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是必然的,如果你还在冰冷的湖里搏斗了一夜的话,那么隔天早上醒来你将会知道身体的极限可以到达哪里。

路戒兰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咬牙呻吟,他的头快要爆炸了,身上的衣服半湿不干地黏在皮肤上,更别说身上的草屑、泥巴发出的腥臭味,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你醒啦……」

路戒兰认出来人的声音,哑着声道:「乌漆抹黑地坐在那儿干什么?」

「你不觉得这样很适合你的处境吗?黑暗、无助、沮丧、倒楣、可怜、彷徨……」

「闭嘴!给我一杯水。」

嵇模稜点起灯,倒了一杯水给他。「哪!」

「我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你自己跑过来的吧?」

路戒兰嫌恶地看着四周围的布幔和底下朱红金黄交错的大床铺,完完全全末代皇帝该有的房间——奢侈又不切实际。

「你嫌弃什么?我可是损失了一张床呢!」

嵇模稜的长发在后脑勺扎了个散髻,苍白的脸上带着大大的黑眼圈,身上搭了件飘逸的睡衣,像一抹幽魂,看起来有一段时日没有出门了。

他长期被沮丧病困扰,如果以路戒兰的话来说,就是忧郁症。不过嵇模稜本人辩称只是沮丧而非忧郁,其中的差别在于忧郁症听起来太普罗大众,全世界的忧郁人口已经高达两亿人,他拒绝做其中一员。

由于百忧解的关系,他的身体一直呈现飘忽不定的状态,失眠的状况愈来愈严重。增加血清素对他并没有多大帮助,他所面临的不是现实层面的问题,而是不断的内心冲突。如果他有一个想法就必须否定它,否定之后再反否定,这是一个十分煎熬的过程。似乎他的四周都没有正确答案,因为没有正确答案而无所适从,于是他就像失去了信仰的信徒在朝圣的路上失去方向,但他就那么该死地不想放弃寻找答案。


昨晚他一个人在园子里晃荡的时候,一个浑身湿答答的男人突然出现,原来是路戒兰——他的大学同学——本来进同一家公司工作,不过他最后做不下去便辞职在家休养,但和路戒兰仍保持朋友关系。

「你又怎么啦?偶尔出去晒晒太阳吧,你知道北欧人成为世界忧郁人口最高的原因就是因为日照时间过短,出去走走心情会比较好。」

「你还说我,你看看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干嘛喝酒?我记得你不喝酒的。」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不过,你干嘛突然来我家?你身上的味道把我家房子弄得鸡犬不宁。」

「什么味道?」

「鬼的味道。」幸亏在房子四周设下结界,要不让些魑魅魍魉闯进来的话,还要花很大的力气清理。

「鬼?」

「是啊!你去哪里沾了这么重的鬼气?而且资历颇深,应该死满久了。」嵇模稜的长睫毛在昏暗中扇动几下,露出精敛的光芒。他对鬼神之事算颇有研究,本身也是通灵体质,平常的兴趣就是研究鬼的世界。

路戒兰皱眉,突然在上衣钮扣看见卡着的一根长发。

嵇模稜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伸出手掐起举至眼前。「绿色头发,是水鬼,你碰到水鬼了。」

「水鬼?」回忆一件一件涌回脑里。「我好像忘了什么……」

「不过你也真厉害,被水鬼缠住还可以活着回来。」他拍了一下路戒兰脚踝上一圈泛青的瘀痕。

「我记得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那只水鬼抢走了我的钥匙和钱包,我进不去家门就跑来你这儿了。」

「他干嘛抢走你的钥匙和钱包?他又用不着。」

「因为我拿走了他的……」路戒兰脸色怪异停顿了一下。「花跑哪儿去了?」

「花?你拿走他的花!难怪他要抢你的东西了。」嵇模稜摇摇头表示怜悯。

「这有什么关联?不过是一朵花。」

「那不只是一朵花,是他的一魄做成的花,通常是用来招替死鬼的。」

「所以?」

「要是那朵花有所损伤,他就会去了半条命。别怀疑,鬼也是会受伤的,当然他也不能投胎了。」

「喔。」路戒兰安静了一会儿。「花好像被我丢在我家门口了。」

「把它拿回来泡在水里养几天就没事了,只要没有太大的损伤。」

「问题是,我那栋公寓的清洁妈妈每天早上八点会做一次打扫。」

「现在是?」

路戒兰僵硬地转头看挂在墙上的古董钟。「七点四十九分。」

嵇模稜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钟快了五分钟,所以是七点四十四分,快去吧!迟了可不好。」

