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钢丝线上的百亿星尘>第8章 妈的汪洋,我喜欢你

  *

  11月19日晚,凌迟案案发,当晚彦予航在蓝磨坊被绑架。

  11月20日,监督调查组圆桌会议,联合专案组着手对与浮士德科技、商会换届选举相关人员逐一排查。

  11月21日午后,汪洋约彦予航在锈湖咖啡见面。

  11月23日晚,汪洋得到彦予航消息,前往蓝磨坊,被俞临渊复刻。

  11月25日清晨,汪洋逃出蓝磨坊,彦予航死。安卓越在锈湖接应,孟梁带走安卓越。

  11月25日深夜——

  俞临渊的定位并不出乎意料,是汪洋的家。俞临渊是汪洋,汪洋的家就是他的家。没有问题。

  老城区的居住密度高得惊人,站在阳台上随便伸伸胳膊就越界到了邻居的地盘。不过一般不会有人随便开启阳台的透明舱盖,楼层太高,室外的冬季温度和气流对普通人来说是致命的。

  老公寓一室一厅,外面飞行器的灯光偶尔刺穿飞絮状的雪幕照进房间里,像监狱的探照灯。房间隔音很差,汪洋听到卧室里轻微的呼吸声。他没有立刻推门——门是打开的,留了一道细小的门缝。卧室里有人。

  俞临渊躺在床上,他像婴儿一般蜷缩着,和他站在钢丝绳上挺拔张扬的姿态截然不同。他将自己裹得很紧,被子直拉到下巴,散乱发丝下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舞台上海妖般魅惑的妆容褪去,像个新生的孩子,干净、无助,沉在梦里。汪洋不知道仿生人会不会梦到电子羊。

  这件卧室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进来,那是汪子诚的房间。汪洋不由得发笑,原来子诚在的时候“抢占”了唯一的卧室,汪洋被迫睡沙发,睡着睡着就习惯了。现在也是这样,他得睡沙发。

  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不是子诚,”汪洋告诉自己,如果是就好了。

  他想点烟,但在静谧的夜里,打火机擦火的声响也如同炸弹般响亮。他没有点烟。

  这种感觉很奇怪,你看到你自己躺着床上,另外一个你取代了你自己全部的生活。你可能感到愤怒、恨、鄙视,但与这些情绪孪生的还有疑惑与好奇。

  他成为了我,他会怎样做?

  他看他,像在窥视自己的生活。

  汪洋又向前走了一步,卧室里的呼吸声停止了。

  他推开房门的刹那,卧室里面一股劲风夹着雪扑面而来,一人影映在飘飞的白色窗帘上,随风而动——阳台的透明舱盖被打开了,俞临渊整个人悬在窗外,一只手扣住窗户的凹槽,只要他松手,等待他的将是脚下几百米的城市深渊。

  可他稳稳站在生锈的栏杆上,就像他曾一次又一次站在细若游丝的钢丝线上。一瞬间汪洋有种错觉,临渊临渊,在他用这个名字取代仿生人的代号的时刻,他下定决心把自己永远锁在距离深渊与毁灭最近的地方,一直站在钢丝上。

  汪洋扑上去,将另一个汪洋从深渊边缘拽了回来,拽进屋里,两个一样的胸膛撞在一处,撞出一声闷响。

  仅几秒钟的功夫,他们身上挂了一层晶莹的白霜,雪花在高空的气流中飞旋,遮蔽视线,遮掩了彼此的表情。

  俞临渊被彻底撞醒了,他刚才跳出窗外的时候几乎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他太累了,大半的思维还沉在睡眠里。窗户是提起开启的,万一在睡眠期间有人来抓他,他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

  是汪洋。还好是汪洋……俞临渊想。他撑地面站起来,手上摸到一把潮湿的液体,是血。

  “你……”俞临渊手一滑坐回地上。他压到了汪洋左臂的伤口,伤口从手肘内侧顺大臂延伸到肩胛,原本凝结的血块下渗出鲜血,天气太冷,几乎闻不到腥味。他看到汪洋肩颈几处冻伤的红色瘢痕,那是清晨在锈湖边上留下的。

  “你、你刚才是要跳出去?!”汪洋舌头打结,问得笨拙。他其实是恐高的。

  他死死抓住俞临渊的手腕,“如果来的人要抓你,你会直接从阳台跳出去?!你知不知道这下面有多高!”

