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海上渐渐升起一层薄雾,冷白月轮的浅淡光华被笼罩在乌云之后。

  直升机机翼掠过阴翳云层,如雨燕般扑向海中移动堡垒一样的铁黑色货轮。

  赤井秀一打开放在座位上的狭长枪匣,乌黑色的枪支静静躺在里面。

  不是警视厅提供支援的装备,而是属于他自己的狙击枪,这个型号的枪赤井秀一用了很多年。

  ——“北极作战”。它还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名字——AWM。

  赤井秀一修长手指如同抚摸情人一般缓缓滑过枪膛,拉开枪栓。

  他周身的气势变了,冰冷而骇人。

  从握住这把枪的那一刻起,赤井秀一不再是任何人靠谱的搭档,同伴。

  他在规则里合群了太久,只有及其偶然的一些时间里,在触摸这把枪的短暂时间里跳跃出规则之外。

  同一时刻,以直升机的行径为进攻的信号,一直遥遥坠在货轮身后的冲锋艇支队猛然提速,破开道道白浪。

  身穿黑色作战服的特战组成员,在登陆上货轮的第一时间就同船上组织的守卫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一时之间,枪弹声不绝于耳,幽暗海面被枪火闪烁的如同白昼。

  “走了阵平,不要被他们拖延住时间,首要目标是琴酒。”

  萩原研二从松田阵平身后经过,一发子弹招呼在躲在角落想要对好友放黑枪的组织成员身上。

  “知道。”

  松田阵平手下猛然发力,一枪托砸在另一人的后脑。把失去行动能力的两名组织成员扔到一旁。他手中动作不停,给打空子弹的手枪更换上新的弹夹。跟上萩原研二的脚步。

  “不过货轮这么大,那家伙到底躲去哪了?外面打成这个样子,不会趁乱跑了吧?”

  “跑不了。一层一层搜,已经有人去上层了,我们从下层锅炉舱开始。”

  萩原研二摇摇头,示意他看海面上如鲨群般围住货轮的冲锋艇队。明亮汽灯照射的这一片海面如同白昼,没有人能够不惊动任何人的从这里突围出去。

  “我觉得琴酒不会在下层,他们狙击手不是习惯性的就会选择视野好的高处吗?那个FBI是这样,景光是这样,小凌也是。”

  松田阵平向着盘旋在海面上方的直升机努了努嘴。

  萩原研二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松田阵平长叹一口气,掠过这个话题。左手拧开去往货轮下层的阀门手轮。二人放轻脚步闪入门后。

  *

  顶层,贵宾室

  厚重舱门前,领队警察比了个手势,身后同僚警戒的一点头,轰然一腿踹开了门。

  门打开的瞬间,像是密封罐头被翘开了一道缝,浓厚铁锈味扑面而来,腥气四溢。粘稠的血从天花板上滴滴答答滚落,在华贵手工地毯上绽开一朵朵黑红的花。

  房间里悄无声息,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双目圆睁,面容扭曲,像是死前看到极为可怕的事物。

  房间最中央的轮椅上,放着一具无头尸体。

  他的头已经被轰碎了。

  多年现场执行经验,让领队警察一眼看出这是将大口径手枪卡在口腔里扣动扳机才会造成的损伤。

  有人暴戾的杀死了这个房间里所有组织的人。

  这种残忍的手法,不可能是警视厅所为。

  组织的内讧吗…?