「你家到我家也要二十分钟,除非我开波音七四七去!」

「人家投胎搞不好是你未来的小孩呢!快去吧!啰哩叭嗦地,剩十五分钟了。」

路戒兰咬着牙从床上弹起来。「该死!我的头!」

「不要喝酒就没事了。」嵇模稜冷冷地说道。

路戒兰迅速地冲到车库,倒车踩离合器,一边咒骂一边远去了。

「喂?模稜!告诉我制造花的做法!」他一只手按住不断跳动的太阳穴,一只手打手机,全身还湿答答地站在大马路上。

他无法不抱怨红绿灯这个该死的装置,刚才他亲眼目睹那朵花正好就在那座垃圾山的顶端上,被尽责的清洁队员奋力一丢,轧轧轧地卷进黄色垃圾车里,而他就隔着上班车潮在路口进退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垃圾车唱着世界名曲悠悠远去。

「唉……」

「怎样!」

「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可是……」

「你一次把话讲完!」

「你要把他带回来,我需要他剩下的魂魄造一个假的。」

「怎么把他带上来?」

「等等,我看一下『钓鬼大法』。」

「快点。」

「嗯……你什么都不用带,潜下去把他带上来,咬破你的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盖上血印,他就可以脱离水了。」

路戒兰啪地阖上手机,向死人湖出发。

「还有……」嵇模稜对着嘟嘟声慢慢收起声音。真性急……

他就知道……

这一头的鞠水正软趴趴地缩在屋子里,无比哀怨地赞颂着路戒兰的好心肠。他的屋子是一辆泡水车,前一任主人是车子的拥有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小伙子,连驾照都没有就因为车速太快冲到湖里淹死了。他投胎之后就让给他了,还很好心地把他珍藏的舞曲大帝国全集留给他,虽然他比较欣赏莫扎特、巴哈之类的,不过基于他的一片心意他还是收下了。

车壁贴着十个哆啦A梦的磁铁,是恶魔留下来的,他觉得很怀念就把它们捡起来了。他在读小学的时候最流行的就是这个,当时还叫小叮当,可是现在他都要魂飞魄散了,还怀念什么呢?

身上的力气一丝一丝抽离,全身像泡水的湿毛巾一样完全漂不起来,他的鬼日子就这么到尽头了。当人的时候没什么建树,当鬼又这么没用,也许不会有人记得这世上曾经存在一个叫鞠水的人吧?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原本他还期待下辈子可以有个不寂寞的灵魂呢!或许投胎当一只候鸟,随着四季的变化漂泊,跟着鸟群走。

他以前最喜欢看关于候鸟的纪录片,深深为候鸟的生活方式感到着迷。他喜欢听旁白用低沉的声音叙述候鸟的故事,影片的结尾是一大群候鸟飞向一片星光闪烁的天际,年纪小小的鞠水便已经为他们注定的宿命而感到悸动。

鸟类每年定期且大规模的迁徙,在很早以前就吸引人类的注意。候鸟为什么要迁徒?从哪里来?要去哪里?是否所有族群都会迁徙?为什么有些鸟迁徙得比其它的鸟还远?什么机制促使候鸟在每年几乎固定的时间开始迁徙?候岛用什么方法在茫茫天际间往正确的方向迁徙?这些一直是科学家深感兴趣的课题。

许多候鸟在迁徙时都有「定向识途」的本能,有的候鸟甚至每年几乎都在同一季节的同一月、同一日飞到同一地点。

这些候鸟在茫茫天际长距离迁徙时是靠什么来辨识方位呢?根据学者的研究,发现候鸟是利用日月星辰的位置和地球的磁场来做飞行的罗盘、定向识途的标志,它们不用依靠任何仪器就能长途飞行而不迷失的本领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片子到了尾声,旁白用感性的嗓音告诉观众:候鸟要飞去哪里?我们没有答案,但星星会指引它们的路。

