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白狮>第二十章 命运的礼物 

 

命运是一个很好的寓言题材哪。 

——莎士比亚《亨利五世》 

 

 

 

康斯坦斯·玛尔梅的卧室里站着几个人,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卧室更加拥挤,尼古拉搬来几把椅子,但大家似乎都宁愿站着,只有怀孕的安娜·布瓦伊在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的坚持下坐在玛尔梅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大多数人都露出惊讶的神色,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突然叫到这里来;也有朱利安和斯蒂芬这样已经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人;以及像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这样虽然表面上镇定自若但紧紧捏在一起的手指却泄漏了他焦虑内心的人。 

看到自己希望到场的人都已经聚齐,女画家满意地露出微笑,对他们说:“我请你们过来,是因为我很快就会死去,在此之前我要宣布我的遗嘱,它已经写好了,由我的律师保存。而你们都将是我遗嘱的执行人或者受益人。你们可能会感到意外,但我请你们在我公布完遗嘱之前不要打断我。”她扫视了一眼众人,然后低声说,“你们会知道的。” 

玛尔梅的眼睛望向叶尼奥·林侬和瓦伦丁·林侬,说,“林侬先生,还有瓦伦丁——你们将得到我所有的书籍,包括我购买的以及我自己写的。这将大大丰富你们的租书店,我所要求的只是你们要妥善保管这些书籍并使它们被好好利用。” 

老林侬先生的腿突然像关节炎发作似的僵硬起来,瓦伦丁伸手扶住他。“哦……玛尔梅女士。我……”老林侬先生紧张地说。但女画家抬起左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请收下,林侬先生。”她说,“这些书籍应该被人不停翻阅,放在你那里是最合适的。” 

她又看着身边的安娜·布瓦伊,说,“我的这幢房子,包括里面除书籍以外的一切物品,我将赠给你,安娜。我希望能建立一个小型画廊,展出我的作品和我收集的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你有这个能力,安娜。” 

年轻的孕妇有些吃惊,但她并没有开口拒绝,她明白在这老人心中有最坚决的力量,于是她点头表示接受。 

玛尔梅转头看了看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老人的眼睛闪动了一下,仿佛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思维的表面掠过。“医生,谢谢你这几天以来的帮助,我比较没那么痛苦了,但你无法阻止死亡来临。”她苦笑一声,“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何对你总是不太好,你会知道的。但先听我说。我在银行里还有一笔存款,是多年绘画换来的。我知道你打算用你最近得到的遗产成立一个基金会,我将把我的存款交给基金会处理。而我唯一要求的,就是你们要持续不断地维护我的房子,让它保持现在的模样。” 

女医生扬起了眉毛。“对不起,我想这笔钱应该留给你的亲戚……” 

“我没有亲戚。”玛尔梅看着她。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把钱交给我处理?难道你没有想到我会故意破坏你的名声?”蕾妮冷酷地说,这让其他人都不解地盯着她。 

“你不会那么做的。”玛尔梅神秘地笑着。她的笑容让蕾妮觉得这老人仿佛一直在酝酿着什么,觉得她正是那种会把恐怖和灾难当作单调生活的调剂的那种人。蕾妮打了一个冷战,决定先保持沉默。 

现在玛尔梅正在对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说话。“先生,我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你,朱利安和斯蒂芬也一样,但我想他们不会怪罪我,因为对他们两个人来说了解事件发展的每一个环节要比钱财更重要。”说到这儿,朱利安和斯蒂芬点头表示同意。“而对你,沃恩施泰因先生,我知道你也有自己的疑问要向我寻求解答。我会解答你的疑问,也会解答你们所有人的疑问。但首先,我要请朱利安·雷蒙先生讲一讲他所知道的有关过去的事情——我选择他因为他是外国人。”朱利安犹豫地看着病床上的老人。“我没力气讲那么长的故事,雷蒙先生。”她叹了口气,身体靠在叠起来的靠垫上,看上去确实很疲劳。朱利安向前走了两步,向众人点点头,开始讲起他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研究的故事。 

 

 

 

