断。”

  压切长谷部是一位可靠的家臣,失去主君的忠臣是不会有脸苟活于世的——

  “毫不留念的死,毫不顾忌的死,毫不犹豫的死”,这是他所秉持的、属于压切长谷部的骄傲。

  但话又说回来,和其他执着于审神者们美好记忆的同僚

  相比,他无疑是更加幸运的——身为时之政府的世界意识,卡密托不会比他先一步离去,压切长谷部只需要做好替主君分忧的臣子、听从主君吩咐即可。

  如此明显的答复,哪怕是小黑杯,也能听出压切长谷部言下之意。尽管有些迟疑,但小黑杯还是说道:

  “……失去记忆一定是非常难受的事情,真的不会有付丧神想偷偷把记忆带回本体吗?”

  它不由得往下细想。让付丧神主动放弃美好的记忆,不比无意识的失去,痛苦得多吗?

  压切长谷部摇了摇头,他是本体,并不清楚拥有和人类相同时间感的分体究竟是什么感觉。

  “……或许是因为,时之政府想保证,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

  沉默的压切长谷部不知原因,但钟离大概能猜出世界意识如此规定的初衷。

  把残忍的选择权交给分灵,使每一个放逐记忆的分灵都会明白,放弃记忆是自己的选择。

  或许按照世界意识的思路,他只是想给付丧神们自己选择的权利:是选择短暂的痛苦后一了百了,还是怀着永不再见的遗憾记住一切。

  自己作出的选择就不要后悔,这是世界赠予的权利,也是一盏残忍冷酷的毒药。

  卡密托没有想过,如果谁都能坦坦荡荡地接收自己选择的一切,世上便不会出现后悔二字了。

  “之前我们在时之政府前庭见到的付丧神,想必就有相当一部分就是不愿失去记忆的分灵吧。”

  “钟离先生果然也发现了。”

  短暂的讶异后,压切长谷部很快恢复了一脸严肃的表情。

  仔细想想,作为契约之神,付丧神链接着不同审神者的契约线估计早就被钟离看得一清二楚了。先前不说恐怕也只不过是无法佐证,在自己说明有刀解池和存在保留记忆继续为时之政府工作的付丧神后,也很容易联系到一起。

  钟离看向不远处,一个明显是精品店装潢的铺口摆满了指甲油产品。两个审神者面上贴着统一制式地符纸,宽大的袖袍把身形完全盖住。

  不难看出,那两位审神者正同两位长相一样的刀剑付丧神展开热切讨论。哪怕是被符咒隔绝,也能明显感受到他们之间洋溢的喜悦和幸福。甚至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新品”、“销量第一”、“超适合清光”之类的对话。

  “他们是加州清光,被称作河源之子的几位初始打刀之一。”压切长谷部顺着钟离的视线解释道,“在贫乏环境中出身的他相当在意打扮,认为只要有漂亮外表的话就能被主人疼爱,似乎在审神者中,加州清光偏爱红色的指甲油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怪不得了。

  那两位审神者似乎正在比对哪种指甲油更符合加州清光的心意,衬得一旁被审神者宽大服饰遮住的黑红配色打刀付丧神显得格外娇小。

  “审神者们为付丧神提供灵力,付丧神们完成工作,本是再普通不过的契约。不止是神与人的同行……这是把人与神的界限完全擦除,不分彼此。”

  从审神者们把刀剑们看作是活生生的同伴、甚至是相伴相随的家人后,这份契约的重量就凭空变得沉重起来。

  小黑杯岔开了愈发沉重的话题。

  “长谷部先生,这么说起来,时之政府似乎没有分表里世界诶……”

  “表世界就是由时之政府本部我们现在所处的万屋——物资、商品,只要是大家需要的物品都可以在万屋用小判或者甲州金购买。”

  “为了确保审神者们的安全,主君将里世界拆散分发给每一位审神者作为独立的大本营——也就是本丸。从本丸『里世界』到任何其他地方『表世界』都需要通过时空转换器『世界意识的许可』。”

  时之政府的结构再怎么花

  里胡哨,还是在得好好遵循世界意识构建世界的基本法。

  至于总调度……

  钟离希望自己只是单纯多心,或许正如这个与普通世界格格不入的时之政府一般,本体为数据的总调度不懂得含蓄与委婉,才是正常。

  “……总调度可能有了新的想法……这不是没有可能。作为凝练了我们当时手上一切有生力量的造物,进化出独立自主的意识是早晚的事。”

  泡泡发出巨大的回音,如果在现实里,这样回荡的轰鸣一定早就让这些泡泡破裂了。

  “我没有怀疑总调度的潜能,但我不明白她掩盖事实的意图。哪怕是因为我,圣杯前辈也不至于这么讨她嫌。

  还有外神污染……搪塞那群没心没肺世界意思的言论怎么能用来骗圣杯前辈和摩拉克斯,怪不得之前他见到我的时候还意有所指……”

  卡密托无法理解总调度的行为逻辑,做事总得需要一个理由,但总调度的行事毫无道理可言。

  “她还是缺少面对和真正平等身份人类打交道的经历,太青涩了。”

  “索托斯先生,问题的重点不在这,一个不再纯粹的总调度只会让我们的工作效率降低。况且我暂且也没有增加新种群的准备。”

  卡密托不由得扶住额头。

  “人造的死物事做不出欺骗、隐瞒的行为,欺骗,是属于智慧有机生命的捷径。这也意味着,总调度已经被视作时之政府的子民。”

  巨人重新落座,阖上眼。

  “在紧紧盯着远方的危险时,后路已经不存在了。抑制力眼皮底下钻的空子,也终归是要还的。不必理会总调度的小动作,哪怕她有些小心思,也绝对不会违背时之政府的意志。”

  逸散的泡泡从贴着的墙面和门缝飘落下来,重新填充至上空,如成簇的花团冲出花苞,蓄势待发。

  “适当的破绽是必须的牺牲,卡密托,到时候可不要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