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白狮>第十八章 καθαροιε 

 

由于它在他身上所留下的恶,它已经被打死,并受到了诅咒。 

——马丁·路德《<加拉太书>注释》 

 

 

 

常春藤干枯的褐色枝条钩住了倚在墙边的朱利安的衣袖,他伸手拨开,却在瞬间惊诧起来。他认出了这常春藤,时光突然变慢,如水滴挂在叶片尖端轻轻晃动不肯落下。 

这株常春藤曾在春季伸展出纵横交错的嫩绿叶片,曾在夕阳下被映成满墙红色火焰,曾在黑夜里变身为拱起身子展开翼膜的蝙蝠。它那像手掌中血管一样的叶脉在微风中抖动,远处穿着亚麻拽地裙的姑娘伸手感受植物的凉意,你一看到她,就脱口而出:“她真美。她将不久于人世。”;美丽人影涟漪般散去,一队身着黑甲胄骑黑马的骑士飞驰而过,几片破碎的绿叶在他们身后的旋风中飞舞,你的眼睛跟随他们远去,耳朵里已经听见老人的哀嚎和婴儿的啼哭;橙红色火焰在黑夜里加深,可怜的克拉拉·盖斯勒或米海利·佩尔格的肉体在火焰中焦黑发臭;火焰还烧掉了伊莎贝拉王后擦拭眼泪的手帕,烧掉了抄满“记着我吧,要是我已经远走”或者“那是个美丽的傍晚,安静,清澈”的皮面笔记本,烧掉了秋日闷燃的树叶和香甜的栗子;但转眼间蝙蝠的黑翼膜就扑灭了火焰,在冷风中吱吱叫着,在夜色中盘旋;它们的瞎眼睛看到农夫用手推车推着尸体向郊外走去,看到高墙城堡中穿着华服的男人挥动戴满钻石戒指的手喊道“否决”,看到被篱笆分开的情人们在树叶和尖刺的缝隙间轻触的嘴唇。 

是的,总是有事情在发生,它们被编织进常春藤的枝蔓中,在那里生长,在这里生长。斯蒂芬正在推开门,这也是无数事件的一部分,它总会发生,并带来绿叶、火焰和蝙蝠的后果。朱利安想:“我们会看到什么呢?”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 

 

 

 

在他眼前,浮现了一片青山翠谷,白色巨鸟在天空飞翔,飘浮的尖锥形巨石投下阴影,耳边是柳条鞭打空气的锐利声音。他再一次进入了那个虚幻梦境,带着过去和未来的永恒宁静的温暖世界。尽管他知道这只是比海王星大气还稀薄的东西,但他仍然赞美这美丽幻想赐予人心灵的安详之感。 

身旁,斯蒂芬紧紧拽着他的胳膊,嘴巴里冒出一连串惊叹的话语,“多美的梦!”多奇异的梦,多真实的梦,你脚下的青草会折断、流出汁液,染绿你的鞋底和白裤腿;被柳条抽到的皮肤会疼痛红肿;你跑下山坡时会出汗;把浆果放进嘴里咬破时它散发甜蜜的味道。如此美妙,如此真实——如此具有欺骗性。面对可以供应你无限需求和满足的世界,有谁不愿意深陷其中沉沦至死?有谁置疑它的虚假与否?斯蒂芬已经躺在草地上享受温暖阳光和植物清香了,朱利安弯下身把他拉起来。“伯努斯肯定在某处等待我们……” 

话还未说完,远方山顶上传来一声野兽的吼叫,更像群山激动的咆哮。他们吃了一惊,仓惶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山顶上出现一个光点,转瞬变成一团光辉,洁白耀眼,俯冲过来如滚滚炽热的银。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正奔驰而下,树木在它两侧分开,草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哦,他来了,他冲我们来了!”斯蒂芬声音颤抖地叫着,他想往山谷里逃跑,但朱利安一把拉住他。“别慌,他不会伤害我们。”他看着那团白光,笑意越来越浓,他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体验到伯努斯心灵中的东西,在美与戏剧性的水平上,或许在伯努斯制造的梦境里他们更能彼此理解。这或许就是他的目的? 

