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礼物>第13章

  

  陈继从顾婆婆房里出来时,一个提着手提箱的人从楼下上来。

  如果人的长相可以用动物比喻,这个人长得像一只久经鏖战伤痕累累的猛虎,用穷凶极恶来形容也不为过。他有一张足以让人吓破胆的脸,从眼角到鼻梁上一道伤疤,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很像刀伤,伤口两边密密麻麻缝满针脚,痊愈后四周的皮肤绷紧,把那张本就不和善的脸搞得杀气腾腾。陈继丝毫不想知道这条刀疤背后的故事,但和层出不穷的怪事相比,一个活生生的人再可怕也总有限度。他身材高大,手中的箱子十分沉重,但提在手里却举重若轻,纸做的一样。陈继下意识地往旁边让,陌生人看他一眼:“我是新来的,住三楼。”

  陈继忙说:“我也刚来不久,我叫陈继,你好。”

  那人十分友好,把箱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和陈继握了一下。“我姓胡,叫胡风。”有新邻居搬来是件好事,至今除了谢玲之外,陈继没有遇见过其他邻居,虽然有时会听见从什么地方传来的炒菜声,电视声,水声,但邻居们好像也对某些事讳莫如深,尽量躲在家里不出现。陈继偶尔胡思乱想,觉得他们可能在躲他,因为他被恶鬼缠身,人人见他避之不及。

  胡风问:“你搬来多久?”

  “没多久。”陈继想了想,发现想不起到底来了多久,因为他不知道哪些日子是不存在的,是他做梦和假想的片段。

  胡风微笑,脸上的刀疤像蜈蚣一样活动:“我住三楼最后面那间。”

  “我住你对面。”陈继说,“你忙吧,我下去等个人。”

  “回头见。”胡风提着箱子上楼去了。陈继听着他的脚步声,终于松了口气。他沿着楼梯下来,走到门外。天边的腥红慢慢褪去,逐渐被深蓝和黑色代替。陈继感到有些发冷,刚才急着出来忘了穿外套。他走到自己的车前,伸手摸了摸被撞坏的保险杠,一个凹陷向他证明出车祸的事实,谢玲没有骗他,这让他略微有了些安心。此时他的影子一部分投在车前盖上,还有一部分在脚下。陈继忽然感到奇怪,这个影子不是他,看起来更像个女人,长发披肩,身材窈窕。一个女人紧贴着他,站在背后。

  陈继口干舌燥,鼓足勇气慢慢回头。他已做好准备,将会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然而身后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更没有女人。院子里的槐树在夜风中摇动枝桠。是树的影子?也不对,刚才他看到的影子和现在又不一样了。陈继烦躁地想,谢玲怎么还不回来,她到哪去了?

  院子里宽敞无人,陈继却像只困兽,在方寸之地来回打转。他不敢离车太近。车底和地面之间黑漆漆的空隙让他避之不及,那似乎是一个未知领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方。他甚至开始想,车轮下是阴气最重的地方,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在车轮下。想到这里他打了个颤,往槐树下走去。

  谢玲说这棵槐树的年纪和顾婆婆一样大,顾婆婆有多大年纪?她看起来好像活了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像传说中永远不死的怪物,整天在楼道里脚不沾地地转着圈。陈继把手放在树干上,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手心一阵阴凉,好像有什么不属于人世间的东西从手掌钻进他的身体。陈继缩了一下手,手指碰到一个凸起的树节,这个凸起的地方怪异奇特,不像天然形成,而是外力所致,一个树木的伤口。陈继轻轻抚摸着它,手指沿着结节的痕迹摸了一遍,好像那里曾有一个洞又被堵死。经过岁月的摩挲,这伤口被坚实的树皮包裹起来,陈继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放弃了。他在门外越等越冷,始终没有看到谢玲的身影,于是便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谢玲不会回来了,她一定出了什么事,而且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谢玲望着这棵槐树的样子浮现在陈继眼前,又害怕又孤独,总是欲言又止。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谢玲不愿意把心中害怕的事告诉他。

  她去哪了?

  陈继焦虑地走来走去,发现自己对谢玲的了解是那么少,一旦她不在,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能在这束手无策地等待。天已经完全黑了,所有属于白天的色彩全都融入夜幕之中,被夜晚糅合重塑。陈继冷得浑身发抖,小楼中亮着走道灯,橘色的灯光分外温暖。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上楼去穿件衣服?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还来不及作决定,忽然楼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是顾婆婆。

  陈继被这个叫声吓住了,但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往楼上跑。顾婆婆站在楼梯口不住尖叫,陈继简直不敢相信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够爆发出这样尖锐的喊声。然而即便如此,整幢楼里依然没有人出来,只有新搬来的胡风从三楼的楼梯上往下看。

  “婆婆,顾婆婆。”陈继握住老人的肩膀问,“你怎么了?”