  他在通讯频道中汇报道。

  “C组,发现组织成员,全部死亡。”

  此起彼伏的汇报声陆续响起,其他组的成员也陆续发现了已经断气的尸体。

  除了甲板上的守卫,这座货轮上的组织成员都已经死了。

  顶层发生了一场屠杀。但甲板上的守卫们一概不知。

  只是制造这场屠杀的人,他们此次行动的首要目标,

  ——琴酒的身影至今没有出现。

  *

  下层的温度比甲板上高出十几度,人像是进入了一个大型桑拿室。前行没多久,身上就汗如雨下,浸透了紧身作战服。

  越往下走,温度变化越明显。在通往底仓的最后一道门前时,松田阵平抬手抹了一把糊在额角的汗珠,苦中做乐的调侃。

  “行吧,邮轮,桑拿,就当这是在公费度假了。”

  萩原研二持枪戒备贴在门口,闻言脸上浮起点点笑意,示意好友别废话,快开门。

  气压阀缓缓转动,吱呀作响。

  底仓里空无一人,门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臭鸡蛋味,伴着海风腥气扑面而来。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却来不及抱怨,二人的面色在闻到这股气味时,就齐齐一变。

  外人或许会将这股怪味当作是运输货物腐烂发臭。可他们都出身于爆炸物处理科。

  对这股气味并不会陌生。

  更何况,几个月前,姬野凌才用这种原料作为引爆物,引燃了教堂。

  ——是硫磺的气味。

  并且是极大量的硫磺堆积在一起,才会形成这么浓郁的气味。

  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对视一眼,摸向底仓的仓库,一个个房间看过去,越看越心惊,每一座库房里都分别堆满了成袋的硫磺,钾肥和白糖。

  和几个月前教堂爆炸事故如出一辙的手法。就差一根引线,整座底仓就会变成一座巨型炸弹。爆炸和烈火会在顷刻间吞没整艘船只。

  “他不要自己的命了?底仓一炸,货轮一烧,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会死。”

  松田阵平压低声音。

  想起不久前,他们关于乌丸莲耶的讨论,萩原研二面色更加沉重。

  “我觉得琴酒并非不知乌丸连耶是在用他当诱引警视厅的饵。”

  他明明知道,却一意孤行的原因………

  琴酒在专程等待他们前来。这些东西,包括即将爆炸的货轮,都是他为警视厅准备好的盛宴。

  他要所有参与进那晚行动的人,血债血偿。

  他们进来多久了?闹出的动静这么大,可琴酒至今尚未出面,货轮上的局势也是压倒性的倾倒向警视厅。

  因为琴酒在等,等行动组的成员深入突进到货轮深处。货轮是做孤岛。不仅琴酒无处可逃,他们所有人都无处可逃。

  显示屏上标记坐标位置的红点还在闪烁。就差一步,只有一步……

  “行动取消,全员立刻撤出货轮。”

  安室透当机立断地做出决定。

  手中的显示屏上,标记琴酒位置方位的坐标红点还在闪烁。他就在这艘船上。

  但是……不能等下去了。

  “艹!”

  听见身下传来的如雷般的连绵沉闷轰鸣声,松田阵平咬牙低骂一句。

  底仓炸了。

  萩原研二也听到了这道声音,他停住脚步,扭头奔向最近的舷窗。他们来不急回到甲板上了。

  但还有一个出口……

  松田阵平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一口气。配合他将手枪里的子弹全部打出,钢化玻璃碎裂,冷咸的海水从气窗缺口倒灌进来。

  萩原研二指了指隐隐透着一点光的海面,示意他们从这里上潜。

  身后沉闷的雷声轰鸣不绝,片刻后混合着铁水的火龙卷冲破甲板。松田阵平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黝黑冰冷的海面下,像是有一轮燃烧的太阳在缓缓升起。

  他们都错了,这是艘死船,从一开始只有被选中的死者才能够登上这艘货轮。

  *

  盘旋在海面上的直升机猛然拔高,机身高难度倾斜,险险避开堪堪擦过双翼螺旋桨的火龙卷。

  滚滚黑烟冲上夜空,铁黑的“堡垒”在海面上熊熊燃烧。

  通讯频道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一片死寂。

  冲锋艇上,有人小心翼翼地去询问安室透,是否终止行动,即刻返航。

  “再等等,还有人活着。”

  可即便如此,这一波爆炸之后,还能有多少人幸存下来,他也不清楚。

  浪声渐起,海面上陆陆续续有人浮起,大多是负责搜寻甲板以及中下层船舱的成员。这个高度,在火灾发生时,他们临机应变,选择下水,还能保有一条命。

  而负责更高层的那些人,即使没有死在火场里,从那个高度跳下来,身躯撞击海面和撞击水泥路面并没有什么区别。

  “就……只剩这些人了吗?”