故事讲完后,房间里一片沉默。朱利安原以为尼古拉、安娜、蕾妮这三个家人被白狮害死的人会突然爆发,将悲痛和怒火全都倾泄到女画家身上,但他们都很平静。虽然尼古拉在用手掌抹眼睛、使劲地咬指甲,但安娜只是瞪着美丽的大眼睛,显然是对这离奇的故事感到不可思议。让朱利安感到迷惑的是蕾妮,她刚才还绷紧的嘴唇现在却松开了,她惯常的冷漠表情上却浮现了一丝恍惚而温情的笑容。 

康斯坦斯·玛尔梅再次开口,但她现在比刚才还要疲惫,似乎刚刚还在支撑着她宣布遗嘱的东西已经从她身体里溜了出去。“好了。这就是我的故事,以及白狮的故事。也许你们中有人认为我做错了,想让我付出代价。但我已经老了,经历过太多的痛苦和死亡,知道我自己所做的事情终究会像往头顶上扔去的石头一样又落到自己的身上;我也知道,有一个光明而自由的世界在等待我,伯努斯会等着我。即使你们都恨我,那也没什么。我爱他,只有上帝知道我的爱和痛苦有多深。” 

她停下来,空气在她喉咙里穿过,发出嘶哑的声音,仿佛她每一次呼吸都在从胸膛里面喷出粗糙的沙子。在这半个多小时里她衰老得飞快,手变成了缠成一团的绳子,皮肤像涂了层蜡。她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给房间里的人们留下互相观望和低声谈话的时间。然后她睁开眼睛,盯着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先生,我还没有给你什么……”赫伯特摇摇头。玛尔梅继续说,“我确实没有给你什么。你和他们不同,我会给你我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她露出微笑。但赫伯特听到这话之后脸色却突然变得惨白。他低声咕哝着:“不、不,我不要……” 

玛尔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转头看着窗外的树木,冷冰冰地说,“我请你诚实地告诉这些人——正如我刚才那么诚实地承认——你的外祖父的名字。”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然退后一步,浅蓝色的眼睛像瞧着什么怪物一样盯着床上的女画家。而后者用她不变的嘶哑语调要求道,“请你说出来。” 

看着这两个人的朱利安突然开口,打断他们,“对不起,玛尔梅女士,如果沃恩施泰因先生不愿意说出来,我想他可以……” 

“他必须说。”玛尔梅坚持着。 

赫伯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了看朱利安,然后看看别人,苦笑一声。“我的外祖父,就是刚才故事中的阿尔伯特·G。” 

“我已经猜到了。但是……”朱利安的话语被玛尔梅打断,她冲着赫伯特说,“你很清楚他欺骗伯努斯的全部经过,你也很清楚他做过什么事情,但是你为了你自己的名声,把有关你祖父的资料几乎全都销毁了。” 

“不!”赫伯特上前几步,站在玛尔梅面前,浑身颤抖着。“我这么做只是不想让一切再这么继续下去,你知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同意过你的计划。而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而且我爱伯努斯。” 

玛尔梅冷笑一声,“像你祖父一样,‘我爱他’!但是他所做的只有欺骗、欺骗!你也和他一样!” 

“不!康斯坦斯·玛尔梅,我爱伯努斯·莫拉托夫,这和我的祖父没有关系。而且,我还保存着他们的私人信件,那里面说的东西你可能根本不会相信。你想看看吗?还是你不愿意看?” 

玛尔梅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我的确不愿意看,而且我也不相信写在纸上的东西——你怎么知道那些信件上所写的都是真心话?反正我也快死了,他爱伯努斯或者他欺骗伯努斯都一让我无法忍受。所以,对于你,阿尔伯特的外孙,我要给你我一生最后的礼物。我知道你渴望惩罚,渴望像那些被伯努斯折磨的人那样落入他的手心,因为你爱他,但是——”她看着赫伯特,露出一个垂死者所能做出的最大的笑容,“我宽恕你,赫伯特·沃恩施泰因。我宽恕你所做的一切,不论是因为你身体里的血液还是你出于自己的意愿所做的事情,我都宽恕。你不会得到惩罚,绝对不会了。”她向紧紧握着拳头的赫伯特伸出手,“你难道不感谢我吗?” 