  他和顾婆婆打了个照面,立刻吓得心中咯噔一下。顾婆婆瞪着眼睛,又黄又白的眼珠在骷髅似的脸上分外可怖,她的嘴张开着,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从里面散发出一股死尸般的腐臭味。一瞬间,陈继几乎错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个死人,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顾婆婆尖叫:“是你,是你。”过了一会儿又瞪着陈继喊:“不是你,不是你。”

  胡风在楼上皱眉:“她疯了吗?”

  陈继回过神来:“她年纪大了,脑子不太清楚。”

  “哦。”胡风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关切,“老年痴呆吗?”

  “大概是吧。”陈继含糊其辞,“顾婆婆家里没人了,这么大年纪怪可怜的。”

  “这倒是,人老了就是受苦,我要老了直接拿枪崩了自己。”

  陈继抬头看他一眼,胡风的刀疤脸在阴影下比打照面时更骇人,但他咧嘴一笑,转身回房去了。陈继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过头,拿枪崩了自己那也得先有枪才行,可是猛然间,他想起胡风上楼时提着的箱子,那里面是什么?会不会真的藏了一把枪。他摇头,阻止自己胡思乱想,顾婆婆喊了一阵,声音渐渐弱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陈继觉得眼前的老人更加萎缩,残余的精力在刚才的爆发中消耗殆尽,以至于皮包骨头的脸上隐隐露出死气。陈继连忙扶住她,把她送回家去。

  顾婆婆一边走一边发抖,陈继打开门,扶着她走到床边。小房间还是刚才陈继离开时的模样,撒了一地纸币和粮票,铁盒倒翻着,照片也依旧在地上。陈继把顾婆婆送到床上安顿好,老人念念有词地嘀咕了半天,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双眼仍然大张着,直挺挺地瞪着发黄的天花板。

  陈继见她没事了,低头去看地上的旧照片。泛黄的照片露出一角,表面有一些断裂的折痕。他轻手轻脚地拨开上面的粮票,把照片捡起拿在手里。

  这些照片的年代实在很久远,第一张似乎是结婚照,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女人和男人。陈继只能看到这样的内容,照片上的人没有脸,原本应该是五官的部位不知被谁用硬物刮去,画面上留下两块丑陋的空白。继续往后翻,第二张依然可以看出是女人和男人,不同的是女人的怀里抱了一个小婴儿,婴儿的脸也同样空白。陈继被这些没有脸的照片搞得心里发毛,后面的照片如出一辙,没有脸的孩子在发黄的照片中慢慢长大,变成少年,青年,脸孔依然空白。最后一张照片上有五个人,穿旗袍的女人,穿西装的男人,长大的婴儿,另外还有一个瘦小的妇人和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他们的脸都被刮去,如同被腐蚀后的斑点,陈继觉得每个人的眼睛都在以不为人知的方式瞪视着他。他把照片翻过来,后面用蓝黑的钢笔写着一个“芳”字。再把照片翻回前面,芳字写在那少女背后。她是顾婆婆的女儿阿芳吗?那么穿旗袍的女人和穿西装的男人想必是这栋小楼的主人和太太,瘦小的妇人是顾婆婆,长大成人的婴儿是主人家的儿子。这些照片证实了谢玲的话,顾婆婆以前是这栋小楼主人家的佣人,有一个女儿叫阿芳,主仆之间的关系或许还非常亲近,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照片。可到底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把照片上的人脸都刮去呢?顾婆婆说的“是你”和“不是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陈继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其中奥秘,这些照片令他恐怖的记忆再次复苏,那个曾经坐上他的车,又诡异消失的雨衣怪人也像被人刮去了脸一样看不清面目。

  他把照片整理好,重新放回铁盒里,再把盖子盖上放在顾婆婆的床头。这时外面的楼梯又传来脚步声。是谢玲回来了?陈继连忙打开门出去。走道上的灯不知怎么回事暗了一只,只剩下另一只幽幽地亮着。木头楼梯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陈继确实听见脚步声,难道那个人走到半途又下楼去?

  他来到二楼的窗边,从窗户中探出头去往下看,希望能够看到有人从小楼里出来。

  陈继等了又等,五分钟过去,依然没有任何人走动。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况糟到随时随地都会产生幻觉和幻听的地步,于是懊丧地把脑袋缩回来。紧接着他感到有点不对,他的车好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陈继再次伸出头去,车停在楼下,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动,树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声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车,刚才他站在车头前,树影从背后投射在车前盖上,可现在影子却在地面。光线变了吗?还是车挪动了位置?陈继想起那个长发女人的影子,忽然间,他看到车轮下的阴影动了一下,一只苍白的手从下面伸出来。尸斑累累的手伸得笔直,似乎想从地底下爬出来,手指在地面上划拉着,一下两下三下。陈继没有逃走,他站在窗前看着这诡异恐怖的一幕,明明害怕得连呼吸都停止了,可是身体却一动不动。接着他听到一声尖锐的婴儿啼哭声,一条黑影从身旁掠过,陈继本能地往墙上靠,黑影跳上窗台,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

  是一只野猫。猫咪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叫声,从窗台跳了下去。

  窗外树叶沙沙作响,野猫像幽灵一样消失在树影里,车轮底下的手不见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陈继听见顾婆婆在房里喊:“猫来啦,猫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