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的钢铁机身撞击水泥路面发出巨响,震得整座钟楼都随之一颤。局势近乎成为定局,胜利的天平向着一方毫不留情的倾倒。

  朗姆的脸色暗沉灰败下来,震动瞳孔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他的手指反复收紧蜷缩又张开。姬野凌饶有兴致的欣赏着他这副被逼至穷途末路的样子。

  “你们怎么敢……”

  惊怒声音里带着一分泄力的颤抖,布满欲望的苍老眼睛里折射出浓烈不甘心的意味。

  “你已经老了,头脑也越来越不清醒,显然有人认为你已经老到应该去死了。”

  姬野凌淡淡的说,一步一步慢条斯理的逼近,如同玩弄迫近悬崖的猎物。

  “毕竟组织里一直奉行弱肉强食的原则对吧。“?走至朗姆身前几步远时,他缓缓站定,仰起脸笑了笑。轻蔑又嘲讽,恶劣至极。

  “你到底是谁?”

  朗姆怒瞪着面前性格大变的青年,藏在身后握住手枪的手关节用力,暴起一层青筋。

  丢盔卸甲的崩溃不过是这个老狼一般狡诈的人展现出来迷惑对手的假象。他一直在寻找一个能够扭转战局的机会。

  仅仅短短一个照面,朗姆也若有若无的察觉了面前青年没有掩饰好的秘密。

  他……并不擅长动手。从刚才开始对于自己的攻击,只是一昧闪躲,却并未采取任何手段反击。明明自己已经露出无数个破绽,可他视而不见,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他对于战斗中时机的把控并不敏感。

  那么……

  既然GIN已经不惜为他做至这个地步。那么反过来说,面前的人同样也是针对GIN最好用的人质,是破局的点。而青年自己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然不设防的向自己靠近。

  “你见过我的,好好想一想。“?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姬野凌脸色苍白的如同失去生命力的石膏蜡像,可唇角扬起的笑意和眉梢间愉悦神色,无不昭示他现在的好心情。

  ……仿佛一个没有痛觉的怪物。

  “前不久,在超市观察我的人是你?”

  朗姆试探着问道。

  姬野凌微笑着轻轻摇头。

  “冰演场馆爆炸案联系我的人是你?”

  朗姆多年来的老辣已经让他渐渐在整件事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姬野凌前后差异展现的太过于巨大,给人一种极端割裂感,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如果真是如他所猜测的那般,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了。

  “玫瑰”是一个代号。但并不是单独指姬野凌,也不是指面前出现的诡谲青年。

  他们都是这个代号的持有者,他们单独都无法成为拥有这个代号的人。

  “不不不。”

  面前的青年想听到的答案似乎并不是这些。他对于朗姆三番五次猜不中正确答案感到极度无趣和不满,于是主动提示道。

  “用你左眼的能力好好想一想,在更久远的过去,你见过我的。”?姬野凌歪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他接下来的反应。

  更早以前,在更久远的过去……

  这下搜索的范围无疑扩大了很多倍。朗姆耐着性子陪他演下去。可却一丝一毫也记不起来,自己还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曾经见过这个人。

  朗姆明白青年话语中暗含的潜台词。自己见过的不是”玫瑰”,也不是姬野凌,而是现在出现在眼前的这个“他”。

  “唉——”一声极轻的叹息响起。姬野凌眉目间浮上一层溢于言表的失望。

  他的嘴唇微动,用气音吐出一个地点,自己率先公布出了“正确答案”。

  轰——

  城市边缘的天际远端,白亮狂蛇般的闪电裹挟着沉闷惊雷重重劈落,整座东京都短暂的暗了一霎。

  在这个不过呼吸的瞬间,窗外所有闪烁的霓虹灯都熄了,高楼大厦纷纷沉睡,城市沐浴在极静的夜里,风裹挟着雨丝呼啸灌进,冰凉水迹沿着青年苍白瘦削的下颌与扬起的优美脖颈曲线蜿蜒向下。

