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盲尺>第29章 地狱无门(一)

  蜘蛛顺着灯绳缓缓攀爬,当下居民基本不再用这种靠绳子开关的照明灯,唯这家除外。

  悬在灯罩附近的蛛网随着窗外透入的微风摇晃,几只蜘蛛聚在正中,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哐啷啷——

  玻璃空酒瓶顺着半阖房门滚了进来,紧接着这扇门被从外踹开,满身酒气的年轻男子踉跄着进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阳台那处,“你看什么看?!过来!”

  本在收衣服的女人将晾衣杆放下,慢慢走了过去,男人的拳头跟着落下,口齿不清的骂骂咧咧,对于这些,她早已习惯。

  暴虐持续大约十分钟,男人歪歪斜斜靠着沙发,“酒呢?!我让你买的酒呢?!”

  女人蹒跚走到门口,抚平乱发,没有回答。

  她沉默回眸,一滩烂泥般的男人顺着沙发滑落,摸索着将手伸到旁边床下,不知摸到什么,男人满脸惊恐收回手,掩面痛哭。

  待哭声变得压抑克制,她轻轻关上房门,悄然离去。

  今夜无星无月,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开启,瘫在地上的男人睡得很沉,鼾声如雷。

  来人伸手拉住灯绳,不防备触及盘旋灯绳上的蜘蛛,这人好似未察觉一般,狠狠攥住灯绳,用力拽了一把——

  蜘蛛被碾毙,灯绳也因力气过大被拽断,灯泡闪了一下,应声而灭。

  黑暗之中,身影走到沉睡男人身边,单手举到半空,犹豫片刻,俯身重重落下。

  沉闷动静持续响起,像是迈向地狱的沉重脚步声。

  “我是盲尺……我在等你……在午夜。”

  低低响起的声线没有女性应有的婉转,如同秋叶飘落在地,继而被风卷过般沙哑——

  语声顿落,房中一切归寂,破裂蛛网与挂在阳台的衣服随风轻荡,酒气被浓重血腥气息代替,不消片刻,虫蝇纷飞而至,绕过残碎蜘蛛,扑向地板上的“盛宴”。

  ……

  几日的消停让罗文和郑福昌得以喘息,期间他们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电话也没打过,如同一种默契,更似一种无法明言的情绪。

  两人只要看见对方或听到对方的声音,便会情不自禁想起上两起案件,这令两人很疲惫。

  不管是侦破旧案还是面对新的案件,他们都需要休息。

  这个社会不可能因为他们累了便停止犯罪——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时间:上午九点四十四分

  地点:老房街民居四百号

  案件类型:凶杀

  被害者:北城理工大学学生 王小刚

  凶器:石头

  死因:头颅开裂,脑液外泄

  被害者男性,现年二十一岁,身体有多处烙痕以及创伤,不排除被人长期虐待,也不排除死者本身自残。

  致命伤在头部,头部左半边开裂,五官失去辨识度。

  经邻里对死者其他特征描述辨认,该死者正是房主之一,王小刚。

  接到警讯,罗文赶到现场时郑福昌已经到了,两人对视,继而打量现场,这里一片狼藉,显然经过打斗。

  死者母亲名叫陈艺芳,现年五十七岁,退休后在家养老,案发后已送往最近医院安置。

  目前陈艺芳的精神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基本问不出什么有用线索,死者还有一个相恋两年多的女朋友,马静。

  案发后马静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就王小刚的邻居反映,前天他们听到过死者与马静的争吵声。

  罗文通过初步验尸得出结论,王小刚遇害时间在午夜零点至凌晨三点之间,邻居表示他们只看到马静来到这里,并未看到她离开。

  种种证词都指向马静,关键就是她还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失踪——

  看来一切都要等找到马静才能进行详细询问。

  郑福昌习惯性问道:“这个案子你怎么看?”

  罗文思考片刻,道:“如果说是情杀,起码两人爱过,即便因爱生恨,也不至于下这么重的手;如果说是仇杀……”

  语声微顿,他抬眼看向墙上照片,王小刚带着羞赧的笑,背着手站在教室。

  凭照片说明不了什么,罗文淡去其他,道:“你可以先去死者就读的大学了解一下他的为人。”

  郑福昌莫名觉得罗文今天气压有些低,他想了片刻,道:“你觉得入室抢劫的可能性会不会更大一点?”