鞠水记得当时他热泪盈眶,他暗暗发誓下辈子要做一只候鸟,不过那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十四岁他发誓做一匹蒙古汗马、十五岁他发誓当一只灯笼鱼、十六岁他发誓做一棵拉拉山水蜜桃树、十七岁……总之这个梦想就这么被他淡忘了。而梦想是无限的,这句话以白话文来说,就是梦想是在比太阳到冥王星的距离更远N倍的地方,到得了才有鬼,所以鞠水终究没有完成他的梦想。

其实鞠水可以说是一个很天真浪漫的人,如果他没死的话,现在可能是某个著名的吟游诗人;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有可能是不事生产的社会米虫,因为他不是一个能够平衡精神层面与物质层面的人。如果以故事来比喻的话,他就是那只被鹈鹄衔上天空,一张开口就会摔下来的乌龟。想要遨游天际就不能顾全大局,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鞠水就蜷缩在那儿想着这些动物的事,对于现状一点帮助也没有。顶多可以说他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不过多少可以排解他对于在世上完全消失这件事的怅惘。

「喂!出来!」

鞠水正在非洲大草原当斑马的时候,忽然听到敲打玻璃的声音,他眯开双眸看见路戒兰气急败坏的脸,而且拼命破坏他家,那扇生锈的车门竟然在他粗暴的对待下摇摇欲坠。

他很想跟他说可以开的车门在另一侧,不用这么费力,可是他没有力气这么做。而且他转念一想,这该不会是因为他对消失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幻想恶魔突然改邪归正,好心地要把花儿还他。不过鞠水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第一、他全身都虚弱到不能动,四肢末梢都快变透明了,根本不是花儿回来身边的迹象。第二、在这最后的时光还看见这个死对头也太倒楣了吧?所以鞠水又缓缓闭上眼,索性不理。

路戒兰确信这个小王八蛋有睁开眼看他,而且有好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又把眼睛闭上了,这到底是在搞什么?但看他一副病厌厌的模样,路戒兰最终还是咽下抱怨。

他浮出水面用力吸一口气,再次回到水底,直接捡一颗河床的石头用力敲碎玻璃。强大的震动惊醒了鞠水,所幸玻璃在水中没有喷射开来,要不现在鞠水美丽的肌肤早就成为肉垫了。鞠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男人强壮的臂膀拖出车外。

可是他实在没力气反抗了,只好软软地任人搂在怀里,他把头偎在路戒兰的颈项,感受人类三十七度的体温,无奈地想:真是连死都不能安生。

一出水面,鞠水虽然昏昏沉沉的,但还是教火辣的太阳和空气呛得挣扎起来。

路戒兰将他护在胸膛下,阻挡大部分的阳光,然后将湿漉漉的长发拨开露出光洁的额际,咬破手指并将血印在鞠水额上。

突然的刺痛教鞠水浑身打颤,他揪住路戒兰的手臂,咬牙低声哀鸣,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仿佛身体里的内脏重新组合一样,而且没有打麻醉。

「好痛……」

路戒兰没有预料到这个动作虽然可以让鞠水在人类世界中呼吸,却同时会带来强烈的痛楚。就像美人鱼上岸,虽然可以走路,但却必须忍受走在针上的痛苦一样。嵇模稜也忽略太多细节没说了吧!他拍拍鞠水的背脊,试图将他痛到哽咽的气息顺过来。「快呼吸,等一下就不痛了,快呼吸。」

鞠水听话地吸了口气,久违的空气让他又咳又呛,他挣脱路戒兰的掌控,回到他所熟悉的水里。可是原本对他来说是空气的水这时却成为真正的水,水入侵他的鼻腔,成了可怕的武器。

路戒兰赶紧将他捞起来,对他糟糕透顶的状况有点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做会让他比较好过。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怀里的鬼儿安稳地睡一觉,至少能畅快呼吸的地方,他会毫不迟疑地带他去。

「我要回去……」鞠水本来不想哭的,但是因为真的太痛苦了,又一直找不到呼吸的方法,忍不住哽咽起来。

路戒兰抹去他强忍住却还是流下来的泪水。「你的那朵花没救了,所以你一定要跟我走,听清楚了吗?」

鞠水亲耳听到这个恶耗,受到的冲击比预期的还大,虽然他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但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失态。

路戒兰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可怜虫抱起来,避开阳光冲回车上,但细碎的阳光还是有一部分直射到鞠水白皙的上臂跟小腿上,立刻渗出青绿色的血丝。

