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礼物>第19章

  

  第二天上午,陈继看到一辆蓝色的货车停在门外,几个戴口罩穿工作服的人上楼来,开始动作麻利地从顾婆婆房里清理遗物。

  陈继站在门外看着,顾婆婆家中有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东西,有些甚至并不破烂,会令人眼前一亮。比方说,陈继看到角落里有一个银色的小手袋,大约巴掌大,银丝线缀着亮片,底部还有一串串小流苏。这个小手袋似乎和顾婆婆完全无关,陈继想到虞家花园过去的故事,断定是那位阔太太的遗物。他看见一个人拿着顾婆婆放在床头的铁盒正要往回收袋里扔,于是便忍不住说:“这个能给我吗?”

  清理现场的人看了他一眼:“你是她什么人?”

  陈继吞吞吐吐地回答:“我……是邻居。”

  “邻居?邻居添什么乱,走开。”

  “这些东西你们拿去打算怎么处理?”

  “还怎么处理?这种破烂有人要吗,当然是烧了。”

  “既然要烧掉,不如给我留个纪念。”陈继说,“里面有些照片。”

  那人看着他,目光略带敌意,尽管这种敌意稍纵即逝,陈继还是敏锐地察觉了。他感到非常奇怪,他的要求并不过分,远亲不如近邻,留几张照片作纪念也很正常,为什么对方的反应如此奇怪?

  陈继说:“顾婆婆没有亲人,怪可怜的,如果她的后事有什么需要我出力帮忙的地方,请一定通知我。”

  “这事不归我管,东西都得送到街道去,如果你想要,去问张主任。”说完,他好像故意似的把铁盒狠狠摔进回收袋里。盒子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互相碰撞着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整个房间都被清理干净,只留下破旧损坏的家具。蟑螂和老鼠在这种季节依然存在,一旦遮蔽物移开,就成群结队张慌失措地四处逃散。

  陈继往空空的房间看了一眼,白炽灯的拉线在房中央一晃一晃。顾婆婆不在了,房间也好像不在了,原来房间和人是同在的,失去了住客,房间就是一具被掏空的躯壳。陈继忽然想,顾婆婆的房间也许是这栋小楼中除了自己家以外他唯一进入过的地方。他醒悟过来,对啊,为什么从来没有去过谢玲的房间呢?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应该往来更密切,没有任何秘密才对。事实上永远是谢玲来找他,他想去找时谢玲却总是不在家。陈继发着呆,房门碰一声被关上了。戴着口罩的清洁工把杂物从楼梯上拖下去,哐当哐当地响,铁盒在黑色的袋子里挣扎翻滚,它终究逃不掉被销毁的命运。

  陈继也离开二楼,不知不觉走到谢玲的门外。他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谢玲是不是就在里面?是不是等他撞开门后发现她已经死了很久?他心慌地敲了敲门,如预料中一样没人响应,他没有勇气破门而入,因此敲了两下就停止了。黑色的门上没有门牌,木纹在上面扭曲着,好像活的一样。今天是什么日子?陈继低头想了想,有点记不太清。好像是二十七号,张主任说月底会来抄表,那么应该就是这几天。他想起小时候老房子抄表的情景,抄表一般是居民自行负责,每月轮流由一家担任抄表员,挨家挨户敲门去看。陈继也跟着爷爷去过一次,因为爸爸出差,爷爷的眼睛看不清数字。

  “抄表了。”

  敲开每一家邻居的门,闲聊几句家常,这项工作成了一种沟通邻里关系的活动。陈继在想,等到了月底,是不是也会有人一家一家敲门,使这些神秘的邻居露出真面目?

  他在楼道上站了一会儿,忽然一阵音乐声传来。陈继猛然一惊,是他的手机。他飞快地冲到门口,打开门。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震动着,信号灯一闪一灭,好像一只愤怒的怪物暴跳如雷,又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将它慢慢移动。

  找了那么久的手机竟然在如此显眼的地方,陈继目瞪口呆地看着茶几,很长一段时间都忘了应该接听。铃声一直不停,他回过神一把抓在手中按了接听。

  “喂?”陈继心中矛盾重重,希望电话那边是谢玲,又不希望是她。谢玲有很多事瞒着他,这种感觉几乎揪心。手机中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陈继。”这个人说,“怎么这么久才接,出来玩吗?”