  罗文侧目道:“抢劫而已,劫匪有必要将王小刚的头砸成那个样子?更别提死者母亲当时也在,他杀死者搞出那么大动静,死者母亲必然会被惊醒,既然被惊醒,这人为何不呼救?再者,劫匪为什么没杀死者母亲?”

  郑福昌有意道:“你怎么知道搞出来的动静很大——诶!”

  后颈被罗文按住,郑大队冷不丁被用力压得弯腰,罗法医跟着俯身,隔空指着地板上留下的几点痕迹,道:“胖子,您老若要配一副老花镜,我可以把我们头儿经常光顾的那家介绍给你。”

  血腥味过于刺鼻,戴着口罩也隔绝不了,两人同时直起身,郑福昌悻悻道:“我这不是瞧你不在状态想激发一下你的工作情绪么……好好好,你厉害,你专业素养极佳,大法医,我等着你的验尸报告。”

  罗文听完对方一大串话,眼神微淡,道:“是死者的验尸报告。”

  郑福昌啧啧两声,隔空要点罗文脑门,手抬到半空,他摘了手套拐着对方肩头往外走,“吃饭没?我请你吃小笼包。”

  罗文摘了手套反向折叠整齐扔进垃圾桶,比划道:“我要吃二十块钱的标准。”

  郑大队磨牙道:“就十块钱标准,你爱吃不吃!分明工资比我高还动不动就剥削压榨我。”

  罗文笑了两声没再回怼,两人调侃不为别的,本案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坏,恐怕又是一场硬仗。

  ……

  时光稍纵,郑福昌坐在北城理工大学校长办公室,双眼微眯,罗文今天的脸色真难看,说是要吃二十块钱标准,等他点完餐后,对方没吃两口就饱,自行开车返回鉴证科。

  要不点份外卖给罗文?

  郑福昌掏出手机,一念想到罗文喜欢沉浸式思考不喜欢被中途打扰,他将手机收了起来,打算等这里结束后去鉴证科等消息。

  门外传来脚步声,郑福昌回眸,来人共有两个,一个是王小刚的班导,另一个则是校长,两人得知王小刚惨死,都觉得不可思议!

  据二人所说,王小刚与在校师生关系很好,学习成绩更是不用说,入校以来,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说到人品,班导对王小刚夸赞不绝,每次自习过后,或者化学实验结束,王小刚都会主动留下帮忙打扫卫生,平时还参加一些社会公益活动。

  如此品学兼优的学生,班导以及校长实在想不出到底有什么人会杀他。

  郑福昌听完两人给死者的评价,暗忖从学校找突破口可能性不大,他跟校长寒暄两句离开,看了一眼时间,午饭点已过,不知道罗文那里怎么样了。

  ……

  解剖室的空调温度调得很低,这是罗文的工作习惯,低温能够让人保持头脑清醒,针对王小刚的尸体,他进行着第三次检验。

  除了头上的致命伤以外,王小刚身上其他伤痕着实令罗文费解,这些伤痕的密集程度差不多占了死者全身皮肤百分之五以上,大腿内侧以及腋窝最为严重。

  除此之外……

  罗文翻起死者阴囊,在它的下方有条长约两厘米的伤痕,从伤口状态来看,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月。

  死者少了一枚睾丸,究竟是怎么造成的,此刻不得而知。

  他看着王小刚身上伤痕最密集的两个部位,陷入沉思,这两个部位属于人类高敏感地带,这些地方所受的伤较之其他地方更让人痛苦,究竟什么人会这么长时间折磨王小刚?

  难道是马静,又或者是……

  想到这里,他自行否决那个猜测——

  据外围第一手资料所示,王小刚的母亲是个老实本分的人,退休之后和左邻右里关系良好,他们母子两人与外人也没有任何经济纠纷。

  死者虽然尚未毕业,可就调查所知,王小刚平时在外还做家教,加上他母亲的退休金,应该足够两人日常开销。

  罗文看过王小刚的胃液报告,酒精含量明显超标,而且胃里没有其他食物成分,难道这名看着腼腆的大学生居然有长期酗酒的恶习?