鞠水蜷缩在后座,用两只颤抖的手臂把自己藏起来,试图躲避无孔不入的阳光。路戒兰脸色也不好看,眼看那可怕的青绿色血丝像虫一样蔓延开来,他赶紧拿车用毛毯将鞠水扎扎实实地包起来。连一根头发也没露出。

「再等一下,再忍耐一下。」

「我……」

路戒兰刚要从后座绕到前座,便听到像蚕宝宝的长条物里发出一串咕哝。「你说什么?」他侧耳倾听。

「我讨厌你……」

路戒兰只是回到原位,仿佛听到小孩子无理取闹的家长一样充耳不闻,径自回到前座开车去了。

「呜……我讨厌你……妈的……痛死了……呜……」鞠水痛到连脏话都飙出来了。

路戒兰为这荒谬的情境扭曲了面孔,他知道那是他无意识的恶意,可是总让路戒兰想到他少年时代驾驶座上的父亲与母亲,母亲用恶狠狠的、女性特有的音调对父亲说:我讨厌你,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那时的路戒兰总是用一种空泛的表情坐在后座看着窗外,像一个聋子,但他知道他自己不是聋子。车窗外闪烁着黄寒灯火,路上走着一具具笑的、哭的、快速的、缓慢的、没脑袋的、有脑袋的皮囊像在看戏,声光效果俱佳,就是剧情差劲,他讽刺地想:这该不会是好莱坞电影吧?这些人演来演去,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电影就是有这种好处,镜头和生活永远是相对的,女主角哭了男主角就要安慰;男主角变心了女主角就要哭泣;女主角哭了男主角就准备被编剧惩罚……制式化地将人类的感情对号入座,到最后也搞不清楚是电影像人生,还是人生像电影。


鞠水安静了下来,他裹在毯子里就像躺在妈妈的子宫里,子宫把他磨得又痛又热,他贴在皮革座椅上听着引擎轰轰的低鸣,慢慢被催眠了痛楚,眼前灰茫茫一片,听觉却异常地锐利了起来。遥远的那一端尖锐的救护车声追逐着,却远远敌不过路戒兰的高级引擎。他都不知道是鬼的命重要,还是人的命重要了。其实鞠水是不讨厌这个男人的,他谁都不讨厌,无论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讨厌,连死也觉得没什么。这不是懦弱,而是鞠水十分清楚事实的真相,他不会说凭什么他要承受这些,而是说他凭什么不承受这些。事实上,鞠水是以悲观的概念过乐观的生活,他不会逞强,也不会逃避,他让人生来过他,而不是过人生。

就这样吧!下个路口直转或转弯,消失或重生,他都不管了……

「你还活着吗?」

鞠水不回答,他想他应该很早就死了。

他无声叹口气,拦腰将他抱出车外,嵇模稜难得出现在阳光下,他一只手撑着黑伞,一只手拉紧敞开的领口,将伞打在路戒兰头上。「快进去。」

「这是干什么?」路戒兰瞪着那把黑伞,以为娶了一个新娘进门了。

「这可以避开门神,你别杵在那儿,快进去吧!」嵇模稜轻推了他一把。

「去哪儿?」他家百转千回的,路戒兰每次来都摸不着门路。

「水鬼当然是去有水的地方了,跟我来。」

嵇模稜领着他走过千万条回廊,唰地打开红杉原木挑高的大门。「把他放进去。」

路戒兰说实在的有点瞠目结舌,水蒸气袅绕着原木与石材建造的浴室。堪称游泳池的浴池遍布白色的莲花几乎看不见水面,在空旷的浴室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多东西?」

嵇模稜神色自若,帮他把鞠水身上的毯子扒掉。「有钱能使鬼推磨。」

「死资产阶级。」他还在失业状态呢!

嵇模稜和鞠水漂亮的眼睛对上了。「辛苦了,你叫什么?」路戒兰这个人粗手粗脚的,只有人服侍他,没有他服侍人的道理。

好有气质的男人……「我叫鞠水……」

「你叫鞠水?鞠水轩蛋卷的鞠水?」路戒兰认真地皱眉。

「你别乱比喻别人的名字!」鞠水红了耳朵,那是他国小常被人笑的绰号。

「你们别吵,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做呢!」嵇模稜用眼神暗示路戒兰把鬼交给他。

「干嘛?」

「难道等你把他直接丢到水里?」

「有什么不对?」

嵇模稜叹口气。「还是我来吧!」

他从路戒兰手上抱过鞠水轻盈的身体,一起走入水里。「等一下可能有点难受,不过你就把这帐算在那男人身上吧!」

「本来就是要算在他头上的。」鞠水瞪眼。

「嘿!你们两个倒是同仇敌忾起来了。」

「路戒兰,你过来。」

「干什么?」

「你握住鞠水的手,快点。」

「我不要。」

「我才不要呢!」这男人嫌弃什么?他才嫌弃他呢!