白狮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脚爪轻轻挪动,红眼睛一眨一眨。 

“这真是精彩的开场白。”朱利安对它说。它似乎感到高兴似的抖了抖鬃毛,白色光点从毛发尖端溢出,围绕在它周围,逐渐变亮,直到耀眼得无法逼视。那一团白色轮廓发生变化,渐高渐窄,最后,随着光点褪去,披着白袍的伯努斯·莫拉托夫站立在他们面前,红眼睛带着微笑。 

他看着朱利安,然后看着斯蒂芬,他看着斯蒂芬惊讶的灰色眼睛和他倚靠着朱利安的微微颤抖的手臂。伯努斯伸出苍白的手臂,用手指尖托起斯蒂芬的下巴。斯蒂芬也许应该为自己没有大叫一声扭头逃跑而欢庆。伯努斯抚摸着他的下巴,嘴角边的笑容加深。他松开手说:“啊,我看着你十五年,从小男孩到现在,你这个‘亲爱的小东西’。” 

朱利安瞪大了眼睛。“你不会连我们做爱的时候都在监视我们吧?你这个偷窥狂。” 

伯努斯咯咯地笑出了声。“当然,我当然会,你以为我能干什么?你以为我拥有的无穷无尽的时间都是在向上帝祈祷或者是痛苦流泪中度过的吗?不、不、不!”他挥着手,“我喜欢人类,我观察他们,摆弄他们,从小婴儿到垂暮老人。我的脑子里收藏着许多人的一生,各式各样,他们就像一个玻璃器皿似的盛满许多种液体,有苦有甜,有浓稠有稀薄。他们的肉体死去了,但他们仍然在我的脑子里面生活。” 

“你把人只当作供你实验的老鼠?”斯蒂芬恼怒地问。 

伯努斯摇摇头。“人生下来就是实验用老鼠,你以为这有什么区别?只是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仅仅是一只老鼠,他甚至连变成猫的梦都没有做过;而有些人,很大一部分人,他们从老鼠变成了其他动物——老虎、蛇、狗、鹦鹉、长着鹅头的马、长着两个脑袋的孔雀、长着老虎脑袋的美人鱼等等我曾经给你演示过的东西;只有很少一部分,他们期望能变成我所不能控制的、真正的人。” 

“可你选择了狮子。”朱利安说。 

“因为狮子从古至今都是神秘力量的象征。但不可思议的不是狮子。”伯努斯侧身看着远方的群山,“狮子千百年前就是这个样,它没有变,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自己,我们这些人类和大地变了。” 

“……你好像在寻找某种东西。”斯蒂芬轻轻说。 

这让伯努斯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柔和的微笑。“你说的对,亲爱的小东西。”他一直在寻找,寻找那可以把他自己的过去、把整个世界的过去和未来、天穹和大地融合到一起的东西。伯努斯挽起朱利安和斯蒂芬的胳膊,说:“我们来这儿可不是仅仅为了说话的,朝前走。” 

 

 

 

他们穿越神秘山谷,白色巨鸟在身边飞过,带来呼呼风声。到达雪峰山顶后,他们向今次的第二个山谷走去,这个山谷被雾气包围,好像海洋里的巨鲸群喷出的水雾。山坡陡峭,越向下积雪越少,不久眼前便出现繁茂的草场和灌木林,雪水汇成溪流在脚边跌落。温度正逐渐升高,雾气随着阳光照射渐渐消散,透过苍翠的树木能看到山谷中尖锥房顶,这是一个有人间气息的地方。 

继续向下,山谷中的建筑变得清晰。朱利安看到这山谷被一条小河贯穿,房屋依山势建在山坡两边,南侧山坡顶端有红色的拜占庭式教堂,河流两边由石桥相连。那教堂和石桥他非常熟悉,因为过去的三个月里他的脚步在它们的石板上踏下了印记。朱利安转身看着伯努斯,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而此时斯蒂芬却已经开口:“这是我们的小镇!”他惊讶地说。 

伯努斯却只是微笑。这当然是小镇,不过不是你们所熟悉的小镇,这里没有雪松山丘旅店,没有布瓦伊家的大宅院,也没有塞奥罗斯伐木厂;但是这里有托法娜姐妹家依然光彩照人的别墅,和那些人……