  嘀嗒——

  风里飘来浓重粘稠的血腥味,姬野凌那双野兽般灿金的瞳孔,在极静的夜里绽放,狭长的眼睛,折射着夜雨飘落的水丝。

  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朗姆,唇角虽然自始至终挑着一抹促狭的笑意,但是细看过去,眼中却是一片无动于衷的冰冷。

  ——这个如同注射着已死之人的眼神。

  朗姆缓缓打了一个寒颤,残缺的左眼缓缓睁大。

  “怎么可能……”

  他嘴唇挪动,颤抖着出声,困惑而又难以置信的喃喃低语。

  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个眼神,

  ——多年以前,博尔米奥实验基地事故爆发前传递回总部的最后一份备份监控录像上。

  只出现过短短一刹那,这一霎那,是房间中那名被囚禁实验体投向监控摄像头的轻描淡写一瞥。

  隔着黑洞洞的机器屏幕,“他”与监控室中的研究人员对视。目光冰冷而无动于衷,仿佛自己看的不过是一群已死的,还在蠕动的肉块。

  在这之后五分钟,实验室高危实验品存储罐阀门故障,发生严重泄露。造成实验室连环爆炸,整座实验基地毁于火灾,实验体暴动出逃,整座基地无一幸存。

  事故发生后,猎犬实验被判定为不可控的失败项目,再次封禁。

  而那年,刚刚开始在组织中声名鹊起的琴酒是被派去清理残局的人。

  遗漏的线索在此刻被串联在一起。GIN对于玫瑰的特殊态度,那过度控制的保护欲,一切反常的行为都有了有迹可循的源头。

  姬野凌顶着朗姆投来的惊疑不定眼神,双腿交叠倚坐在窗口,侧目望着窗外兀自出神。好一会才幽幽开口说道。

  “有人让我来找你……”

  “他是个一根筋的笨蛋。曾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永远不假思索的挥下。”

  “这样本来没什么不好……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活着的方式,适合凌的方式就是如此。”

  青年低沉轻柔的声音仿若小提琴优雅奏响的夜曲。在这个夜里静静叙述着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月光拨开云雾,落在他俊俏的侧脸上,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怅然若失的落寞。

  “但武器是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感情的,它只需要不加思索的被人使用就可以了。当产生感情,萌生出自我意识那一刻起,他就跌落神坛,失去威慑力,再也无法做回一把刀。”

  这个道理,朗姆明白,所以加以利用,琴酒明白,但是听之任之。

  只有姬野凌一直被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蒙蔽其中。他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却又茫茫然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源头。

  没有任何人告诉姬野凌。他已经不再是一把趁手的刀,变成了一把双刃剑,将身后握住他的人刺得鲜血淋漓。

  因为即使如此,也有人一直默不作声地不肯松手,一言不发的倔强硬抗。

  所以凌是个蠢货,琴酒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两个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一个是丝毫不自知的坠入人间,而另一个,是清醒着沉沦,自甘堕落的从组织最锋利的刀变回一个普通人。

  青年想到这里嗤笑一声。

  当局者迷,凌一直认为自己被拒绝,不被需要。

  这个感觉是对的,也是错的。

  不是不需要,而是所索求的太过纯粹。

  黑泽阵是天生高傲的野心家,他不需要一把无所畏惧的刀懵懵懂懂之时对自己的倾注所有。而是一个具有完整人格的人对他所有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不是要成为姬野凌生命中没有选择的选择,而是拥有无数选择之中仍然唯一的那一个。

  为此黑泽阵可以成为一个极有耐心的老练猎手。等很多年,等着这把刀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他身边,又可以再继续等下去,看着刀慢慢成长蜕变为一个拥有情绪的普通人,用人类的感情再一次沉沦于自己。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会等待姬野凌,不会给他暗示,不会向他提供任何帮助。丝毫不打算伸出援手,却也没有就此抽身离开。

  他冷眼旁观着姬野凌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完这一段路,然后带着这一路历经的风霜雨雪,仍然坚定的行至他面前。