赫伯特僵硬地站在那儿,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右手,碰到女画家的指尖。他感到她努力把自己的手拉到眼前,拉到嘴边,吻了一下。赫伯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从手背传来的触感像冰一样寒冷,沿着神经传到全身。然后他站起来,蹒跚地退到墙角阴影里。 

 

 

 

康斯坦斯·玛尔梅躺在床上,她鼻息微弱,仿佛只能搅动生命最为遥远的边缘,一片纤小的树叶,一根黑色的羽毛,或者仅仅是一根纤细的白色发丝。她的眼睛穿过窗户看着外面那棵还未长出新叶的槭树。她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槭树的影子刚刚还在西侧,现在已经转到了东方。她曾经无数次看着它的影子从一侧转到另一侧。她又看见了那些像闪电一样迅速掠过的人影,那褐色卷发的女孩,那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又看见了白瓷盆里粉红色的水流和被水流推动转了半圈的油画刀。八十二年前的一天,像今天这样的一天,她诞生了。光阴流逝得多么快啊。就在这一天,她忽然看见了自己整个的一生。 

她俯下身看着自己的身躯,那些干瘪的皮肤、松弛的皱纹、皮肤下脆弱的血管,这些弹簧、齿轮和线圈支撑了她八十二年,不知不觉嗡嗡运转,伸展又收缩。而现在这架机器终于要休息了,它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没有力气消化食物,没有力气去憎恨或者感激。她现在已经没有踮着脚尖在山坡上奔跑的愿望,或者用自己的手指描绘美景的愿望。一切都将了结。


她叹了一口气,最后一口气,像枯叶轻轻滑落树枝的回声。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渴望,仿佛心里下了一场大雪,变得白茫茫一片。而在那层松软的雪上,她感到自己沉重的身躯变得轻盈起来,那些弹簧、齿轮和线圈纷纷从身躯上散落,而其他部分仍在徐徐升高,悬在树梢之上。继续上升,犹如清晨草木的露水化为薄雾穿过空间。她慢慢升起,没有阻拦,逐渐分解,准备凝结成雨水,渗入土地,培育种子。 

“这就是死。”她想,“这就是天堂。我来了。” 

她合上了眼睛。 

 

 

 

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在检查后宣布了康斯坦斯·玛尔梅的死亡。房间里的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他们互相低声说了几句话,表示要执行女画家的临终遗嘱,然后便各自离去。在蕾妮的要求下,安娜最先离开,紧接着是林侬父子和赫伯特·沃恩施泰因。 

朱利安和斯蒂芬留下给女医生和尼古拉帮忙。过了一会儿,蕾妮把他们两个叫到身边,说:“你们不用帮我,有尼古拉就够了。我想让你们去看看赫伯特。”她的神情有些焦虑。 

“他怎么了?”斯蒂芬问。 

“赫伯特刚才离开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样子非常的……不好。我担心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 

“沃恩施泰因先生看上去并不是很情绪化的人。”朱利安说。 

“你不了解他。”蕾妮叹了口气。“我觉得他被压垮了。” 

“因为玛尔梅女士的去世?” 

“因为她的宽宏大量。正是她对他的宽恕以及她的死亡把他压垮了。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辩解,这正是让我害怕的一点——虽然玛尔梅宽恕了他,但他无法宽恕自己。” 

“所以你觉得赫伯特会……”斯蒂芬惊讶地看着女医生。 

“他会去死。或许是我看错了,他或许只是过于消沉,我希望是这样。但是我害怕他会做出最坏的选择。我没办法从这儿离开,你们替我去看看他。但愿我想的这些都是错误的……”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猛地推开C307房间的门,冲了进去,全然不顾坐在门口外的克拉古耶维茨瞪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他锁上门,走到房间中央,站在那儿。 

房间里到处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干裂的木地板在他脚下吱嘎作响,天花板上的尘网随着开门引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摇晃。破损的厚窗帘已在他上一次来的时候被摘掉,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在飞舞的灰尘中拉出一道道光柱。生活的碎屑在他周围沉积,酒渍和芥末瓶,圆点领带和皮靴,全都带着粗糙和黯淡的色彩,是时候把它们撇下了,是时候挣脱一切了,他本该尽情地压榨着苦水和毒汁。 