斯蒂芬突然站住,他盯着伯努斯说:“这是过去的小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六十三年前的小镇——你死亡的时候。” 

“考古学者敏锐的观察力。”伯努斯不动声色地说。 

“这不是观察力,而是分析。”斯蒂芬说,“你不会平白无故把我们送回去,你肯定是要我们看什么,而发生在这小镇过去的、与我们都有关系的事情只能是你的死亡。”他皱皱眉头。“是因为你突然决定让我们知道?还是这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伯努斯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容,然后又回复到淡漠的表情上。“你害怕了?” 

“不。”斯蒂芬摇摇头,“我怕你……面对自己的死亡应该很可怕吧。” 

伯努斯耸了耸肩。“只有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人们才会摘下那戴了一辈子的假面具。不是吗?死亡对我来说只是过去。当然,那过程并不舒服,现在看上去可能很恶心。可是在我的记忆中一切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甜蜜的微风或者明媚的光辉那些玩意。实际上,我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情全都是我自己的软弱无能和绵绵不绝的仇恨。”他顿了顿,说,“让我们继续走吧。” 

山谷里正值夏季傍晚,几只乌鸦在榛树丛中飞来飞去,点着红色的林间雏菊在碎石路两边随风摆动。河边传来一阵水花和尖细的嗓音,好像水中仙女被凶恶猎人驱赶时的喊叫,石桥上跑过三个阴暗身影,发出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三个人跟上去,看到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在山路上又蹦又跳的走着。女孩长相一样,姿态相同,声音也相仿,她们说起话来叽叽喳喳重叠在一起。朱利安和斯蒂芬认出她们是托法娜姐妹。而那男孩显然是科利文。 

他们原本可以继续这样欢乐地走着,但在他们前边不远处的巷子里冒出几个人影,从此刻起,他们的生活改变了。孩子们停下脚步,弯腰躲在墙角阴影里,看着那些人影仿佛看着黑夜里的醉兽。他们跟着走过去。 

黑色人影在小巷间疾走,如同夜间火焰在墙壁上投射的跳动人影,没有脸孔和表情,周身黑暗。他们是五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在一座山坡上的宅院外停下,这座此时看上去有些破败的宅院将来会生长为雪松山丘旅店优雅的建筑。这七个人低声谈论着什么,然后一个肥胖身躯的男人按下门铃,向出现的仆人挥动着一张纸,接着他们被惊慌的仆人带进大门。三个小孩眼看自己被关在门外,便绕到后院,爬进了院子。 

朱利安、斯蒂芬和伯努斯穿过铁栅栏,他们的身体像空气般被分割又合拢。七人凶手就在前面,他们走进大厅,推开挡路的仆人,凶相毕露地冲进走廊。七个人分开在整幢房子里寻找着什么,伯努斯带着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那粗壮男人,他在二楼的书房门口正堵上一个正要跑出去的男人,那男人年轻英俊,金色头发有些凌乱,金色睫毛遮掩着惊慌的蓝眼睛。 

“阿尔伯特·G!”斯蒂芬指着他喊道。 

“对,就是他!你们仔细看着!看着!”伯努斯用力抓着斯蒂芬和朱利安的胳膊。 

在他们面前,粗壮男人举起手枪对准阿尔伯特·G的眉心,另一只手拿着纸,读道:“……我们有权处置罪恶的间谍……”年轻的金发男人愣住了,他的整个脸痉挛一样变了形。“不!”他说,“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间谍,我不是德国人的间谍,我是为苏联人服务的!”“但我们的情报已经告诉我们你是纳粹间谍!”粗壮男人喊着,伸手抓住阿尔伯特·G的头发,枪口抵在他耳朵上。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听到一声尖叫,一声由阿尔伯特·G发出的、如同被屠宰的野兽的尖叫。他跪到地上,弓着身子缩成一团,他的脸狂乱地抽搐着,颤抖不已的嘴唇说出断断续续的话:“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你让我干什么都行!饶了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原来这就是托法娜姐妹口中的德国地下抵抗组织的间谍,这就是那个被冤枉错杀的人——在死亡的威胁前顷刻便崩溃的胆小鬼。朱利安看了眼伯努斯,他发现他居然在微笑,他的嘴角弯曲,眉头舒展,只有眼睛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粗壮男人拖着不停求饶的阿尔伯特·G走出房间,来到三楼,从那日后会变成雪松山丘旅店C307号房间里面传出谈话声。朱利安和斯蒂芬从打开的门口望过去,看到精致华美的房间中央,伯努斯·莫拉托夫正坐在深棕色靠背椅上,三支手枪对着他的头部。朱利安回头对身边穿白袍的伯努斯说:“那是你。” 