「别闹小孩子脾气,时间拖愈久等一下愈痛苦,别说我没警告你们。」

路戒兰冷着脸,一把掳过鞠水软凉的手,紧紧握住。

鞠水撇过脸。

嵇模稜松开眉头。「我开始了。」

鞠水和路戒兰紧紧盯着嵇模稜的动作,他修长的手指捉住鞠水瘦弱的肩头,缓缓往水里按。眼看水面已经超过下巴,鞠水的表情渐渐不安起来,路戒兰感受到鞠水手指传给他的力量,安慰地紧握住他的手。

「嘿!你确定没忘结个手印,解个封印什么的?」他想起水对鞠水是会造成伤害的。

「别说话。」嵇模稜突然将鞠水一把按入水底,脸色未变,只是坚定地将手指压在肩膀上,他的臂膀看起来没什么肌肉,可是任凭鞠水如何大力挣扎都挣脱不了。

满池子的白莲花以鞠水为中心点,一朵一朵迅速盛开凋谢,在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已经完成它们的周期,路戒兰狼狈地勉强抓住鞠水,一边分神向嵇模稜喊道:「这到底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儿?」

鞠水的指甲已经深深插入路戒兰的掌心,漂出粉红色的血迹,像是在跟他求救似的。他差点捉不住挣扎中的鞠水,看着他痛苦的表情,他也跟着恐慌起来。「够了!让他起来!我说让他起来!」

「捉好!」嵇模稜将手臂向下压,不让鞠水有接近空气的机会。

「他会死的!嵇模稜!你够了!」他捉住鞠水的手向上拉,试图与嵇模稜的力量相抗衡。

「他早就死了,不是吗?」他阴郁的眼睛看进路戒兰因为恐惧而愤怒的眼里。

路戒兰停止与他的对抗,瞪着嵇模稜温文的脸庞与正在进行的恐怖举动,在温暖的池水里落了满身疙瘩。他听话地控制住鞠水挣扎的爪子,却不忍心看鞠水哀求的眼睛,向上别开脸。「你真冷血。」

「不是我冷血,几千年来都是这么做的,这是让他重回水中的唯一途径。我和他是属于客户关系,所以我的心不会痛,而你呢?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鞠水已经慢慢停止挣扎,像一条累极了的鱼放松了身上紧绷的肌肉,也放掉路戒兰的掌握。

路戒兰倏地看向嵇模稜,慵懒阴郁的侧脸像没有说过什么似的,但他确定嵇模稜方才点出了什么,而且可能对他是一大打击。

「什么关系?仇人关系?」他也放掉鞠水还在他掌上松开的手指,任他沉入池底。

嵇模稜静静盯着他五秒。「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男人。」

「要不还能是什么关系?」恩人关系?笑死人了。

嵇模稜瞥了他一眼,环看四周满池子死亡的花儿,在花尸中找寻幸存下来的白莲花苞,他走过去把花儿捞起来。「把鞠水带上来吧!还有件事没做,这是最重要的步骤。」

「有完没完?他都这样子了还不能饶了他?」

「是谁造成的呢?」

路戒兰噤声,尴尬一笑,过一会儿鞠水已经躺在他臂弯里了。

路戒兰轻轻拍着他的脸颊。「醒醒。」

他悠悠睁开眼,看见路戒兰那张放大的脸吓了一大跳,下意识举起手拍下去。

「臭小子!你干嘛?」路戒兰一脸铁青抓下他软软的爪子。

他瞪大眼睛,嘴唇蠕动了几下,才轻轻地说:「你吓到我了。」

路戒兰被他的轻声细语弄得浑身不对劲,他硬生生转向嵇模稜。「你不是要干什么吗?赶紧把他弄一弄、修一修。」

嵇模稜假装没听见,把花苞递到鞠水面前。「鞠水,把这朵花吃下去再睡。」

苍白的嘴唇应了声,然后在他俩面前又闭上眼睛,

嵇模稜哭笑不得。「看来他真的累了。」

「一定得现在吃吗?」

「是,这是唯一可以接受阴气的花儿,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回复到现状,它会跟其他花儿一样急速死亡。」