  至此黑泽阵才会向感情低头,坦然认输,俯首称臣。

  可是他要的太过纯粹与独特,他等的起,姬野凌给不起。

  黑泽阵所索求的,恰恰是姬野凌唯一给不出的东西。

  青年转过了头,居高临下的宣判。

  “所以有人找我做了一笔交易。以命换命,他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

  夜雨沙沙,钟楼顶部覆着苔藓的铁皮瓦片在风雨中摇晃着发出共振的频率,整座钟楼都回荡着单调的雨声。

  在姬野凌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时这片空间诡异的静了下来,连同风雨的声音似乎都止息了,如同尘埃落定前的征兆,有什么将要结束了,气氛像是扯拽到极致的弦,在将断未断的边缘。朗姆的神经已经崩紧到了极点,太阳穴攀着的根根青色血管爆出,在薄薄皮肤下跳动,眉梢间戾色浮现。

  姬野凌转过了头,将视线落回了朗姆身上。

  “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他逐字逐句地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我怎么会不答应他。”

  他跳下了窗台,毫不避讳地径直撞向朗姆迎向自己的雪亮刀锋。朗姆的眼神游移不定。姬野凌向他展示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

  “别紧张。你刚才猜对了,打架这种事情我从小就不擅长。”

  他冷声轻笑着,一语道破朗姆刚才暗藏的心思。灿金色的眼瞳像是粘稠的流动蜜糖,细看里面却是一片散漫的冰冷。

  但朗姆丝毫没有感到松懈,他的第六感在疯狂拉响警报。

  极度危险————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朗姆脑海中的瞬间,耳朵就捕捉到了有什么东西倏然破空而来的尖锐声音。

  砖土飞扬,尘埃四溅。

  飞尘散去之后,姬野凌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跌坐在墙边的朗姆,泼墨般黑色粘稠的液体顺着粗粝墙壁缓缓淌下。

  朗姆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空旷的胸口。

  咣当——

  军用匕首从手中缓缓脱落,清脆声音宛如丧钟的哀鸣。

  和赤井秀一手上拿的那把轻型狙击步枪不一样,大口径狙击枪的子弹无需命中人体致命点,也可以轻易致死。子弹震波形成的出弹伤口会有钻入时的十倍大,这种穿透伤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天乏术。

  武装直升机上携带的雷达扫描整座建筑,显示墙壁之后的人体成像需要一定时间。这是姬野凌愿意在这里和朗姆拖延时间的原因。

  “我确实不擅长,但有人会替我做这些。”

  姬野凌慢悠悠的补充完后半句。

  朗姆瞪大涣散的眼睛里倒映着青年缓缓俯下的身影,他以为姬野凌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他还有想说的话,和对这个世界未完成宿愿的不甘心,可只能从失去力气的喉咙里挤出赫赫——仿佛破败风箱的拉扯声。

  姬野凌垂下眼皮扫了他一眼。从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旁拾起碎裂的手机。

  凌晨2点58分,朗姆死亡。

  至此,他答应过的所有条件已经完成了,现在到了收取回报的时候。

  杀死朗姆对于他来说并不难。真正困难的是彻底取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不再受任何阻碍的将所有矛头对准组织。

  在过去的时间里,他试了很多种方法,但所有强硬手段全部失败了。凌那个家伙就像路边的野犬,牢牢咬住属于自己的东西,丝毫不肯松口。

  在这方面,他争夺不过凌,他没有什么赌上命也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他的内在远远没有凌坚定,不然也不会被压制这么多年。

  可反过来说,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什么都可以利用。

  他看着凌被他的庇护者驱逐出去,一脚踏入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看着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人如行云流水般出现在他单调贫瘠的生命里,教会他一些事情,然后离开。

  转机出现于姬野凌再次被调回组织活动中心东京。所有在他生命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痕迹的人齐聚的地方。

  一个新的想法就在这时出现,

  ——凌的意志既然从外部无法击溃,那就让它从内部分崩离析,让他自己主动丧失活下去的欲望。

  “舞台”已经搭建完毕,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出手,只需要再多一点耐心的等待下去。

  他放开了手,放任让凌去品尝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等着他找到自己的锚,诞生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感情,越来越接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因为越是这样,“凌”越会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存在已经不必要,只要活着就会给最在意的人带来伤害。

  存在是错误的,活着是错误的。无论哪个世界,无论黑与白,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让他——自己主动放弃活下去的渴望。