“那是我——真实的我。” 

回忆幻境里的伯努斯穿着白色衬衫,即使在夏天也套着羊毛背心。他看上去比作为白狮的伯努斯要更为苍白瘦弱,手腕上的骨节醒目地突出,手指像蜘蛛的脚爪。他的白色头发那时并不长,刚刚够到肩头,在夕阳余晖中闪烁着橙红色。他镇定地坐在那儿,脊背挺直,高傲得像埃及神庙里的方尖碑。但当阿尔伯特·G被拖进来后,他脸上的面具便破碎了。 

“你们无权审判我们!”伯努斯对四周的人喊。 

“我们不审判。”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女人说,“我们只是确保你们不会跑掉,然后我们会将你们交给军事法庭处理。” 

“撒谎!”伯努斯瞪着她。 

此时阿尔伯特·G却对伯努斯说,“军事法庭!伯努斯,这是一个机会,在法庭上我们可以解释,可以有律师,我们……” 

“我什么都不会承认!”伯努斯冲他咆哮道,“你难道没看出来他们在诱使你承认吗?然后他们就可以开枪。”他看着那七人凶手,“接下来你们就会把莫拉托夫家族的财产瓜分干净。对吗?你们是消灭敌人的英雄,多么耀眼的字眼。你们策划了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从你们父辈嫉妒地看着莫拉托夫家的宅院开始?” 

“别听他废话!”拖着阿尔伯特·G的粗壮男人叫着,“干脆地干掉他们!我们有权这么做,就说这两个杂种负隅顽抗!” 

“别杀我!”阿尔伯特·G大叫起来,“我什么都承认!把我交给军事法庭!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阿尔伯特!闭上你的嘴!”伯努斯吼叫着。但金发男人好像根本没听见似的不停地说,“我是间谍,我掌握着很多机密,所以你们一定要把我交给军事法庭……” 

伯努斯·莫拉托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夺过身边那女人手中的枪,对着阿尔伯特·G扣动了扳机,子弹从他胸口穿过,烧焦了衣服和皮肉,鲜血开始从洞口流出来。阿尔伯特·G瞪着他,嘴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早就知道——我必得死在魔鬼手上……”他发出可怕的笑声,身体向侧面摔倒。 

七人凶手先是一愣,然后有接连五把枪对准伯努斯,逼迫他把手里的枪扔到地板上。其中一个人踢了伯努斯一脚,让他跪在地板上。 

“居然自己先打起来了。”这个中等个头的年轻男人说,“倒省了我们的事了。好吧,伯努斯·莫拉托夫,你刚才说对了,我们就是冲着你的财产来的。既然如此,你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而且——”他一把拽起伯努斯的白发,“——像你这种畸形,活着除了痛苦还能是什么,我们杀你是在帮你,帮你摆脱这个丑恶的、冷酷的、全都是杀戮和憎恨的世界。啊!别用你那红眼睛瞪着我!他说的对,你是魔鬼!对付魔鬼只有一个方法——立即杀死他。什么军事法庭,谁知道你会不会用钱把自己买出来。不,我们不是傻瓜,不会把魔鬼送到法庭上对峙,所以,我们现在就要杀死你。——我们宣判你死刑。立即执行。” 

他退后一步,在伯努斯恐怖的笑声中向他的脑袋开了枪。 

 

 

 

血液,烧焦的皮肉,玻璃球般的眼睛,反射温润光泽的枪管,沾染脑浆的亭亭玉立的椅子腿,它们在逐渐变淡,像一层层薄纱落到眼前。杀戮的场景在尸体落地的一刻定格,并如泡了水的水彩画似的色彩模糊。 

