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礼物>第39章

  

  这个举动很古怪,人在祠堂里为什么不从门口进,反而要爬窗户。可孩子是没道理可讲的,韩路也跟着从窗户钻进去。祠堂有些阴冷潮湿,如今宗祠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受人重视,大多数祠堂也都被废弃另作他用。韩路环顾四周,觉得这个地方阴气森森,实在是不适合老人居住。

  小男孩过来拉着他的手走到角落里:“给孟爷爷磕头。”

  韩路莫名其妙地看着空空如也的角落:“哪里有孟爷爷?”

  小孩笑嘻嘻地说:“孟爷爷好。”

  韩路毛骨悚然,林希言走过来看,墙角什么都没有。他问那孩子:“孟爷爷在这里吗?”

  “在呀。”

  “在干什么?”

  “看着你们笑。”

  韩路悄悄说:“大白天闹鬼。”

  林希言不理他,接着问:“孟爷爷叫我们来做什么?”

  “孟爷爷说。”小男孩好像在听谁说话,再转述出来。

  林希言真没见过什么灵异离奇的怪事,于是也起了好奇心,想听看不见的“孟爷爷”有什么话要说。

  “孟爷爷说,你们要从那个房子里搬走。”

  “哪个房子?”

  “虞家花园。”

  听到“虞家花园”四个字从小孩子嘴里冒出来,林希言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韩路小脸煞白,往他身上蹭过去。

  “为什么,有什么问题?”

  小男孩摇头。

  “宋良呢?”

  “死啦。”

  林希言皱眉:“那这份租房合同是怎么回事?”他把合同复印件对着墙角里的空气,几天前,他完全不相信世上有鬼,现在却可以坦然地把一张合同举给不存在的人看。

  “宋良到底是谁?”

  孩子说:“爷爷哭啦。”

  韩路和林希言愣了,他们都看不见所谓的“孟爷爷”,为什么提到宋良,他会哭。

  “你说这是真是假?”韩路拉着林希言走到窗边,他对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始终有些害怕,而且墙角还有一个看不见的老头。

  林希言说:“小孩子怎么知道虞家花园的事?”

  “大人教的呀,真正的孟老头有些事不想说全,如果直接碰面,我们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借孩子的口说出来,我们找不到他,总不见得为难一个小孩吧。你刚才装得挺像,还拿合同给他看。”

  林希气滞:“我当真的,都说看不见鬼了,我以为是真的呢。”

  “你怎么一下子这么单纯,我都不适应了。”韩路说,“既然老头认识宋良,我们还是应该找到他本人。”说着他朝门外瞟去,林希言跟着他的视线看,十几个老人并排坐在门口,如果老头混在里面,凭他们两个陌生人是不可能分辨出来的。

  “我喊一嗓子怎么样?”

  林希言鄙视地看他一眼:“算啦,爷爷奶奶七老八十,十个里面八个耳背,喊有屁用。”

  韩路涎笑:“你怎么知道没用,试试,喊一嗓子又没损失。”

  他转头对门外喊:“孟爷爷。”林希言见他真喊,目光忽然去看蹲在祠堂里的小男孩。韩路喊“孟爷爷”时,小男孩猛一抬头看着门外。林希言走过去伸手把小孩从地上抓起来,举到半空,故意凶神恶煞地说:“你刚才是不是撒谎,撒谎的小孩会被当小猪卖掉,告诉我哪个是孟爷爷。”

  小男孩嘻嘻一笑,只当是个游戏,乐呵呵地说:“不告诉你。”

  林希言摇了摇他,作势要把他扔出去,孩子非但不怕,反而笑得更开心。韩路:“你别装坏人,一点都不像,拿出你平时对付我的样子来不就行了,整一个流氓。”

  林希言转头恶狠狠地说:“有本事你来。”

  韩路正要回嘴,忽听门外传来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说:“别欺负小孩子啦,是我找你们来的。”

  说话的人老得不成样子,脸上皱纹堆叠在一起,几乎找不到眼睛,皮肤斑斑驳驳如岁月锈蚀留下的痕迹。这样一个人忽然出现在面前,即便白天也怪吓人。林希言把小男孩放下,孩子动作飞快,一溜烟地逃走了。

  “孟老先生?”韩路试探着问。

  老头摆手:“我不姓孟。”

  “那您贵姓?”

