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7日与8日这两天是个大日子,高考不仅对于所有高三学生来说具有重要意义,同时这也意味着这两日过后,高二的学生们就进入了365天的倒计时。
这两天正好一直都在下雨,每个设为考场的学校门口外站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红色的横幅拉着,就算在雨水里也要展开。
每个人都很肃静,紧张地等待着考试结束的那一刻。
不远处的路灯后,黑色的伞下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在见到第一个人走出那扇封闭的校门后,他撑伞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这几年来,一到高考的日子祈照就会站在校门外,他在等第一个走出考场的人。因为三年前那场他自愿放弃的高考,他想象了很多次自己意气风发的模样,成为摄像头前第一个出现的考生。
但如果再叫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会放弃三年前的高考。
暨向也是被设为高考考场之一的学校,林栖因此可以放假两天。他觉得这种下雨天气在家里睡觉再合适不过了,就一直赖在被窝里不起,直到中午祈照拎着外卖回来。
对于食物这件事,林栖早就没有自己的坚持了,以前吃的是牛排大餐,现在跟着祈照几乎顿顿是外卖。然后,林栖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卧槽,我发现咱家没有电磁炉,也没有锅!”
祈照打开外卖盒子,不以为意:“你现在才发现啊?”
“你不会做饭吗?”林栖问,挺好奇的,看起来十项全能的祈照究竟会不会做饭呢?
答案在意料之外,祈照脸红了一下,坦然答:“我不会。”
林栖震惊脸:“你学了打架调酒打碟,竟然没学做饭?”
“一个人有什么好做的。”祈照刚把自己盒子里的荷包蛋扔到林栖盒里,立马就被对方瞪了一眼。
林栖一脸不爽,筷子搁桌子上一撂:“夹个屁,给爷夹回去,少吃你这个蛋我会死是不是?”
祈照一本正经道:“那不一样,365天后你就要上战场了!”
“草。”林栖成功被逗乐了,连带着自己盒里的蛋一起夹了过去,“不吃我把你也拉上去!”
祈照无奈一笑,只好折服,在林栖的注视中把两个荷包蛋各咬了一口。
“OK?”
林栖点头:“OK。”
下一秒两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正开心的时候,笑声被一串手机铃声打断了,是林栖的手机,但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林栖犹豫了十几秒才接起,之后一直全程皱眉,嗯嗯哦哦了两句,就挂了。
“咋回事啊?”祈照问,见林栖兴致缺缺的样子,好像连胃口都没有了。
“警察局打来的,说他叫什么刘方鱼,有点事需要搞清楚,让我下午再过去一趟。”
上一次的询问已经让林栖很是烦躁了,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方清华的死和他无关,但他们还是重复着那几个问题一直问,问来问去,从林栖口中到底也只能得出三个字“不知道”。
关于方清华的死,林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人不是他杀的,他要有负担个毛啊,顶多是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大多数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一样。
但他又多少和那些人不一样,因为林栖对于生死没什么概念,只觉得死亡是遵循自然法则的规律,或早或晚,生命终将逝去,既然如此,根本没必要太过于伤心。
祈照说:“下午我陪你去吗?”
想到又要面临一连串的盘问,林栖吃什么都觉得味同嚼蜡。
“行吧。”他说。
*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林栖和祈照才来到藏山区分局,这期间林栖一直闷闷不乐。
在车上的时候祈照就问林栖是不是在害怕,但林栖却没像以前那样冲他翻了白眼或者踹他一脚,而是望着车窗外,表情有些空洞茫然地说:“我只是有点担心。”
于是祈照便知道了他在担心什么。
林栖确切地知道自己不是杀害方清华的凶手,然而他却不能保证和他共用一体的那个人是不是。
因此祈照一下车就拉上了林栖的手,一直到进了局里才松开。
原本林栖是已经做好了又呆在那个黑房子里被盘问的准备,然而见到刘方鱼后,对方却领着他见了一个女人。
是个中年女人,体态微胖,脸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笑起来的时候很和善。
刘方鱼介绍说:“这位是陈医生,今天是我们特意请她来帮忙测试你是否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的。”
那位姓陈的医生老是笑眯眯的,对林栖招了招手说:“来,跟我走吧。”
林栖嘴角成功一抽。
他回头看祈照一眼,祈照冲他做了个口型——别担心。
说不会担心,那是假的,刘方鱼带林栖来做这个测试,无非还是在怀疑“他”。
林栖跟着那姓陈的医生走了以后,祈照与刘方鱼之间的氛围顿时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在林栖面前,他们不能表现太过熟稔,直到人不在了才能原形毕露。
“你是在怀疑林栖杀了方清华吗?”祈照单刀直入地问。
这么多时间相处下来,刘方鱼算是摸清了对方的性子,并没有计较语气上的不对,只说:“不是在怀疑他,我们只是在验证一些事情。那天晚上‘林栖’在监控画面中留下清晰的面容,我后来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非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刘方鱼的疑惑祈照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连跟林栖朝夕相处的他也无法理解这个行为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于是他只能继续听刘方鱼说下去。
“关于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才觉察到,如果林栖真的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症,则说明另一个‘林栖’有话要对我们说!”