他们再次站在青翠的山谷中,微风吹拂面颊。斯蒂芬靠在朱利安肩上,身体微微颤抖。朱利安的目光仿佛受到牵引一般停留在伯努斯身上。他穿着的朴素的白色长袍是美极了的,他那裸露的手臂曲线是美极了的,那缠绕着白色发丝的脖颈是美极了的,那蓬松柔顺的长发是美极了的,那举手投足间优雅的动作是美极了的,然而,他的美中却包含着一种可怕的东西。 

“这就是我的死亡。”伯努斯开口说,“你们看见了吗?有的人在狞笑,有的人诧异地扬起眉毛,有的人害怕得浑身发抖;紧接着就有人顶住我的脑袋——火光一闪,爆炸的能量推动了铅弹,把生命的液体从身体里解放出来。你们看见了吗?那些在全部历史里被教导着杀人是罪大恶极的坏事的人类,手里却掌握着杀人的权利,他们不仅可以杀人,还会因此而受到奖励、得到荣誉。你们看见了吗?” 

“……伯努斯,”朱利安轻轻握住他的肩膀,“我们不知道事情会是这样。这就是你对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复仇的原因吗?” 

“部分原因。你们是否还记得,托法娜姐妹曾经告诉你们,科利文偷听到的事证明阿尔伯特是德国抵抗组织的间谍。” 

“对。不过在看到阿尔伯特·G本人跪地求饶之后我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吗?”伯努斯冷笑一声,“那才是真实的。实际上,只有我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有一份证明他身份的文件,但那文件是一年前的,当时他的确在为德国抵抗组织工作,不过同时他也在为纳粹工作。阿尔伯特·G是个双面间谍,在他来到镇上的头一年,他主要为抵抗组织工作,而后一年他主要为纳粹工作,因为他们给的价钱更高。文件欺骗了很多人,那些可怜的杀人者们恐怕致死都在心中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可这又怎么样?这难道不是他们应得的吗?” 

“阿尔伯特·G的确不值得惋惜,但那些凶手们不应该杀死他,更不应该连累你。” 

伯努斯瞥了瞥嘴唇。“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观点。但遗憾的是凶手们在乎的不是阿尔伯特或者我的性命,而仅仅是我所拥有的财产,所谓间谍只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 

斯蒂芬突然说:“但你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向他们的后代进行报复难道不是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的生命——塞奥罗斯、科利文和布瓦伊的生命就不比你的更珍贵?” 

伯努斯猛地转过身冲到斯蒂芬面前,恶狠狠地盯着他。“说得很好,可恶的小东西。你知道什么?!首先,科利文的死跟我没有关系,责怪他那嗜酒如命的习惯吧。至于塞奥罗斯和布瓦伊,你们也许已经知道这两个人在波黑战争中的罪恶交易了,而我更清楚,他们不仅在贩卖儿童,他们还杀过生意上的仇人、掠夺过那些逃亡者的财产——以战争的名义。如此一来,你们是否还觉得我仅仅依靠幻觉让他们疯狂而死与他们带给别人的痛苦相比太过仁慈了呢?” 

“我明白了。”朱利安说,“你杀死了七人凶手,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而对于他们的后代,你并不是出于纯粹的报复,你会像神话里说的那样把他们的良心放到天平上称一称,根据称量的结果给予相应的惩罚。很可惜的是,他们其中很多人都没有通过这项考验。” 

“很接近了。” 

“托法娜姐妹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重病。我以为她们已经告诉你们了。这件事我没有插手。” 

“科利文老爹的父亲呢?” 

“和他一样,长期酒精中毒的结果。我只是稍微推动了一下。”


“伊沙克·塞奥罗斯?” 

“医学诊断是血管瘤,实际情况是我对他施加的压力。埃林·姆拉德诺夫和他的两个儿子在雪山上因为无法忍受我制造的幻境而疯狂大叫引起了雪崩。罗伯尔·布瓦伊死在了外地,游泳池里溺水身亡,一个人再惊恐,在水下呼救也是不对的。至于奥尔嘉·安东诺娃,我并没有杀死她。” 

朱利安猛然想到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让他们去找康斯坦斯·玛尔梅的急迫表情。他大叫着:“康斯坦斯·玛尔梅!她就是奥尔嘉·安东诺娃!” 