  这回老头不说话,走到里面,韩路搬了张椅子进来让他坐,自己和林希言站着。老头指指自己身边:“你们也坐。”

  韩路:“不客气,我们性急,您赶紧说吧。”

  老头装傻:“说什么?”

  “说宋良,说刚才为什么装神弄鬼骗我们。”林希言身为警察,问讯很拿手。韩路却问了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老爷子,虞家花园真有鬼吗?”

  老头斜睨着他,两只手在膝盖间来回搓着,反问:“你觉得有吗?”

  韩路犹豫了一下,求助似的看着林希言。林希言不看他:“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现在只想问宋良的事。你认识宋良吗?”

  他本以为老头还要卖个关子,没想到这回却很爽快地承认了:“认识。”

  “他在哪?”

  老头指指地下。

  “死了?”

  “死啦。”

  林希言把租赁合同递到老头眼前问:“这是他的笔迹吗?”

  “看不清啦。老了,眼花啦。”

  林希言在肚里嘀咕了句老狐狸,韩路却很耐心:“您仔细看,这是几个月前签的合同,宋良什么时候去世的?”

  老头摇着头:“不用看啦,他死了三十多年了。”

  韩路开始结巴:“三……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我都老成精啦。”

  “那……那宋良是怎么死的?”

  “太久了,想不起,想不起。”

  韩路磨人的功夫不一般,硬是说动他开了金口,老头叹着气:“他被人害死的。”

  祠堂外阳光遍地,老头望着那片暖洋洋的金色讲了一个故事。

  1966年5月文革开始。宋良在中学教书,年轻人偶尔有些对社会的看法和见解,这些平时普普通通的话,到了这样的环境下成了天大的罪名。一群人闹哄哄去宋家抄家,宋良外表柔弱脾气却很倔,造反派问认不认罪,他咬紧牙关死也不认。当时学校的老校长姓毕,宋良的恩师也被划成反革命,在操场上抬土。老校长身体不好,实在撑不下去病倒了。宋良为他求情反遭拳打脚踢,好不容易找人把校长送去医院,医生却不敢救,眼睁睁看着病死。这件事报上去换来一句“闹革命哪有不死人,不要有心理负担”,于是学生们若无其事继续造反。宋良的母亲是大家闺秀,父亲曾在日本人的洋行做事,家里还有个佣人,造反派隔三差五来抄家,抄得没什么可抄了就拆地板撬墙壁,宋太太受不了刺激,夜里悄悄自杀了。

  母亲一死,宋良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对于种种污蔑折辱不再抗辩,自此后几乎没和任何人说过话。有次他一整天没回家,直到半夜时分,忽然敲起了家门。

  佣人妈妈的女儿打开门,宋良全身是血站在门外,脸上的皮肉像融化了一样。他痛得全身抽搐,门一开就晕过去。

  宋良死了,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原本英俊的脸被毁。他吊死在自己家的窗户上,晚上一直下雨,他的世界没有希望。

  “他是不甘心的呀。”老头真的开始流泪,老泪浑浊,他看多了肮脏和丑陋,眼泪也不能将这双老朽的眼睛洗净。

  他是不甘心的。

  因为不甘心所以不愿再世为人。

  韩路仿佛看见一个血肉模糊的鬼影站在祠堂里,站在老头身后。那是死去的宋良在借着老头的嘴说话。

  他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鬼一样的宋良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来找你们,找每一个人。”

  他的尸体被放下来时,佣人妈妈替他盖了一件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