  【我刚才对朗姆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吧。】

  “嗯。”

  低垂着头的青年闷闷应了一声,劲瘦身体在冷雨中打着细微的寒战,失血的低温与痛苦一瞬间笼罩全身。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完成的交换。意识深处的人格切换速度越快意味着一方的强盛与另一方的愈发衰败。

  【你怎么想?提醒一句,交易已经完成,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下一个问题呈现了Julep一贯的恶劣性格。

  姬野凌盯着水迹模糊的屏幕,无声咧嘴轻笑了一下,低声说。

  “我很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至少,他知道了在过去,一定有某一个时刻,他与他喜欢的人曾怀抱着同样的心情不动声色的靠近彼此。

  这就够了,这样就好。这一个刹那,对他来说已经算摘下过月亮了。

  至于更多事情,不是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结局。

  不知道Julep是不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场面,让他感到无趣了,所以意兴阑珊地闭上了嘴。

  “我能问一下,你取得身体控制权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吗?”?姬野凌的手指拽着衣角,反复摩挲,想要拭去指间血污,上面沾满了朗姆的血迹。好脏,太脏了。

  【完成一点我的心愿,与你无关了。】

  “这样………啊。”

  姬野凌抬起了头。

  “你会对组织出手吗?”

  屏幕上没有新的回答出现,右手知觉慢慢恢复,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渐渐自然,Julep已经离开了。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道,扬手将手中的手机掷出窗外。

  广场上的枪声愈发零星,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的热风切割夜幕。它正在骤降,自动悬停状态下紧急逃生软梯已经从机舱垂落,如同从天垂下的风雨中飘摇的蛛丝。诱惑着人抓住它,抓住求生的唯一希望。

  琴酒懒散倚在舱门上,自上而下的俯瞰地面,锐利目光如同山崖间高傲的鹰隼,在落到姬野凌身上时,一瞬间不易察觉的柔和下来。

  “走了。”

  他淡淡吩咐道。

  今夜乌云翻滚,寒风咆哮,有风暴有大潮,唯独没有月亮。但是直升机雪亮探照灯明代替了月光,比月光更加明亮,在窗栏映下温柔的影子,如同水银一般,漾了满地,晃晃悠悠,碎碎裂裂。

  姬野凌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窗外走去。

  Julep说的没错,自己不会逃。

  有很多事情他无能为力。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像是一辆失控的列车,挣脱了铁轨,在向深渊滑落。

  近两年来,Julep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继续下去,总有一天,留在琴酒身边的自己会被Julep彻底取代,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琴酒。

  不是没有在某一刻动摇过,想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如果将一切向他合盘托出,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个自私的想法也只是掠过脑海,就被飞速抛弃。

  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无法逆转,无法解决。

  他无法被治愈。分离性人格识别障碍在医学界的痊愈定义,是指分裂出来的人格又重新融合到一起。这是医学层面上的痊愈与康复。

  但对于他来说,治愈的过程意味着自我意识的泯灭……

  意味着将会有一个新的,面目全非的人取代自己站在琴酒面前。

  他无法保证那个陌生的自己保留着现在对琴酒的全部感情,也无法保证那个自己会再度献上全部的信仰和忠诚。

  而至那时,琴酒也会知道,在他们之间,参杂了太多背叛与言不由衷,他之于自己并不是某种独一无二。

  这是远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他不想丢失这份感情,不想这份感情中混杂入其他任何东西。

  与其那样,他宁愿怀抱着这份只属于自己的感情消失。

  反正……这条命本来就是琴酒给他的。

  墙角的监控发出不详的滴滴警报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倒计时。清脆的声音在狭小寂静的钟楼空间里格外刺耳,姬野凌恍若不察,离去的步伐没有半点迟疑。

  一步,两步,跨越婆娑摇曳的树影,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抓住垂落在窗口的软梯。

  楼下传来了暴力破门声,机器切割金属板发出令人牙酸的轰鸣。是埋伏在外的公安试图破坏掉落下的卷帘门。

  他们都意识到姬野凌要逃了。朗姆已经死了,错过这一次,再没有这样一个无限逼近组织核心的机会了。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他留下。