  萩原研二扶住冲锋艇的尾部,大口喘着气,面色苍白。

  安室透伸手将他拉了上来。

  Hagi手上的旧伤伤到了神经,有时候会发不上力的情况。这件事,他听松田阵平说过了。

  先登上作战冲锋艇的松田阵平扔给他一件外套,作战服已经全部湿透了,海风一吹,全身发冷。没有人说话。

  行动失败,琴酒至今生死不明,行动人手折损过半。

  “已经呼叫了海上救援。”

  “统计一下失踪成员名单,需要立刻救治的伤员现在就从直升机回去。”

  “赤井秀一,降下救援绳索。”

  安室透深吸一口气,一道道指令有条不紊的发出。

  他脸部线条紧绷,神情坚硬如铁,猎猎海风卷起他的衣角,

  他是本次行动的现场指挥官,他必须稳住,所以不能软弱,不能迟疑,不能犹豫。

  每一次行动就是一座战场,失败之后首先要做的不是复盘追寻原因,必须要即刻思索下一步。

  “波本,注意身下!”

  耳麦里传来一声低喝。

  身下,身下是一望无际的海面,会有什么?

  随即,不用再次提醒,他们也已经听到了那道声音。

  庞然大物的黑影从身下海域的水面缓缓上浮。抽水声像是鲸的呼吸,绵长而悠远。

  可怎么会有鲸在这个时候上浮换气。

  那是一艘………潜艇。

  作战冲锋艇和它比起来脆弱的就像是儿童折起的纸船,轻而易举的被掀翻,金属外壳像揉皱的纸团一样挤压破裂开。

  显示屏上标致位置坐标的红点闪烁的越发频繁。

  琴酒确实一直在这里,从出了公海以后,潜艇就遥遥潜在货轮下方的海域。像伺机而动的鲨鱼一样,在最后一刻才亮出利齿。

  警视厅的成员还是不甚了解琴酒。他既然准备了一场盛宴,就一定会有预备给自己的后路。

  用自己的命拉着想要报复的人同归于尽?

  ——不,这种愚蠢的自毁冲动没有任何意义。

  琴酒是天生的上位者。他会对爱低头,但绝不会沦落为丧失自我的俘虏。

  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固执。

  生而骄傲的独狼只会允许自己死在每一场拼尽全力的战斗中。

  他可以死在为姬野凌复仇的中途,任何一场交战里。

  杀人或者被杀。

  棋输一着,功亏一贯,那是他技不如人,他认命。

  但这种骄傲不会为任何人所弃。

  他就是这么糟糕的人,天性冷血而凉薄。

  爱也爱的糟糕,七零八落,不为人所理解。

  能理解他,全然接受他的人也早就已经死了。

  他瑕疵必报,锱铢必较。他的人死了,死在他面前。于是他就要尽数奉还回来。

  潜艇望塔上,琴酒冷眼旁观着在翻涌浪涛里浮浮沉沉,垂死挣扎的警视厅残部。

  仿若淬了冰的幽绿眼眸中划过一抹赤裸裸嘲弄笑意。

  今夜,警视厅过半的好手都会折损于此。

  至于自己……

  接下来等待着他的是黑白两个世界的同时通缉。

  他会疲于奔命,直至有一日,有人将子弹贯穿他的心脏,终结掉他染尽血污的生命。

  方得安息。

  前提是——

  那人没有率先死在自己手中。

  琴酒晒然一笑。

  最后看了一眼冰冷黑潮中挣扎的警察。

  只这一眼,他的瞳孔蓦然收缩。

  远端的天际边缘亮了起来,雪亮灯光刺破黑暗,双翼螺旋桨的引擎咆哮,沉重黑铁机身贴着水面滑行而来。近乎悬浮在海面之上,机载吊挂绞盘转动,根根救援尼龙绳索从打开的舱门降下,垂入海面,带来生的希望。