他站在房间中央,回想他曾在这里看到过的东西——卡拉拉大理石地面,水晶枝状吊灯,镶嵌柚木板的墙壁,摄政式的圆桌,红色四柱大床,美丽的锦缎,璀璨的黄金和宝石装饰品,空气中弥漫的乳香气息,以及在所有这些华丽的家具和饰物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苍白的伯努斯。它们都仿佛有生命一般熠熠生辉,但他却似乎从未活过,他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冰凉的死亡气息,这气息如同纤细的蛛网,在精神空间里留下花纹,留下错综交织在一起的痕迹,留下悄无声息的魅力。 

赫伯特闭上眼睛,向前伸出双手,喃喃念道:“伯努斯,我在呼唤你,我知道你在倾听,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请你为我打开你的世界,我会踏进去,并且再也不回头。 

在他面前的一点开始放射出银白的光辉,他虽然闭着眼睛,仍可以感到那光辉在增强,包裹住他的身体,拖着他。在赫伯特进入梦境世界之前的一霎那,他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谁在敲门?他想,是谁发现我会去死?霍斯塔托娃医生?敏锐的朱利安·雷蒙?名字长得可笑的年轻人? 

“赫伯特!打开门!”是瓦伦丁·林侬的声音。怎么会是他?赫伯特有些惊诧地想,他究竟了解什么呢?或者他看出了什么?他迅速在脑海中寻找有关瓦伦丁的记忆,然后,一些生活的陈迹一件件呈现出来,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双总是紧张的黑眼睛。他怎么会紧张? 

银白色的光辉越来越强烈,赫伯特可以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度和压力。 

他怎么会紧张? 

但赫伯特已经没有机会去搞明白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道厚厚的闸门在身后轰然落下。 

 

 

 

赫伯特不喜欢穿着明亮白色衣服的伯努斯,除了那红色眼睛和嘴唇,他白色皮肤和布料几乎融合在一起,很难分清楚那光影的变化是伯努斯的动作还是微风引起的衣褶的摇晃,它们只是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轮廓模糊,难以辨认。而现在伯努斯正穿着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色薄纱长袍,坐在白色椅子里,坐在白色空间里。 

四周的一切都是白色,赫伯特觉得自己仿佛处在浓雾中,或是被扔进了装玩具的白纸盒子。那些能让人感到安心的暗示出时间的流逝与立体空间的东西都消失不见,没有太阳在黄道带上移动造成的阴影变化,没有空气踏着时间行走引起的风声,没有钟表指针的跳动或者是苍蝇围绕天花板飞舞的嗡嗡声。什么都没有,除了在他面前坐着的几乎与整个背景融为一体的伯努斯,他的嘴唇和瞳孔的红色奇异而滑稽地凸现在白色之上,像滴在白缎子上的鲜血。 

“我听见了你的呼唤。”伯努斯说。“你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进入我的世界,而且似乎不打算再出去。” 

“你不愿意接受我吗?”赫伯特站在那儿,拧着手指。伯努斯的语气太平淡,让他觉得害怕。 

“我只是好奇,你是否真的知道我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什么?你以为这里没有痛苦?还是你以为这里是天堂?” 

赫伯特张了张嘴,叹息一声,说,“我只是不想再活着。我为什么要活着?当生活仅仅是星期一后的星期二、星期二后的星期三,仅仅是樱桃酱面包后的油渍鳀鱼、油渍鳀鱼后的番红花羊肉?” 

“的确,你不再有欢乐的回忆,也没有憧憬和希望,你想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但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你在离开现实世界的一瞬间,会感到凄凉呢?”他的红眼睛饶有趣味地盯着赫伯特。 

凄凉? 

“是的,凄凉。也许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既然你能感到凄凉,就证明你在人世间的一切还未完结。” 

赫伯特怀疑地扬起眉头。“你不想让我死。” 

“我感兴趣的是那些顽固地想要活下去的人,而不是你这样一心只想靠死亡来摆脱烦恼的人。说真的,我不想成全你,即使——”伯努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爱我。” 

赫伯特猛地扑倒在伯努斯脚边,手指抓着那白纱长袍的下摆。他盯着伯努斯——那么理智,那么超然——这令他想大叫、大笑、大哭。因为伯努斯不在乎——他根本就不在乎,他甚至动都没有动。他用力地绞着手指,几乎要把白纱撕碎,但最后他还是松开手,站起来,退回到刚才的位置上。“你还爱着阿尔伯特·G。”他冷冷地说。 

“不。” 

“那么是康斯坦斯·玛尔梅?”赫伯特有点儿吃惊。 

“也不是。” 

“那么……是谁?” 