  “有把握在不击毙姬野凌的情况下,让他丧失行动能力吗?空中增援还有五分钟抵达,只要能拖住他一瞬就好。”

  安室透看着面前公安费劲力气,也不过堪堪撬开一道细缝的金属安保门。

  来不及了,他们赶不上——

  但有人还有机会。

  “可以。”

  赤井秀一已经将狙击点又往前推进了500米。这个距离下,他不可能失手。

  滴滴——摄像头的红光闪烁的越来越频繁。

  3——

  2——

  1

  远方的钟声遥遥传来,奏响凌晨三点的序章。赤井秀一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下扳机。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刹那。

  清脆枪鸣回荡在寂寂夜空,血花在琴酒眼底爆开,黄铜弹头在贯穿姬野左腹后,击穿了墙角悬挂的高压电箱,电流在雨水中蹿起蓝白色的电花,一路向上,火星溅开。

  姬野凌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个踉跄,半跪在地,弯下身的瞬间,他的唇角轻扯出半笑不笑的弧度。

  赤井秀一既然参与了公安的行动,一定会在附近设立狙击点。

  前几天他把附近街区所有可能成为狙击点的地点全部走访排查了一遍。一次次的模拟,在心中反复推测。最终凭借自己的经验选定了最有可能的一个位置。

  赤井秀一如果想要狙击自己,那个子弹从那个方位射出的子弹,必然会击穿高压电缆箱。

  即使赤井秀一最终没有动手也没有关系。这颗看似引起爆炸的子弹只不过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引线早已被埋在墙纸之下,倒计时结束也会引燃。

  这就是他送给JuLep的“回礼”。

  钟楼里堆放的大量易燃物,随着火花,在这一瞬间迅速发生化学反应剧烈燃烧,高温空气先是被压缩在极小的空间内,随后火龙卷咆哮着席卷向上,掀飞了钟楼尖塔的塔顶。

  琴酒狭长的眼眸剧烈收缩。眼睁睁的看着蹿起的火舌舔上那道清瘦身影。

  抬头望向自己的琥珀眼眸璀璨明亮,倒映着升腾蹿起的火光,熠熠生辉。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声音无法传递,但琴酒能读懂他的口型,姬野凌漂亮的唇形一张一阖,用气音说“走。”

  似乎知道琴酒打算做什么,下一秒,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毫不犹豫地向着身后升腾的火海后退了一步。

  琴酒所有未出口的话语就随着这后退的一步硬生生卡在了喉中。

  下一刻,他眼睁睁的看着就连这道身影都被火焰所吞噬,什么都没有剩下。

  整座塔身现在像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篝火堆,燃起的橘红火光映亮了半边夜空,暴雨也浇不灭。跃动的火光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起风了,夜风浩浩,呼啸着穿梭城市,将燃烧的碎屑浓烟一起冲入高空,空气里都充斥着焦灼的刺鼻味道。

  直升机上的雷达检测到了顶着台风起飞,即将抵达的警视厅空中增援。发出连串警报声。??咔——?液晶显示屏在琴酒手下碎裂,机舱里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抵在面板上掌心越攥越紧,碎裂的玻璃残片紧紧嵌入皮肉之中,深色血迹从黑色皮革手套中渗出,在控制台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滴滴答答。

  琴酒却仿若没有痛觉似地越攥越紧,向来凉薄的冷绿眼底却泛起猩红血丝,压抑着的粗重呼吸仿若受伤野兽的低鸣喘息。

  最后后退的那一步,愚蠢却又符合姬野凌的性格。

  空中增援抵达所需的时间,曾经卧底在警视厅的姬野凌最清楚不过,他也知道没有亲眼目睹自己死亡,琴酒就不会死心离开。

  所以他向后退了一步,跨过生与死的界限,在琴酒眼前斩断一切,用自己的命逼着琴酒做出撤离的决定。

  好算计,放在任何时候,用在其他任何人身上,琴酒都会笑着夸赞他一句。

  他带回来的小孩终究还是长大了,将所有学来的手段不留余地的尽数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怎么能不走呢?