  是朋友。陈继松了口气,至少朋友们仍然记得他。

  “我有事在忙,不太方便。”

  “忙什么?来吧好多人,给你介绍漂亮妹妹。”

  “我不去了。”

  “你别扫兴啊。”对方报了个地址,不给他任何回绝的机会,“快来,就等你,给你半小时,超过时间我们就上门来找你啦。”电话挂断了。

  陈继放下手机,看看时间,忽然也有出去散心的念头。这里太压抑,昏暗的走道,静悄悄的楼梯,死气沉沉的房间,待久了他都觉得自己的心理开始扭曲,变得极度不正常。他决定离开一会儿,恢复正常社交重返朋友圈子,找回以前的自己。出门时,陈继又看了一眼门上的金属牌,窥孔已经被堵住,不能再从外面看到房间内部的景象。他在门外站了站,终于转身离开。

  约定的地点是一个从外部完全看不清内里的主题酒吧。推开门,一片黑色扑面而来,酒吧灯光忽明忽暗,黑色的帷幔和墙纸,黑色的天花板和地毯,各个隐秘角落都放置着墓碑,上面刻着各种怪异字符。酒吧的名字叫“黑水”,似乎是当下年轻人非常钟爱的主题——死亡。在不受死亡威胁的年纪,年轻人对死亡的看法总是和酷这个意义不明的字联系在一起。陈继反感地看着那些墓碑,好像真有什么人长眠于此。他顿时萌生去意,他对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忌讳和畏惧。

  “陈继。”前面有人喊他,接着这些人朝他欢呼起来,每个人都热情招手。陈继的目光在他们年轻兴奋的脸上扫了一遍,有熟悉的也有生面孔,但互相之间毫无隔阂。陈继无奈地走过去,在几个人的拉扯下坐到中间的位置。

  “这是我们的朋友,叫陈继,刚从国外回来。你们别打他主意,丽丽点名要的。”周围的人笑起来,有的开始起哄。陈继搞不清他说的丽丽是谁。他的脑子里有一团湿泥,酒吧里音乐很吵,空气浑浊,而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一杯接一杯喝酒。

  “好。”朋友们欢呼。一个穿白色衣裙的女人坐在他身旁,抱着酒瓶为他倒酒。

  “再来一杯。”

  陈继喝醉了,但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所有发生过的事像幻灯片一样播放着,倒带,暂停,循环。谢玲忧虑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然后是顾婆婆死时惊恐的脸,胡风刀疤丑陋的脸,张主任面无表情的脸,最后这些脸慢慢模糊起来,变成一个人。雨衣怪人站在焚化炉前,伸出一只手指着前方。他的脸埋在雨帽的阴影中,全身在往下滴水。

  “宋良。”不知谁叫了一声,陈继惊出一身冷汗。他努力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名叫宋良的人。穿白裙的女人在他身旁说:“我们跳舞吗?”

  陈继问:“你是谁?”

  “我是金丽丽。”

  “金丽丽是谁?”

  她笑起来,笑容模糊。陈继想看清她的长相,她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拉着他的手往黑漆漆的舞池走去。陈继被无数人撞来撞去,这里和虞家花园简直是两个极端——应该是温馨小家的地方如同无人坟墓,名为死亡的酒吧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金丽丽的胸部紧贴着他,她不像朋友更像个卖笑的女人,一个欢场上杀敌无数的女战士,每一个动作都可以置人于死地。他很久没和谁靠得这么近了。他忽然想吐。

  陈继推开面前的人冲出门外,开始撑着墙喘气,外面赫然已经夜幕降临。想吐的症状在新鲜空气涌进肺里的那一刻奇迹似的治愈了,他转过身靠着墙。手机响了,一定是朋友们在找他,他无动于衷。天黑得真快,好像只喝了几杯酒,时间就过了大半天。金丽丽身上的香水味还留在周围,如同一道看不见的丝绸,光滑,柔软,若有若无。陈继擦了擦嘴角,挺身往自己的车边走。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但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到车边打开车门。车窗上似乎有黑影一晃而过,陈继虚脱似的坐进驾驶座,发动、踩油门,往前直冲。车里全是酒味,他把车窗打开,夜风立刻倒灌进来,刺激着皮肤有些发痒。最近他发现烟酒真有其不为外人道的好处,只有亲身试过才会明白。烟让人沉默,酒让人沉醉,难怪有这么多人甘愿付出健康的代价吸烟酗酒,它们都有忘却烦恼的功效。如果无地自容或是愿意沉沦,不妨试试。

  陈继开车在马路上飞驰,手机一直响,他没有目的地,只是笔直往前,一路闯了数不清的红灯,最后在警车示意下不得不停在路边。

  交警叫他时,陈继趴在方向盘上不动,过了好一会让才慢慢抬起头。

  “这么大的酒味,不用测了吧,喝了多少?”警察敲着车门。

  陈继茫茫然地看着他,忽然神秘地问:“你认识金丽丽吗?”

  “谁?”

  “金丽丽,一个女人。”

  警察知道他喝醉了,懒得跟他废话,问他要驾照和证件。陈继以仅有的一点理智配合地交了,又说:“她好像喜欢我。”

  “是吗?那挺好。”

  “可我有女朋友了。”陈继哭丧着脸,“我女朋友叫谢玲。”

  “那你喜欢谁?”交警一边抄着他的驾照号码一边问。陈继没有回答,他看后视镜时,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在后面。“看不清。”他开始自说自话。

  “什么?”

  “看不清。”

  “喝醉了当然看不清,醒醒吧。”

  “看不清啊。”陈继瞪大了眼睛,女人脸上一片空白,仿佛被人用指甲刮去了,没有五官。他失惊地踩住油门,车子冲出去几米,撞到路边的树。

  是阿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