刘方鱼的话令祈照瞬间恍然大悟。是啊,他怎么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林栖”的突然出现不可能毫无理由,在和林栖推测过去的过程中他们也一度发现,每当那人出现的时候都必然要做出点什么,比如在照片后留下文字,比如将林栖的小熊猫给了别人,比如在书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又划掉等等。
他每次这么做的目的都是为了引起人的注意,如果真是那样,南山监控那次也理当如此。
看来一切的真相只有等到和“林栖”正式见面时,才能有机会得知了。
祈照忽然汗毛倒竖,闭了闭眼睛强压下那股莫名亢奋的情绪,他问:“林栖的测试需要多久?”
“一两个小时左右吧。”刘方鱼说,“在那之前,关于你那天问我的事已经调查出结果了,你想听吗?”
祈照不太理解地偏头看他。
刘方鱼勾勾嘴角,说:“如果你确定要听,那么我将视为你已经承认了你的身份。”
东风。
即使知道刘方鱼是在开玩笑,但这种近似胁迫的语气还是令祈照莫名不爽:“那你别跟我说了。”
“咳咳。”刘方鱼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解释说,“开个玩笑,别当真。关于那天你问我的,许东一家是在几十年前举家搬迁来到的临川,他们在临川确实没什么亲戚。不过最近因为重新调查刘和谦一案这件事,我们发现刘和谦还有一位表姐,几年前他来到临川也投奔过表姐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再也没联系过了。”
见祈照好奇心渐起地扭头望过来,刘方鱼微微一笑:“巧的是,他的这位表姐名叫王芝,正是许明怀的前妻!”
祈照低头沉思片刻:“这么说,他们几个人之间其实都是有联系的。”
刘和谦与蒋陈民,许明怀两人都存在着关联,对他来说,一个是“大哥”,一个是表姐夫。但为什么那天凌晨祈照会听到蒋陈民喊许明怀表哥呢?
至于那个许明怀提到的“药”,会不会也是某种线索呢?
祈照百思不得其解,抬起头问:“还有第二个问题呢?”
这回刘方鱼却摇了摇头,遗憾地说:“各医院都没有查到有关蒋陈民的就诊记录。”
“好吧。”祈照不说话了。
刘方鱼看了眼正在进行测试的那扇房门,拉了祈照走到稍远一些的角落里去,小声而严肃道:“就在不久前,我们才从‘白板’那得知蒋陈民一伙人在临川有个正在负责研究新型毒品的帮手。如果这样的新型一经流通,那么不只是临川的人,还有其它城市的人们都将受到毒害!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强求你去成为‘东风’,我只是想知道目前你手上掌握了什么消息,能否与我们分享?”
那天凌晨祈照打电话来要他帮忙调查一些事情的时候,刘方鱼就知道祈照应该是知道了什么事,否则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查某个人,某件事。
如果祈照愿意将这些消息分享出来,则说明,在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成为了“东风”。
关于刘方鱼这个问题的回答,祈照想了很久,终于,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刘方鱼的眼睛从嘴里丢出三个字来:“许明怀。”
“什么?”
祈照没说话,而是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手指大小的透明玻璃瓶,他将瓶子举在刘方鱼面前:“TC27,或许,这应该就是你口中的新型毒品。”
白炽灯下,那瓶子里的淡蓝色结晶似乎散发着致命的诱惑,盈盈辉光如同夏日夜里吸引飞虫的明亮烛火。
两个小时后,林栖终于走出了那扇房门。陈医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沓资料,招呼刘方鱼过去。
“怎么样?”祈照牵过林栖的手捏了捏。
那只手有些凉,还有些湿。
林栖没说话,沉默着,耷拉着眼皮,整个人靠在墙上。直到祈照又喊了他一声,他才慢慢抬眼,清冷的眸光静静落在祈照脸上。
一秒,两秒……林栖还是不说话,就那样用着一种极其寡淡的眼神望着祈照。
随即,祈照慢慢松开了那只手,脑子里陡然冒出了一个问题: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还是林栖吗?