“或许我可以这样说:我爱阿尔伯特·G,我也爱康斯坦斯·玛尔梅,我也爱你,我也爱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和朱利安·雷蒙,我爱很多很多人,我爱你们身上的某个部分——这个人的精神、那个人的才华、那个人的智慧。我看见的不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生物的人,而是连接在一起的在时间和空间中流动变化的整体,这个整体才是我热爱的东西,在它的表面有无数脸庞和心灵留下的印记。” 

赫伯特垂下头。他知道,伯努斯永远也不可能属于自己,反过来也一样。那个人——或者叫做灵魂——看到的是全景,他不在乎某个个体,甚至也不在乎他本身。也因此他不可能被欺骗。而在现实中的人做不到这一点,现实世界无法像洒在黑布上的沙粒一般明晰,也无法像笔直的铁条一样诚恳。 

“我属于那个世界。”赫伯特说。 

伯努斯点点头。他站起来,轻盈地走到赫伯特面前,用白色的双手捧住赫伯特的脸,在他嘴唇上印上轻轻一吻。赫伯特闭上眼睛,脑海里一片星际广场变化万千,闪烁不定。他睁开眼睛,伯努斯已经退到两步之外,他和那整个白色的世界像油脂一般渐渐融化,如纯白的蜡烛燃烧太久后开始软化变形,缓慢流淌着,直到火焰熄灭。 

 

 

 

“应该立刻叫霍斯塔托娃医生过来!” 

“不,没这个必要。他只是在做噩梦。” 

“可他看起来很痛苦——” 

“噩梦总是痛苦的,醒来就好了。没事的。瞧,他要醒来了。”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睁开眼睛,看到三个放大的脑袋正在他上方,瓦伦丁、斯蒂芬、朱利安,都在盯着他。 

“啊!你终于醒了!你刚才的样子真吓人。”瓦伦丁伸手把他扶起来。“你做噩梦了?”他问。 

“呃……是的。”赫伯特坐起来,看看四周,发现自己仍然在C307房间里,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尘,而那三个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房间的门大开着,克拉古耶维茨正站在门外向里面张望。赫伯特皱起了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朱利安和斯蒂芬对看一眼,说,“霍斯塔托娃医生让我们过来的,她不放心你。我们认为你肯定在这个房间里。”当然,他们当然会来这儿,既然这两个人都曾经进入过房间。 

赫伯特又看着瓦伦丁。 

瓦伦丁垂下眼睛。“我……我一直跟着你……”他的脸颊变红了,“从玛尔梅女士家离开时,我发现你神情很……很痛苦,所以我就……就跟过来……”他沉默下来,像小孩子似的咬住嘴唇。 

斯蒂芬从背后捅了捅瓦伦丁,然后开口对赫伯特说:“瓦伦丁很担心你。” 

“斯蒂芬!住嘴!”少年的脸颊更红了。 

“哦!别那么害羞,我说的是事实——!嘿!瓦伦丁!” 

但瓦伦丁已经站起来跑出房间,斯蒂芬只觉得朱利安用厌恶地目光看着自己,他咕哝着:“看来我搞砸了。” 

赫伯特看着剩下的两个人,冷笑一声。“劳驾请向我解释解释?” 

“或许你真的是个非常迟钝的人。”朱利安冷冷地说,“你难道没有发觉瓦伦丁喜欢你吗?” 

赫伯特笑了,这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嘲笑,然后简单地说了,他的声音遥远陌生,仿佛有一个离他很远的人在代替他说话。“不。我宁愿没有任何人喜欢我,因为我不可能回报以同样的感情。”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朱利安对着他的背影说,“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总不能就这样每天都喝着痛苦的回忆毒药生活。你为什么要背负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却放弃你希望的权利呢?”看着赫伯特迷惑的目光,朱利安继续说,“我不怎么同情软弱的人,但我同情受苦受难。” 

赫伯特微微一笑,转身走出门。在他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冷酷而又清楚地知道,神秘阴暗的过去结束了,而同时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但这新的一天仍然需要他为了生活而斗争,与过去没什么不同,他毫无胜利的希望。


 

 

 