  赤井秀一翠绿双眼亮了起来,熠熠生辉。他认出了这是……

  MH47奇努克重型运载直升机。

  美军特种部队的看家装备,兼具救援抢险任务。

  巧合的是,东京国际机场常年停泊着一辆从美方斥资购买来的MH47。

  用于发生特大灾害时,城市抢险救援。

  现在它出现在这里。

  海天交界处,漆黑涂装的飞机与潜艇遥遥相峙,

  像是从天坠落的飞鸟与探出海面的游鱼于寂寂无声中对望。

  它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近,近到深如寒潭的冷绿眸子与燃烧摇曳的灿金瞳孔中都清晰倒映出彼此的身影。

  像是冰与火的交融,在凛然空气中碰撞,撞出黑白分明的两个世界。

  *

  片刻之前,东京国际机场

  凭借一张公安为这次行动准备的临时警官证明和诺亚截获的密钥。姬野凌一路畅通无阻的打开了机库金属大门。

  没有人怀疑这个清俊凌厉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就像是神出鬼没的公安行动组成员,拿着上级给的密钥,去挽救一场失败的行动。

  控制台上的按钮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

  【你会开飞机吗?】

  诺亚有些担心。

  姬野凌闭目检索了一下记忆。

  高空长风猎猎,机翼划过纽约寂静的粉蓝黎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和翡绿自由女神像沐浴在熹微晨光中,绚烂而遥远的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睁眼时,他斩钉截铁地回道。

  “会。”

  有人曾手把手的教给过他,刻在记忆里,成为这具身体掌握技能的一部分。

  他取下航空降噪耳机戴上,踩下踏板,拉启集合扳手。

  “Julep,给我滚下来!轮不到你去!”

  塔台控制频道里传来诸伏景光严厉的喝止。

  不复重逢以后的淡漠而疏远。话语中焦急慌乱的情绪温热而鲜活。

  一直以来,隔阂在二人之间高高筑起的无形薄膜壁垒,在这一刻轰然溃散崩塌。

  明明噪音轰鸣,耳边世界却无垠寂静,静到只有诸伏景光的声音像是贴在耳畔响起的嘶哑低语。

  身处的空间在这一刻蓦然收缩,缩到只余一间只有亮着暖黄灯影的四方小屋。

  是了,姬野凌阖目想。

  一直以来那些别扭而无言的费尽心思,口不对心,靠近又疏远的出尔反尔,反复试探。

  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原因,

  ——他后悔了。

  他想回去,很想回去,回到……

  ——一个早已消失在时间里的地方。

  曾经夏夜的风摇摇晃晃,路灯光影绵长。

  他沿着夜风,踏过一路悉簌作响的婆娑树影,遮遮掩掩身份的去往一间能够容纳自己的屋子。

  或许那时,他的潜意识里早已明白,世界广袤浩大,而能够容纳承认他的地方不过只有窄窄方寸之间。不过一颗人心的距离。

  “诸伏景光,回头看。”

  黑鹰般的直升机逆着月光轰然起飞。夜风寒凉,旋转咆哮的螺旋桨翼绞碎一切温热而柔软的多余情绪。

  ”你的朋友在那一头,不是我。”

  “所以,你去完成你的理想,我去终结我的罪孽。”

  姬野凌摘掉行动耳机。关闭通讯频道。

  拔高悬停到塔台高度的机身微微前倾,做了一个中摆点头致意的动作,掉头离去。

  从始至终,他没有说上一句再见。

  他们早已告别过了。

  在多年前的那个暴雨夜,以一种最不合时宜的方式。

  人可以死吗?

  人可以死在任何时候。

  ——包括理解了何为正确的那个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