然而很快,就在祈照松开手后不久,他极其眼尖地捕捉到了林栖嘴角的细微起伏,那一瞬间,仿佛有一根火柴掉进了干燥的柴火堆里,“砰”的一声闷响,燃起了一大片的火焰。
“你觉得这很好玩是吗?”祈照说,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后退两步。
林栖愣了愣,表情眼神倏地变了,但很快那一闪而过的慌张被他的骄傲碾压了下去,只扯了扯嘴角,打着哈哈道:“开个玩笑……”
话没说完,就被祈照冷声打断。
“这他妈一点都不好笑。”祈照说,冷着一张脸。
林栖还从没有见过他这副表情,好像是真的生气了,紧紧绷着一张脸,连眼神都是凉的。似乎这样的祈照看上去才是真的祈照,又凶又拽,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漠。
但林栖从未主动认过错,此时此刻也理所应当地觉得错不在自己,因此他不仅不愿意低头,反而不太理解祈照的火气是从何而来的,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搞得连自己都他妈上火了。
就离谱。
强压下火气,林栖一字一顿道:“那你……现在想干嘛?”
忍着没说脏话大概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祈照顿时眉头皱得更深,但照他的性子,他懒得争吵,觉得没意义,干脆摆了摆手转身就走。
“行,我直接他妈的无话可说。”
祈照一路奔着大门走,只撂下这一句话和余怒未消的林栖。、
“草!”被人直接丢下,林栖气得想摔手机,好在在举起来的一瞬间想起来了当初买手机花出去的钱,硬生生地又把手放了下来。
明明现在脑子有病的人是他,凭什么他连个玩笑都不能开?开自己的玩笑还有错了?还他妈要挨人脸色看!
林栖气不打一处来,既然祈照把他丢下了,他也懒得再死皮赖脸地追上去追到人家家里,干脆搞个离家出走,出了警察局就打车去了一家咖啡厅,就打算在这儿坐到半夜了。
或者坐到某人来认错。
这家咖啡厅貌似是新开的,装潢都很新。结果林栖看了眼菜单,差点想把那本堪比金砖的菜单砸在店主头上。
什么鬼!一杯美式都这么贵!抢鬼去吧!
林栖愤慨异常,最终还是为了面子,在惨无人道的资本主义手下贡献了几百块大洋。
他大爷的,祈照要是不来,他回去就得扒光祈照的钱包!
服务员端着咖啡过来的时候,林栖因为等祈照的电话等的太过烦躁,从而失手一胳膊肘怼在了服务员的身上。
咖啡洒得两人身上都是,好在是冰的,除了需要换身衣服外没什么大事,但这无疑还是在林栖的烦躁点上添了把柴。
服务员连声道歉,林栖充耳未闻,然而他一抬眼,眼里正好撞进服务员的一张脸。
登时火气散了,他愣在了那里。林栖分明不认识这张脸,但很奇怪,他觉得这张脸熟悉极了,甚至勾起了脑海深处的某些声音和画面——某些他从前似乎在哪里见过和听到过的面孔和人声。
人迹罕至的公园附近,傍晚,背着书包路过的小小少年听到了某个地方传来有人哭泣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往角落走去,在那里,他看见了几个个子高高的不良少年正围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学生。
学生正坐在地上抱着双膝哭,他的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脸上也有好几处伤,而书包就被扔在了不远处,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哎,你哭什么啊?在网上骂我妹的人是你吧?”高个子不良少年中,有个把头发染成黄色的人对那学生说着。
学生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
当时林栖已经学了几年的散打,自以为能解决几个不良就冲了上去,几个小混混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林栖踹了两脚,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转头去看不速之客是谁。
林栖跟几个小混混厮打在一起,还不忘冲那地上的学生喊:“哭什么!还不赶紧跑!”
于是那学生擦了把鼻涕眼泪,站起来就跑,连书包也没拿上,就那么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就剩下13岁刚上初中的林栖站在那里。
后来发生的事,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林栖还记得那个黄毛的声音,很刺耳,尖锐地几乎穿透他的耳膜。
“就你爱逞强是吧,就你牛逼!”
“……草!这小子还挺倔,来来来,给他点颜色看看。”
“卧槽!你他妈怎么回事,谁让你打他头的!”
“他妈的傻愣着干嘛!快点跑啊!”
“……”
好像是有人拿砖砸了他的头,好像后来进了医院。
他爸,林何棋找到了动手的几个小混混,当时几个家长赔了不少钱,然后林何棋拿这笔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开起了现在的酒店。
文萱呢?
文萱好像没怎么来看过他。
林何棋忙着开自己的新店也很少来。
只有王姨。
对,只有王姨。
林栖慢慢从记忆中挣脱出来,才回想起这些事情,他还有些恍惚。
怎么会忘了呢?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忘了呢?
睚眦必报的林栖,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他抬眼,眼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
是当初那个拿砖块砸了他头的小混混,隔了五年,这家伙已经变得人模狗样了,不仅头发黑了,说话都谦卑了许多。
林栖笑了笑,笑得服务员莫名其妙的同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然后他看见林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