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确实是有可能的。”锺辰轩说,“不过,就算是私奔的话,总得要有个人一起私奔吧?”

  程启思摊了摊手。“她如果到了国外,或者是到了国内的任何一个地方,换了个名字,我们要找到她,谈何容易?不过……”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说实话,我还是相信,她死了。就像安瑶说的一样,她的灵魂一直被禁锢著,她无法转世轮回。是不是她的这股怨气,也延续到了我母亲的身上?这股怨恨,是不是还要持续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著股说不出来的朦胧神秘的味道。锺辰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要说了。按你这麽说,连安琪拉也逃不过这个宿命了?不,我不相信。”

  “我也不想相信这麽愚蠢的事。”程启思说,“我对於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的态度,你一向是最清楚的。可是……这件事不一样。我可以感受到……某种挥之不去的东西……有一种东西,一直笼罩在我们家族的头上,一直没有散去。所以我想要解开这个谜……这个延续了三代的谜团。我不想有任何事发生在安瑶身上……”

  锺辰轩又震动了一下。“不会的,不会有事发生在她身上的。她既不是安然,也不是安心。”

  程启思看了他一眼。“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他这个问题太过於尖锐,让锺辰轩一时无法回答。过了很久,锺辰轩才缓缓地说:“好吧,既然你这麽说了,那我也就说实话了。我认为,安瑶确实不像安心,安心是个比较传统和温婉的女人。但安瑶跟安然,恐怕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轻浮、可人、任性,喜欢新鲜,就像一只蝴蝶,不会长久地停在一朵花上面。如果安然真的是被杀害的,那麽很大程度是她的个性造成的。一个男人,为了她付出了所有的情感,甚至气死了自己的父亲,但她却不经意地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後,只顾去寻找下一朵花。我曾经说过,平时看起来沈静温文的人,往往却可能是情杀案的凶手;那些表面看起来冲动的男人,反而未必会为了感情杀人。你的祖父……也许就是这样的人。他杀了安然,并将她永远保留在自己的身边……哦,就目前的有限的情况看来,很符合每个人的性格特征。”

  程启思静静地听著他说,然後问:“那麽,安心呢?”

  锺辰轩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如果就你父亲留下的日记来说,安心本人几乎是没有责任的。她做到了一个妻子能够做到的最好的。是你的父亲,敏感、多疑,充满神经质的艺术家性格,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当时,就有心理学者提出了一个问题,或者说是一个质疑,那就是:乐行止干出了这桩血腥的案件,但安心的所作所为无可挑剔,她几乎没有跟任何别的男人接触!乐行止为什麽会在潜意识里,坚决地认定妻子背叛了自己?是什麽在他的脑海里如此根深蒂固?难道是他儿时的某些记忆?”

  “你的意思是,就是祖父祖母的事,刺激了我的父亲。”

  锺辰轩点了点头。“这是目前看来最合理的解释。也许令尊在小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听到过什麽,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他认为他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们在小的时候或多或少地都会喜爱和依恋自己的母亲──但是令尊居然找了一个跟令祖母一模一样的女人结婚,这就有些不正常了。”他突然地笑了一下,“令尊的案子,可以作为非常典型的弗洛伊德杀父娶母论的典型案例。”

  说到这里的时候,锺辰轩似乎想起了什麽,笑容加深了。“我记得在以前,我也曾经提到过弗洛伊德的这个理论,却惹恼了你。”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现在我已经不会恼了,温水煮青蛙,听多了就习惯了。”

  “我甚至怀疑令尊目睹了令祖父杀害安然的情形。”锺辰轩说,“只是那时候他还年幼,也许他并不知道父母在做些什麽。这段记忆,或者也被封存在了他的记忆之中。但是,在多年之後,由於某一个契机──这个契机是什麽,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段记忆被发掘了出来。令尊那时候早已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恍然大悟:我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而且是用的这样的方式……”

  程启思听著他平平淡淡的语气,却觉得寒毛直竖。“他是怎麽杀死安然的?”

  “这也会成一个永久的谜吧。”锺辰轩说,“我们大概永远也无法找到安然的遗体。时间过去得太久远了……不过,在情杀案里,尤其是因为嫉妒和冲动而犯下的情杀案里,扼杀是占了相当一部分比例的。男人的粗大的手,扼在女人纤细的脖颈上,看著她在自己手里渐渐停止呼吸,那是一种相当……呃,辉煌的感觉?可以让他在嫉妒之下感受到的失败感和无力感都消失……或者令祖父就是用的这种相对常见的方式吧。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罢了。”

  程启思慢慢地说:“我始终觉得,安然是个独立的,鲜活的个体,而不是作为‘祖母’这样一个符号。”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锺辰轩说,“她具有生命力,即使只是出现在你父亲断断续续的叙述里,她也是鲜活的。而你的祖父,就给人一种没有活力和消沈的感觉。所以,我总是习惯用安然来称呼她。”