伯努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谁说的。她们并不是一个人。康斯坦斯·玛尔梅是奥尔嘉·安东诺娃的女儿。” 

“什么!”朱利安和斯蒂芬同时叫起来。 

“准确的说,是私生女。” 

“原来如此,怪不得赫伯特急着让我们去找她。那么,奥尔嘉·安东诺娃现在在哪里?” 

“我说我没有杀死她,并不意味着别人就不能杀死她呀。”伯努斯嘲讽地说。 

斯蒂芬有些气恼。“那你能不能直接说明她是怎么死的。” 

“她被她的私生女用油画刀割断了喉咙。” 

朱利安和斯蒂芬同时沉默了,就像展开在他们面前是难以想象的画面,是由油彩变成真实世界的希洛尼姆斯·博施或奥德·耐卓姆的怪诞画卷。“我的天啊,怎么会这样……”朱利安叹息着。 

 

 

 

“我在这镇上生活了二十多年,却第一次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那么多可怕的事情。”当他们三人向山坡上的柳林走去时,斯蒂芬说。 

“非常有趣,对吧?”伯努斯笑着说,但他的微笑在斯蒂芬和朱利安的身上没有引起任何回应,他耸耸肩,继续说,“知道这些事实会让人觉得害怕,觉得身边那些美好的东西似乎变得微弱了,但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论是这小镇也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地方也好,所发生过的冷漠和残酷绝对不会比这里少。虽然我们人人心里都希望温情再多一些,友爱再浓烈一些,但记住,即使我们真的生活在一个田园画卷里,我们照样会感到冷酷,因为某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改变,就像地球是圆形而人类并不是宇宙的中心一样。地球不会依照我们先人的希望变得扁平以迎合他们的观念,现实也没必要去安慰哭泣的可怜人。许多人会认为我这种想法是造成这个世界混乱现状的罪魁祸首,他们认为正是这种只追求事实真相的想法使人类选择了智慧树的果实而拒绝了生命树的果实,同时也拒绝了生命树为我们提供的永恒的幸福和无忧无虑。但我想说,那‘永恒的幸福’难道不是幻境吗?如果你有抵抗大麻毒性的身体并且有足够多的钱的话,你也可以制造出‘永恒的幸福’。但很遗憾,你总得从梦幻里走出来,那么此时你该怎么办?面对现实的冷酷害怕得大喊大叫?找寻某种东西来获得安慰?啊,是的,我们很多人都在这么做,我们从美食、酒精、电视里获得安慰,从爱情、性、金钱里获得安慰,从巫术和宗教里获得安慰,我们宁愿相信能让我们快乐和高兴的谎话也不愿意面对我们什么也不是的冷酷事实。这样的我们和那些期待父母照顾不然就号啕大哭的小孩子有什么区别?可是,父母总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办,他们总会离开,当没人照顾我们的时候,我们总得想办法活下去吧。我们如此渺小,像蝴蝶一样振翅一天便以为那就是一生,一百亿年的时间对我们来说长得不可思议。至今,我们中的很多人仍未能真正认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他们不愿相信自己来自微生物和淤泥,不愿相信其实自己无法完全掌握自己的思想,他们害怕迷失在一大片无人过问的黑暗中,于是他们希望得到承认和鼓励,希望自己是特殊的,即使给予他们安慰的东西本身是那么脆弱和虚幻。我们总是这样,总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得重要,想方设法要摆脱渺小的地位,总是渴望用一些仪式就可以让自己摆脱无穷无尽的漫漫长夜。而许多苦难都是从这种深深的恐惧而来的,人们只爱自以为对自己生存有利的东西,只能按照自己的感受判断事物,并憎恨和害怕一切使他受苦之物。我也向往着幸福生活,这并不是错误,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必须迈出自我麻醉的门槛,迈出恐惧的门槛。” 