“你觉得赫伯特会理解你的建议并开始关心瓦伦丁吗?”那天下午,朱利安坐在斯蒂芬阁楼房间的沙发上,手里摆弄着布瓦伊葬礼的邀请函,斯蒂芬坐在椅子上一边用勺子挖冰激凌吃,一边问。 

朱利安耸耸肩,回答:“我不知道,赫伯特的性格中理智和深思熟虑的方面比较多,这样当然不是不好,只是有时会错过一些东西。”他看着斯蒂芬,眨眨眼。 

“我等不及看到他们在一起呢。”斯蒂芬把勺子放进嘴里,等冰激凌融化后再拿出来,用舌头舔上面残余的液体。“也许这种愿望只是出于认同的心理,因为碰巧他们也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我希望他们有好的结果。”他忽然发现朱利安在直直地盯着自己。“你干吗这么看我?” 

朱利安迅速收回视线。“没什么……我在想两天后的葬礼。玛尔梅女士的葬礼也会很快举行吧。” 

“安娜说会很快。”斯蒂芬放下冰激凌,走到朱利安身边,碰碰他的肩膀。“你在担心这个?” 

“我在想,我来到这个镇子不到四个月,却要参加四个葬礼了。”他苦笑着说。 

“还有一个婚礼。”斯蒂芬说,然后咧嘴笑了。“正好可以拍电影——曲折的故事、诡异的题材。你可以把这写进你的报导里去。” 

朱利安摇摇头。“这故事不适合大肆宣扬,你愿意有一天突然发现这地方挤满了好事的记者询问有关伯努斯或者阿尔伯特·G的故事吗?” 

“我会觉得很滑稽。” 

“我宁愿这一切就此结束,然后被慢慢忘记。”他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把邀请函放在一边。 

斯蒂芬盯着他。“你似乎有些消沉。”朱利安无声地笑了笑。“这可不好,”斯蒂芬说,“我有些好东西,你要不要?” 

朱利安转头看着他说,“是什么?可卡因还是吗啡?” 

“都不是。”斯蒂芬咯咯地笑出声,他坐到朱利安身边,双手搂住他的腰,说:“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到可卡因、吗啡或者是任何毒品了。以前只要我想要,我总可能找到,但现在地板下面和墙缝里什么都没有。而且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因此感到焦虑,也没有出现毒瘾反应。” 

朱利安吻了吻斯蒂芬的脸颊。“我想我知道原因。伯努斯这十五年来一直在给你毒品,只要你需要。他可真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保姆。我想他在观察你的时候一定获得了不少乐趣。”他叹了口气,“斯蒂芬,我想现在伯努斯把对你的长期‘资助’取消了——他终于办了件明智的事情。” 

“嗯。”斯蒂芬点点头,“的确很明智。我喜欢他这种做法。毒品会降低*欲,我现在对此非常在意。”他看着朱利安,露出倦怠又迷人的笑容。 

于是他们互相亲吻,抚摸,互相脱掉对方的衣服,互相试探着达到高潮,然后互相搂抱着躺在地板上,直到冷得再也无法忍受,才揉着被硬地板弄得生疼的膝盖和臂肘冲进浴室。站在热水流下,他们光滑润泽的肌肤贴在一起,目光透过朦胧的蒸汽传递温情,手指交缠,嘴唇在水流下碰触,身躯像舞蹈一样缓缓摇动。那些温暖的东西,那些他们各自拥有的东西,通过他们的手指、嘴唇和身躯流动到对方身体里,像水流在伸展又收缩的肌肤上蔓延,从头顶到脚踝,最后在地面又重新汇聚,带着肉体的芬芳气息流逝。 

在这时刻,他们觉得欢乐是真实存在的。它并不美艳动人,也不光辉夺目,它只是汹涌海面上升起的一轮明月,在喉咙里流过的凉爽的葡萄酒,夏日地窖里涌出来的一股冷气。它降临时如同灯光倏地熄灭,却总在附近徘徊。它来自无数个太阳的光芒和繁星的自转,来自黑色火山石,来自炭火掀起的闪闪发亮的上千条萤火虫似的火星,来自婆娑的槭树叶,来自人们的心跳。这一切的声音,这所有事物的旋律,这些美妙的肢体,犹如异花传粉般互相交融结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