  他不自觉地再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女人。安然笑得很甜,那微微上翘的嘴唇,就跟安瑶毫无二致。“你父亲见到了安心,相信第一眼肯定是震动。後来,他跟安心结婚,发现这个女人跟他的母亲虽然长得相像,却完全是两个人。你的父亲觉得心满意足,这样的安心,完全具有他想要的一切:安然的容貌,安心的灵魂。他满意了……他希望他们从此就过著幸福的生活。不过,嫉妒和怀疑,都是魔鬼。奥瑟罗为什麽扼死了苔丝狄蒙娜?就是因为嫉妒和怀疑。确实,伊阿古起了很糟糕的作用,但嫉妒和怀疑一直都是存在於奥瑟罗的内心的。而至少目前,在你父亲所有的资料中,我们都并没有发现这样一个‘伊阿古’的存在,也没有发现一个‘卡西欧’的存在。你父亲在日记里说有个男人送玫瑰花给安心,但事实上安心只是在自己的园子里剪了玫瑰花来插瓶(这是警察调查的结果)。你父亲说有人炖鸡汤给她,事实上,邻居家的老太太也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鸡汤是她特意炖给安心补身子的。有意思的是,安心为什麽不敢把鸡汤给你父亲看到呢?我猜想,她早已发现你父亲在这方面的不可理喻了,她本能地隐瞒了,却造成了你父亲更大的疑心。”

  他望著程启思:“如果这样的话,那麽更可悲。你的母亲,安心,她是完全无辜的。你的父亲,他终究会知道,他做错了。他会明白过来,安心对他,一直都是全心全意的。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他在审判中的态度吧……一个人,做错了事,错得彻头彻尾,错得无法挽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公正的裁决,等待死刑。在他的意识里,也许还会觉得,死了,就能够跟安心相会了吧?”

  程启思苦涩地说:“那麽安心会原谅他麽?”

  这个问题问得锺辰轩楞了一楞。“我想会吧,如果这份爱是真诚的话。”

  程启思说:“那麽那个在玫瑰园里萦绕不去的灵魂,属於谁?安然,还是安心?”

  锺辰轩再次缩了缩肩头。“启思,别说这样的话。在这里……这个时间都像是停止了的地方,我觉得害怕。安然或者安心,都早已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人死就如灯灭了一般。一切都会有解释的……至少,那个杀了吴老先生的人,就是活生生的。”

  程启思嗯了一声。“没错,他是活生生的。我想,大概杀他的人,就是他那个访客了。”他扬起头,想了一会。“我注意到,吴老先生书桌的抽屉,有些乱。我不认为这位吴老先生是个不爱整洁的人。”

  “我也发现了。”锺辰轩说,“也许,他在杀害了吴老先生之後,就在找寻什麽东西。但是很遗憾,他没有找到。”

  程启思的眼光落到了桌上的木盒上。“你认为他是在找这个?”

  “有可能。”锺辰轩说,“房里的东西看起来清清楚楚,没有什麽特别显眼的。这个木盒又是特意地藏在暗格里,凶手找的一定就是它。”

  他的眼神里,疑惑之色更浓。“这就更奇怪了。就连你对你家的事也不那麽清楚,那麽,清楚这件事的人,还有谁呢?你还有些什麽亲戚?”

  “近亲是再也没有了。”程启思说,“这一点我非常确定。我们家族到了我祖父那一代,人丁就很单薄了。我叔叔婶婶过世,没有留下孩子。我父亲也只有我一个儿子。再也没有什麽近亲了,远亲,更不可能知道我家里的这些事。”

  “那就怪了……”锺辰轩慢慢地说,“这个凶手,分明是知道来龙去脉,才会提前一步,赶到这里来,寻找证物,杀人灭口的。他为什麽不能让我们见到吴老先生呢?吴老先生究竟知道些什麽,才非死不可呢?”

  程启思沈重地说:“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都要杀害,凶手实在是丧心病狂。”

  “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凶手想保住的秘密究竟是什麽?”锺辰轩说,“不管怎麽说,安然的事也过去好几十年了。就算被掀出来,秘密不保,又怎麽样?追诉期只有二十年,早就过期了。所以我实在有点想不明白,凶手为什麽要这麽做?”

  “杀人不是一件小事。”程启思说,“他一定有不得不这麽做的理由。”

  他的眼光,再次落在了那张陈旧的照片上。“我真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锺辰轩低下头看照片。安然抿嘴而笑,美目盼兮,虽然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却真是生动无比。“安琪拉跟她很像。只是安琪拉还比她浮躁一些……不过,如果把安琪拉放在那个年代,大约也跟她一样吧。”

  “遗传……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程启思喃喃地说,然後用力挥了挥手。“把东西收起来吧,我们也该睡了。”

  他朝窗外看了看,外面一片漆黑,连颗星星都见不到。偶尔地,能听到两声狗叫声,提醒他们这周围还是有人住的。

  锺辰轩开始收拾东西,把木盒和剩下的吃的都装进了箱子里。程启思则走到了门前,把门从里面闩好,然後开始逐个逐个地检查窗户,直到全部闩好为止。锺辰轩脱了鞋子,和衣倒上了一张床,看著他检查,就说:“你还真是小心。”

  “小心行得万年船。”程启思说,“我始终觉得这个地方怪怪的。我自从一进来,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