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惨案后不到两周,因调查深入,梁彭礼特大贪污走私案也以想象不到的速度告破。政绩上颇有些劳苦功高的市委书记竟然是这样一个无视国法,肆意走私从中牟取暴利的贪官污吏。林希言拿着当天的报纸看新闻,中弹的腿还有些不利索,走多了路会有点疼。许飞和姜军说好来看他,但他们也有和他一样的毛病,走在路上瞧见扒手行窃免不了要下来执行公务。林希言在医院的草坪边上找了个座,阳光很好,照在身上颇有些暖意。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悠闲地在户外晒太阳了,甚至开始有点怀念每天蹲在街角抓扒手的日子。
报纸上的新闻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无非是些正义与法制获得胜利,大案初战告捷之类冠冕堂皇的说辞,也不知道老赵最后是怎么把那些玄乎其玄的情节捋顺了说通了向上头汇报的,好像一切都在按正常程序进行。自从老赵走后,再也没人来医院探望,老赵打来一个电话,嘱咐他关于这个案子的细节详情不要对任何人透露。
又一个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
林希言把报纸放在一边,仰躺在长椅上。他躺了一会儿,直到全身开始发热,忽然一个影子挡住了太阳。林希言睁开眼睛,谢玲站在面前,正弯腰看着他。
“林队,你表现优异,被医院特赦提前释放了?”
林希言伸手挡了漏下的亮光,仔细看她:“你忙完了?陈继没跟你一起来吗?”
“他找到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忙得很。”
“什么时候结婚?”
谢玲抿嘴一笑,岔开话题:“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只知道你肯定满肚子问题,就等着我来找你。”谢玲对他说,“让让,让我坐会儿,这几天腿都快跑断了,你比我幸福,躺了半个月。”
林希言让出个空位给她,谢玲坐下了,他才说:“你要乐意躺十天半月只能喝汤挂水,我跟你换。这种好处送我也不要啊。”
谢玲笑起来:“没事就好,陈继想来看你的,但这个时候不太方便。”
“我有什么好看。”林希言颇有些悻悻,“你们相看两不厌就好了。”
“你嫉妒。”
“嫉妒谁也不嫉妒你们,陈继从小比我强,不跟他比。”
“那你想跟谁比?”
看着林希言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谢玲扑哧一笑:“不瞎说啦,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为什么骗我?”
谢玲愣了一下,但没有流露出意外惊讶或是疑惑尴尬之色,面对这样一个问题仍然能够保持平静。
“林队,我们是朋友了。”她说。
“我们不是朋友,如果你和陈继结婚,你也只是我朋友的妻子。朋友妻是一个很需要疏离的角色,我们并没有成为朋友。”
“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了。”谢玲说,“在那样的环境下互相协助,共同完成一件事,这是比朋友更值得信赖的关系。”
“可你还是在骗我,为什么骗我?”林希言说,“根本没有什么证据在梁家别墅,也不在虞家花园,从头到尾就没有,梁峰这么精明的人怎么会有证据留在女人手里,你一直骗着我疑神疑鬼,东奔西跑,现在终于功德圆满完成任务,一定很高兴吧。”
谢玲沉默着,然后说:“你真不该只当个反扒队长。”
“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我是说事实,我今天来只说事实。没错,之前有些事我瞒着你们,瞒着你,瞒着陈继。”
“虞家花园的怪事,你有份的。”
“对,我有份,但我是我,他们是他们。”谢玲说,“我瞒着你们的事不会害你们,只是当时情势所迫不得不这么做。我追这个案子很久了,陈继突然出现让我很吃惊,我搞不清他的身份,所以只能试探。”
“试探就是装女鬼吓唬他?”
谢玲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甚至有些凝重。她就像没有听到林希言的话一样,继续自顾自地说:“刚开始我以为陈继是他们的人,而且他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
“书念得太多的人都有些神经质。”
“我试着接近他,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懂如何自我保护。”
“美救英雄,他也不是什么英雄,最多是个滥好人。”
“骗好人我有心理负担。”谢玲微微一笑,“我只有尽最大努力,不让他受伤害,也曾经试图把他吓走,可是……”
“可是你低看了他对你的感情。”
谢玲抬起头望着天空,她的眼睛亮晶晶,嘴角含着笑。
“这些事你都很清楚,我也不必多说了,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在骗你?”
“你说梁家犯罪的证据可能在虞家花园的时候。”林希言回答,“不,你说的不是可能,而是非常有可能。”
“那又怎么样?”
“既然非常有可能,你不会到最后才想到,在到底有没有这个问题上,我更相信他。”
“小韩?”
“这王八蛋虽然坏毛病不少,可偷鸡摸狗的事他最在行,他说没有,那一定没有。”
“你相信他?”
“我相信。”
“你相信他,所以就怀疑我,这个逻辑不通。难道我就不可以疏忽犯错吗?”