  片刻后,直升机猛然掉头,引擎驱动推至最大,驶向高空,成为这场残局里率先离场的“客人”。

  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墨团状乌云沉甸甸的压在夜空下,一片浓稠。?武装直升机掠过天际的沉默身影,仿佛形单影只的孤寂黑兽。

  机舱内,琴酒把最后一次见面时姬野凌递交给他的芯片推入电脑读取。里面留存了他从警视厅数据库调取的卧底名单和情报。

  【DNA系统匹配中,身份验证中,请稍候………】

  电脑屏幕黑了下来,风扇运转噪音增大,庞大的后台程序被启动,白色字迹一行行显现在黝黑屏幕上。

  看起来是姬野凌设定好的身份验证程序,如果换由其他人来打开文件,身份验证失败的芯片会在被读取的瞬间自动销毁。

  【查询到已收录DNA,欢迎您使用诺亚系统,黑泽阵先生。】

  伴随着验证通过,芯片附带的机密信息一点点显示出来,第一项就是警视厅派遣出去的卧底名单。

  警视厅公安部诸伏景光打了边框的名字后面,又被人单独打了个批注——(苏格兰,存活)

  有人已经提前将这份情报整理归纳了一遍,然后递交给他。

  情报内容很多,涉及了方方面面,满满当当占据了芯片中的内存盘,每个都被做好了分门别类的标注。

  姬野凌的情报整理的很漂亮,工工整整,简洁高效,却也不带一丝个人色彩。

  琴酒没有细看,只机械的点开一个又一个文件,浏览检查内容大致没有错误,就匆匆退出。

  在光标移动到最后一个文件夹上时,琴酒怔了一下。

  最后一个文件夹的名字是【待删除】,点开之后,跳出来一个录像视频。

  录像里是夕阳正好的黄昏,微凉日光斜斜映在空旷白墙上,氲开摇晃的昏黄光影,背景里隐隐约约能听见邻居练习吉他的三两拨弦声,气氛闲适而恬淡。

  米色窗帘随着钻入的风调皮的起起落落,姬野凌屈腿懒散坐在飘窗上,也许因为霞光实在太好,向来锐利清正的眼神也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柔缱绻的意味。

  他似乎有点局促,眼神始终没敢正对镜头,闪闪躲躲。

  琴酒忽然明白了这个录像的内容会是什么。姬野凌在他面前从来都学不会掩饰,想要什么都直直白白的写在脸上。

  他无动于衷的面容出现了一丝破绽,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古井无波的冷绿眼眸中的情绪出现一份波动。

  录像里的青年似乎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向镜头,似乎透过屏幕跨越时空同琴酒对视。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有一句话我始终没有说过。】

  假如你看到这段录像了,就意味着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挑起一抹笑意。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这个瞬间从他肩上卸下,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勾唇轻笑了起来。

  千米高空之上,清清亮亮的嗓音温柔划过阴霾的夜,迟到许久的告白一字一句清晰响彻在琴酒耳边,不是日语,不是英语,是他自己的母语。他教过姬野凌许多字母,词汇,句式。可只有这句话他从未教授过,是姬野凌无师自通。

  琴酒疲惫的阖上了眼,高大冷峻的身影在这一瞬间看起来竟有些伛偻,未干的冷冷雨水顺着银线般柔顺的长发滑落。

  滴答滴答——

  落在干燥地面上。

  他没有任何回应。已经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死亡是终将吞噬一切的虚无。容不下任何,愤怒,后悔,余恨,爱,所有浓墨重彩的情感存在。任何未来得及说的话,想让彼此了解的心情都会在一个刹那间失去一切存在的意义。

  录像播放自动结束,屏幕黑了下来,机舱内一片黯淡,只有机器运转的低鸣轰轰隆隆地响着。

  飞机已经驶离了霓虹闪烁的城市上空,沿着近海的海岸线驶向目的地。宽广蔚蓝海面一望无际,碧波漾起,第一缕微蓝晨光落在直升机前挡风玻璃上。

  东边的天空渐渐亮起,初升朝阳挂在天际,亮着冷冷清清的光。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