  他俯身观察死者尚能分辨的另一侧五官,尤其留意脸颊与嘴角,这些部位皆未留下人为掐痕,可见死者生前未被人强制灌酒。

  案情目前进入死角,罗文觉得手头线索缺失太多,不能给出任何主观判断。

  做好标记,他回到办公室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以及一条短信。

  他习惯先看短信后回电话,信息是郑佩文发的,约他过几天看新上映的电影,罗文简单回复“好的”,对于郑佩文的邀约,只要不与工作冲突,他从不拒绝——

  有些事越坦然接受,越能表明态度,罗文觉得郑佩文能够明白,事实上对方这三年以来也的确表现出将他与郑福昌同等对待的举动。

  别的没有异常,除了一点,郑佩文没把他跟郑福昌当哥哥,反而经常将他俩当成小孩子,估计是职业使然,跟小孩子接触挺好的,保持童心未泯,他会竭尽所能维护郑佩文的这份纯真。

  至于那个未接来电则是陈睿风打来的,罗文没有回电,匆匆将标记备档,他离开了鉴证科,目的地,医院。

  礼貌谢绝挂号处小护士的善意引导,罗文表示他知道陈主任办公室所在,低头看着手中缴费凭证,罗法医面色不善,脑外科主任医师的特别照顾果然特别——

  挂号费特别贵。

  罗文带着腹诽来到陈睿风办公室门前,举手欲敲的时候发现房门虚掩,他轻轻敲了两声,里面没有回应。

  “陈主任?”

  该有的礼貌全数做足,为了对得起一百大元的挂号费,罗文径自入内反手关上房门,他脱了鞋子翻身趴在主任医师办公室的观察床上。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罗文换了个姿势侧卧,手肘撑着后颈——

  通知他来复诊,可通知他的那位医生却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罗文发了会儿呆,干脆掏出手机连线陈睿风,听筒里传来的只有盲音。

  扫过紧闭房门,他决定再给陈睿风五分钟时间,如果这人还不来,他便回去继续工作,罗法医觉得有必要换一位守时的主任医师。

  就在罗文准备穿鞋离开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敲门声,很轻,他迟疑着该不该应答,那轻微的敲门声突尔重了几分,罗文直起腰,道:“陈主任不在,请稍后再来。”

  门外没有任何回答声,甚至连离去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等候陈睿风无果,罗文决定提前离开,兴许因为手里的案子,或者是道不清的莫名情绪,他觉得自己短期内不会再来。

  ……

  徐彤站在天台上,晚间的风有些急,将她的衣裙吹得瑟瑟作响,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沉稳有力,她的脸上不由蒙上一层红晕。

  陈睿风脱下白大褂披在徐彤肩上,道:“你不该在这里吹风。”

  徐彤道:“这里很舒服,可以看夜景,也可以看星星,城市里的星星越来越少了。”

  她指着从停车场缓缓滑行而出,随即急速离去的那辆车,笑容愈发明媚,道:“罗文走了,看他离去的车速,他应该很生气,因为你爽约了。”

  陈睿风表情很淡,凝望远去车影,淡漠疏离神情浮现出一丝温和的笑,道:“他会再回来的。”

  徐彤有些不甘心,“如果……”

  陈睿风打断道:“如果他不再来,我便去找他。”

  徐彤的笑容一霎垮去,她想挽陈睿风臂膀,更盼望能够像曾经那个夜一般依偎在对方胸前。

  只差一步,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肌肤时,陈睿风带着疏离眼神避开,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张机票,低睨机票上“南方航空”四个字,他的视线中不再有满目泪光的徐彤,不再有城市的霓虹以及天边的星,仅余这四个曾经被火光吞噬的字。

  “我曾给李默也准备了一张机票,可惜他用不到了,所以那时我将机票烧了。在你的路尚未完全走偏之前,拿着这张机票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吧。”

  陈睿风语声太过冷淡,徐彤颤声道:“李默的死是个意外……还有他……”

  她上前一步,语声不自觉提高:“你难道不想救罗文了?!”

  陈睿风沉声道:“这是我与罗文之间的事,我会让他看清我,很清晰的那一种。我更答应过他,不会令他失望。我与你,或者应该说……我与你们,到此为止。”

  徐彤掩面而泣,陈睿风转身往楼梯间走去,脚步一顿,回眸道:“你应该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你最好的选择,我只当你是我的一个病人,你的路还很长,好好走下去。”

  他的身影随着脚步没入黑暗,感应灯不知是否坏了,徐彤看着无尽黑暗将陈睿风身影吞没,听着楼道里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她觉得陈睿风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他的终点只有一个——

  无间地狱。

  “睿风!”徐彤追出几步,哭道:“如果你只将我当成你的病人,那你为何还要为了我这个病人而忍受那个人的非人折磨?!”

  楼道中的脚步声没有停止,只闻陈睿风送来的浅淡话语:“这是我与你口中那个人之间的事,本质上,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