「喂!醒来!」路戒兰丝毫不怜香惜玉用力把他摇醒。

鞠水百般不愿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路戒兰似乎在说些什么的嘴,眼泪突然啪嗒啪嗒地滚下来。

路戒兰懵了。「又怎么了?」

「我要睡觉!你干嘛不让我睡觉?」他既委屈又烦躁地用力擦去眼泪。

完全哑口无言。

嵇模稜毫无怜悯之心地忽略路戒兰,向鞠水露出安抚的微笑。「吃下去就可以睡了,我们都不吵你。」

鞠水一边哭一边接过花儿,囫囵吞枣地把它吃了下去,然后在路戒兰的怀里找个位置,以令人傻眼的速度进入梦乡。

路戒兰揽住鞠水瘦弱的腰杆,面无表情地看向嵇模稜。「我是该随便把他丢下去还是慎重地把他丢下去?」

「我看你就一直抱着他睡好了。」他给了一个揶揄的建议。

「我宁愿抱着一根木头。」

口是心非。嵇模稜摇摇头,过一会儿突然笑了。「你放手吧!让他好好睡,他不会有事的。」

路戒兰浑身不舒服。「你到底要干嘛?笑得我发毛,你要是真笑,我就得恭喜你走出忧郁症的牢笼了。」

「你说什么呢?我笑你不开心吗?再次纠正你,是沮丧,不是忧郁。」

「你干嘛在这种小地方吹毛求疵?龟毛。」

「小地方才是接近真理的所在。」

「麻烦你讲一些活在大地方的人听得懂的话,譬如在下我。」

嵇模稜耸耸肩,穿好滑下去的睡袍,像个贵族似地摆摆手。「跟我来。」

「又是什么事儿?喀尔玛贝勒爷?」路戒兰向上挑眉,试图破坏嵇模稜与生俱来的优雅。

「真放肆。」他似笑非笑。「劝你别挑战我,我已经三天没阖眼了,如果你不想我搅和你这档破事,悉听尊便。」

「OK!」他两手一摊,乖乖跟在嵇模稜身后。

他带着路戒兰到另一个小房间,雕花木桌上摊着一副由金箔装饰的卦,梁上悬着禁锢文鸟的精致鸟笼,空气中飘散着黑檀木焚香的气味,路戒兰再次为这栋奇异奢靡的房子无言。「无底的财富是忧郁症患者最强大的后盾。」

「钱不是最重要的。」

「你挖苦我吧?」穷人绝对不会说这句话。

「算是吧!」嵇模稜将文鸟捉出,放出窗外。

「你就这样将它放了?它不会回来的。」

「它本来就不属于我,我凭什么要求它待在我身边?它想回来就会自己回来的。」嵇模稜意味深长地看着路戒兰泛着血迹的手心,像在预言着什么。

「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刚才我所说的只是赠品,如果你能参透,将来的日子会过得比较轻松。」

「那么正品呢?」

「前些日子为你卜了一卦……」

「怎么?楣运当头是吧?」

嵇模稜挑了下眉。「这到底是好运还是坏运,不是你说了算的。」

「那要看谁说了算?我自己的命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路戒兰大不敬地嗤了声。

「通常像你嘴巴这么硬的人在电影里往往是第一个先牺牲的,寓意是在让民众明白不信邪的后果。」

「我不信没有立论的东西,只要有科学证据,凡事好说。」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你就姑且听之吧!因为这是攸关你性命的事。」

「我可不可以拒绝?」

嵇模稜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回去吧,连那只鬼一起带走。」

「有话好说,我听、我好想听。」开玩笑!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而且那只鬼可能真的会被气死。

「今年正好走到你的流年,是一大劫,你会遇见三个人将会左右你的命运:第一个人从水中来,想必就是指鞠水了。」

「他是鬼,不是人。」他提醒嵇模稜。

「嗯,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

「不是吧?你的卦到底准不准啊?」竟然连自己也不确定!

「第二个人有三只眼。」

「那恐怕也不是人吧?」

「第三个人……」

「该不会是三头六臂吧?」他掀起薄唇。

他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第三个人你会爱上他,因为你上辈子是他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