  汪洋生气了,俞临渊听的出来,“我现在就是你,我要是摔死了,汪洋,你在公民档案里就是个死人了。你在担心这个?”

  汪洋愣了一下,他完全没往那个方向去想,“我不能让你跳下去!”

  俞临渊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也许吧,没发生的事,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他的脚趾不由自主地蜷紧了几分,扒住地板,仿佛此刻他没有平稳地坐在地面,而是站在那一丝钢线上。

  “你还知道害怕!”汪洋说。

  他起身倒了两杯热水,热气扑在脸上许久才感到一丝暖意,俞临渊端着杯子,半晌回答道:“监督调查组的人开始怀疑我的身份了。我搞砸了。”他仰起脸冲汪洋笑,笑中满是自嘲。

  “我还以为你算无遗策,”汪洋说。如果身份被代替的事情被怀疑,他不能回监督调查组了。不回就不回吧。

  汪洋点了一支烟夹在指尖,他不抽,只是看着烟草逐渐燃烧成不堪的灰,“案发现场没有可以敲定嫌疑的证据,所有相关人员都在接受调查,魏擎阳的父母也不例外。只要你不直接指认凶手,其他的话不会对你不利。”

  他侧眼看了俞临渊一眼,他还记得死者手中的银色铃铛,要说俞临渊不知道内情,汪洋不会相信。

  俞临渊察觉到汪洋的目光,“我不知道凶手是谁,演出服上的铃铛少说有一千个,每次清扫舞台和后场准能捡到一打铃铛。说不定是谁随手捡了。”

  只是巧合么……汪洋盯着另一个汪洋,没说话。

  案发6天,关于【凌迟案】全网传的最疯狂的版本是死者父亲魏孝谦担心自己在换届选举中江山不保,想除掉下一届势头最盛的候选人,也就是他的而儿子魏擎阳。

  “谋权谋利,父亲杀儿子。这种事放在古代屡见不鲜,可要放在新星际,怎么想怎么离谱,”俞临渊从汪洋的指间抽走那根燃了一半的烟,试着在嘴边比划。

  汪洋也不信“父弑子”的传闻,因为到目前为止专案组找不出任何能印证“父弑子”的证据。

  新闻里魏孝谦和他妻子万菁悲痛欲绝,魏孝谦更是不顾形象嚎啕大哭,说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魏擎宇11岁早夭,次子魏擎阳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有所建树,最终还死得凄惨。

  “我怎么可能杀自己的亲儿子啊! ”魏孝谦对着镜头垂泪,一把沧桑中透着儒雅的嗓音颤抖,生满老人斑的两腮深陷。他和妻子万菁相互搀扶着,新星际KU-32联合星城风光无限、登高望重的商会主席和夫人,一夜间老了十岁。

  “人间悲苦,无能及白发人送黑发人。”汪洋叹了口气。俞临渊把那根劣质的烟梗掐灭丢到玻璃杯里,终于忍不住咳了出来。

  “你不习惯烟的味道,”汪洋说。

  俞临渊干笑,“昨天开会的时候李胜丰给我递烟,我皱眉了。”

  “是李胜丰怀疑你?”

  “对。他知道你烟不离手,我但凡犹豫一下都是破绽,”俞临渊回答,“安卓越应该给你看过了,李胜丰有问题,按理来说他应该是个死人了。汪洋,你这里不安全,想办法走吧。”

  “暂时安全,”汪洋将玻璃杯放在窗台上,窗外惟余莽莽。“之前追过来的,我已经解决掉了,”他说。

  *

  从锈湖咖啡回家的路程不算太远,可汪洋走了一整天,深夜才到家。

  他回来的路上遇到12批监测探针,探针是一种小型飞行器,灵敏度极高。汪洋向它们散播代号【星尘】的EMP(电磁脉冲)干扰,让探针接收信号受阻,对自己的追踪对象产生认知偏差,在老城区一带形成一小片监测空白。