“你不是一个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犯错的人。”林希言说,“没有证据,所以你要制造机会找证据,你骗我们这几个外人来帮你完成任务,梁家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海关督查科去,我们越找梁峰麻烦你越安全,也就有更多余地去找你不知道在哪的证据。”
谢玲静静地听,林希言说完了她才开口:“林队,你对女人一点都不客气。”
“我对女人一向客气,你要是男的我早一巴掌扇过去了。”
谢玲笑笑:“谢谢你手下留情。”这时她的笑容终于有些不自在,如果她能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林希言可能会有些恨她,那样她就成了一个真正心机深沉不易对付的女人。然而在谢玲的脸上出现一种无奈,使看着她的人心软了。
“林队,你是个永远做不了恶人的人,哪怕只是言语和行动上的恶。其实最后我是想留下的,我不会也不应该把你们留在别墅,那几乎要了你们的命。”
“你想说什么?”
“陈继拉着我走了很远,他在前面走,我一直在找机会回头,但是他说……”
林希言没有打断她,她自然而带着一种惬意的微笑停顿了一下。“跟紧我,跟紧我。他一路这么说,我们就一直这么……走到了镇上。”
林希言看看她又看看头顶晴朗得让人窒息的天空:“和热恋中的狗男女没法说理啊。”
谢玲说:“对不起。”
“干嘛道歉,是我让陈继带你走的,他滥好人还固执,再说你回来能干什么?”
“你被关在隔层里的时候我和陈继来救过你们。”
“别跟我提这事,真要提,之前那次我还救了你和陈继呢,这么一笔笔算没完了。”
“那你总得承认我不是没用吧。”
林希言再次看向她,这时的谢玲是可爱的,她不再像一个条理分明又能理性思考的成熟女人,而更像赌气的小女孩,迫不及待想要大人承认她可能并不存在的能力。
“我承认,天生我才必有用,说你没用那是违心,对不起天地良心。”
“既然我有用,那么回来自然也有用得上的地方,用得上却不用,我为这个道歉有没有错?”
林希言被她绕晕了,一脸深度疲倦的模样。“好像,好像有点道理。”他拿手支着头,“嗳,我问问你,你们海关督查科有几个人?为什么派你这么一个女的来出这个任务?”
谢玲用手指拨开被风吹到脸颊上的头发:“是我自己要求,虞家花园是我儿时的家。你别误会,不是什么思家情结,纯粹是因为这种关系可以成为很好的掩护,我可以照顾外婆,在虞家花园大方出入,老邻居们有些还认识我。”
“你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什么事?”
“你外婆的事,阿芳和宋良的事。”林希言吸了口气,“还有那个神秘女人的事。”
谢玲瞪着眼睛看着他,也和他一样吸气:“你以为这些也是我骗你的吗?”
“难道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谢玲说:“当然不是,而且你亲眼看到了。”
“是呀。”林希言摸摸脖子,“到底是谁杀了她?”
谢玲:“当事人都死了。”
“不是还有个潘振英?”
“他什么都不肯说。”
“不可能吧,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咬一个是一个,给自己争取个宽大。”
“反正直到现在他一直不开口。”
“这么硬?”
“就这么硬。”谢玲说,“或许也不是强硬,我觉得梁峰和他弟弟的死对他打击很大,精神方面可能有些问题。”
“疯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暂时不可能从他那里得到有用的东西。”
“梁家算是让你们扳倒了,这么大一棵树,那么深的根,不容易。怎么办到的?既然从头到尾就没证据,你们那个专案组也不可能空口白话把人说死。”
“林队,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只当个小小的反扒队长了。以你的胆识能力,有的是机会往上爬,可你根本没这个想法,你从来不琢磨上面的人怎么想。”谢玲不无遗憾又赞赏地说,“你其实很单纯的。”
“说什么,说得老子一身鸡皮疙瘩。”林希言没好气地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子路。
“夸你呢,不好意思啊。”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老是东拉西扯的说什么呀?”
谢玲问:“你真的不懂吗?”
“上面的人想什么用我操心,我做好自己的事别人的事懒得管。”
“人们常说夜路走多要小心,可实际上有人走了一辈子夜路照样平安无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老天不开眼呗,早该打雷劈死几个。”
“老天管不了那么多,如果有重要的大人物忽然被曝出政治问题,只能说明他不灵,有人要办他。”她说得隐晦而含蓄,但话里包含的信息多得令人惊讶。
“你是说,早有人想对付梁家?”
“梁彭礼是老狐狸,狐狸总是把自己藏得很好,要对付他没有证据当然不行,上面的人要查也不能明着查,这样他会藏得更深。所以唯一的办法是从他儿子入手,把小事闹大,让他想捂都捂不住,闹大了捂不住了自然有理由彻底把梁家上下查一遍。最初我们是想从失窃开始,监视梁家时老赵他们故意放进一个小偷。”
林希言瞪大眼睛看着她,谢玲说:“别瞪我,也不是我放进去的。”
“老赵他早就知道,这老东西。”林希言觉得脑子有点浑,老赵知道韩路的事,为什么还要明知故问打听韩路的身份,他们早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半路让他溜走。
“他不老。”谢玲苦笑,“他才四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