朱利安和斯蒂芬沉默着,过了很久,朱利安叹了口气,说:“很高兴你认为我们已经真正成人了。” 

“这正是你可以从我的梦境中逃脱的原因。现在,你们可以出去了。” 

“嗨!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全部事情呢。”斯蒂芬突然惊醒似的说,“康斯坦斯·玛尔梅是怎么回事?阿尔伯特·G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会有人对你们说的。或者,你可以自己猜啊。”伯努斯神秘地笑了笑。 

他们已经来到柳林近旁,一棵粗壮而根部虬屈的柳树干上出现一扇门,伯努斯指了指,说:“从那跨出去,你们就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你没什么别的想跟我们说的?”朱利安问。 

“我们又不是即将分别的情侣。我想告诉你们的都已经说完了,而且不要以为我不打算杀死你们就意味着我乐于见到你们闯入我的世界,或者我可以像神灵一样庇护你们。你们可以走了。”他伸手指着那扇门。 

“可是……”斯蒂芬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朱利安已经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一手放到门把手上。他打开门,发现面对的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我可不喜欢这样,”他嘟囔着,“你想跟他说什么,斯蒂芬?”朱利安开始向黑暗迈腿。 

“我想问问从这门出去会到什么地方。” 

朱利安瞬间愣了一下。“明智。”他说。但他们已经掉进了黑暗中。 

 

 

 

朱利安觉得自己和斯蒂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肯定碰倒了什么东西,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东西落地的声音。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居然变成了绿色。“哦!那白色混蛋!”他刚想这么喊,却听到身边一阵咯咯的笑声,朱利安抬眼一看,发现斯蒂芬正坐在他旁边用手指着他,笑得不亦乐乎。斯蒂芬的脸上沾了一块蓝色的东西,他的衣服上则是五颜六色,而就在他们双脚边,翻倒着很多小桶,那些颜料就是从这些桶里溅出来的。 

“我知道我们在哪儿了。伯努斯并没有把我们送很远。”朱利安说。用自己绿色的手把斯蒂芬从地板上拽起来。 

他们在康斯坦斯·玛尔梅的画室里,身旁横躺着放颜料桶的木架,地板上小桶和各色颜料发疯一样混杂成一堆,朱利安非常害怕他们的“跌落”会毁坏女画家的作品,而不幸的是,这情况的确发生了:几幅画躺在地上,已经被溅出的颜料弄脏;几尊大理石雕像摔得掉了角;而石膏像则干脆已经分崩离析了。而最糟糕的,就是康斯坦斯·玛尔梅正坐在画室另一边的藤条椅子上,看着他们。 

女画家神情严肃,带着责备的表情,但她并没有发怒,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站起来,看着他们愧疚地走过来。 

“我们……非常、非常抱歉。”朱利安开口说,“我们不是想要故意给您捣乱,这只是个……意外,我们是被人……呃……扔到这儿的。”他本以为女画家会用手里的木手杖狠狠敲打他们,但她只是点点头,说:“你们先去把脸洗洗。”她用手杖指了指一边的小门。 

朱利安和斯蒂芬像突然得到解脱一样冲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又洗又擦。他们把脸上和手上的颜料洗净了,但衣服上的很难弄,就只好先那么沾着。斯蒂芬禁不住开始想象当自己穿着这样一身多姿多彩的衣服回到家,他母亲会怎么样的尖叫。也许我最好是悄悄从后院爬进去,他想。 

当他们从卫生间里出来,准备接受一番训诫的时候,却发现康斯坦斯·玛尔梅把藤条椅转了半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的山坡,她似乎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并没有发现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走到她身边,她的目光凝视着很遥远的地方,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片凋落的树叶,懒洋洋地在半空中翻滚飞荡,既不用心倾听,却也并不显得陌生。她就这么看着,过了很久,才开口说:“那些和我一起年轻过的人们,现在都已经老了。” 

“……除了一个人,”朱利安轻轻地说,“而他永远年轻。” 

女画家的嘴唇突然抽搐起来,它们扭曲抖动,既像不由自主的痉挛,也像拼命压抑着什么从喉咙里涌上来的东西。 

“我简直是一具僵尸,”她说,“长眠在坟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