  这一片空白足够让汪洋回到家,短暂地休息一下。

  原来自己担心的事已经被料理好了,这在俞临渊意料之外。汪洋竟然放任自己卑劣的小伎俩和疲软的威胁,选择站在自己这一边。

  “你还会信号干扰?我以为警察不会干这种事。”

  “和你在蓝磨坊地下室用的是同一种系统,子诚教你用的,都是我曾经教他用的。不过【星尘】这个名字是子诚取的,”汪洋从壁柜下层找出医疗包递给俞临渊,“会缝针吗?”伤口延伸到背后,汪洋自己缝不到。

  俞临渊迟疑,指尖循着绽开的皮肉虚虚的描着,他的痛感神经不发达,不知道普通人被这样划上一刀会有多疼。“不会缝……我可以现学。”

  他的学习能力确实很强,前三四针手抖,缝的歪斜,后面越发熟练起来。绽开的皮肉被勒紧,汪洋咬牙忍着。其实医疗包中有麻醉针,但汪洋一般不用。

  “你师弟回家了?”俞临渊问。他以为来的应该是两个人,不过那个公子哥儿提前回去找他爹也是有可能的。

  汪洋眉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俞临渊察觉到自己下手重了,话也说重了,“对不起。”

  “地下室烧了,”汪洋说。

  “没关系,”俞临渊吭了一声。蓝磨坊的管理者最擅长处理手下监管不利的人,能活着逃出去的“食物”不多,把“食物”看丢的人,能活下来的也不多。

  “那些骨灰……”

  “他们的灵魂早都飞走了,比我强。”

  “那些鱼……”汪洋想起那一缸蠢笨的银色大鱼,他们和骨灰不一样,他们是活的,“抱歉,我也搞砸了。”

  “活鱼和仿生的鱼,你觉得有区别吗?”俞临渊的手一顿。

  “没有。”

  汪洋肩膀沉下来,他想回头看,被俞临渊扳了回去。“别动,”俞临渊说。

  “你和彦予航关系很好,”俞临渊用的是陈述句。

  汪洋点头,“怎么?”

  “没什么,有点羡慕,”俞临渊说,“好奇怪啊,羡慕,听起来像个人一样。明明把我们造的像人类,却又不肯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我们。”

  “他们缺奴隶,从古至今都缺。人愿意把人踩在脚下。下面的人永远想站起来。”

  “站得起来么?”俞临渊问。

  汪洋想了片刻,“有些人站得起来。”

  “妈的。”

  “嗯?”俞临渊的声音很轻,汪洋没听清。

  “妈的!”

  从前在实验室里汪子诚坚决不允许俞临渊学脏话。后来他学习模仿很多人,模仿实验员、模仿拘谨的小职员、模仿蓝磨坊那些挑逗人性的莺莺燕燕、优伶伎倡、模仿彦予航那样的高干子弟。

  他在模仿中说过很多脏话,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以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意愿鄙视全世界。

  “妈的!”俞临渊大笑起来,“妈的!妈的!妈的汪洋,我发现我可能喜欢上你了!真够恶心的。”

  “喜欢”在他看来是个恶心的字眼,到蓝磨坊20370睡他的每一个人都说着“喜欢”,俞临渊感觉自己很恶心。他那具由技术堆积起来的身体和人工智能支撑的思想,没有办法将“喜欢”和“恶心”两种相悖的情感区分开。

  他那么脏,可眼中偏偏那么干净,笑也是干净的。

  汪洋被俞临渊的话烫了一下。

  “喜欢”从来不是种卑劣的情感,他只是没想到这两个字会如此轻易的从俞临渊口中吐露。这是汪洋做不到的,他已经过了轻易吐露心声的年纪,即便是倒退回少年时代,他也做不到。

  俞临渊太年轻了,他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间不过七八年而已,他从互联的万物中能学到远超于人类的东西。但那些对于他来说都是死知识,没有实践的经历,也不会有超出系统设置之外的感情。

  他说的“喜欢”,不过是一种认同罢了。

  汪洋穿好外衣,从手肘到肩胛的伤口缝线像一只安静蛰伏的蜈蚣。这是他与俞临渊伪装的汪洋之间,唯一有区别的地方。

  “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你可以慢慢学,”他说。

  俞临渊不解其意,“我学什么都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