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礼物>第5章

  

  陈继不信世上有鬼,但他无法解释半夜突然出现在地板上的水渍。

  这片毫无来由冒出来的水渍积在门口,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四周有些非常细小的飞溅痕迹,显然是由水滴形成的。陈继抬头看天花板,并无异常,天花板干燥干净,看不到任何可能渗水的裂缝和水迹。这些水是从哪来的呢?他浑身的汗毛又开始表演倒立,并想起梦中那种缓慢清晰的沙沙声。

  沙沙。穿着雨衣的怪物在地上爬过。

  窗外并没有下雨,月光和着路灯的光芒铺洒进来,在地面上划出窗框的形状。

  陈继蹲下身,手指沾了水放在鼻子底下,水里有一些味道,还有一些沉积物,闻起来像池塘里的淤泥味。陈继呆呆地望着这片水渍,忽然又听见窗外“喵”的叫声。

  那个东西还是进来了?难道刚才的噩梦不是梦,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陈继有多想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他的脑子就有多不受控制,穿灰色雨衣的人影始终在脑海中以最清晰的影像出现。出现,又消失,再出现,再消失,直到他再也不敢忘记。陈继还不止一次地想到那个令他胆战心惊的问题——那人为什么没有脸。

  实际上他所看到的是雨衣怪人的鼻尖和下巴,雨帽遮住了大部分脸的部位,可不知为什么,陈继脑子里只有一张空白的脸。他有点恍惚地拿来抹布,趴在地上把水渍擦干,膝盖蹭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刚干透的冷汗又冒出来。

  擦完地板,陈继不敢再回卧室。他觉得自己可笑,不想承认胆小又不愿回到让他噩梦连连的床上。客厅里灯火通明,他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门。

  嘭一声,门被撞了一下,陈继心惊肉跳地瞪大眼睛,心脏硬硬地发疼。

  嘭又一声,好像有人在撞门,但声音不太响。什么东西?陈继的脑子里第无数次冒出一张空白的脸,那张脸此刻正贴在外面的门板上,一下两下,嘭。

  嘭嘭嘭!

  陈继被敲门声惊醒了。

  醒来时,他仍然躺在卧室的床上,全身僵硬,四肢发冷。上午的阳光洒满卧室地板,温暖安详。

  敲门声还在继续,却并不是昨晚听到的撞击声。他连滚带爬从床上起来跑到门边。巨大复杂的防盗锁故意和他过不去,左右掰了几次才终于打开。陈继觉得正在用一生的精力控制自己镇定心神,现在白天有太阳,阳光是消弭一切妖魔鬼怪的武器。他打开门,楼道里也同样日光充沛,暖意洋洋,灰尘在光亮中活跃、跳动、翻滚。一个年轻女人站在门外,看到突然开门的陈继,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好。”她微笑着打招呼。

  陈继愣了一下,还记得她,是那天死胖子带他看房时,隔壁房里偶遇的梦中情人。今天她穿着牛仔裤,白T恤,粗羊毛外套,T恤上画着只红色毛茸茸的小熊。陈继瞪着她的胸脯,上次在走廊上黑暗中只看到她的脸,这时一个完整的人曲线玲珑,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陈继和那些想象着初恋又不争气的男人一样慌乱。

  “你好。”他复读机式的回答。

  “我姓谢,我叫谢玲。”她继续微笑,对陈继忽然转开的视线浑然不觉,“我看见你刚搬来,想打个招呼。”

  “我,我叫陈继,耳东陈,继往开来的继。”陈继不知所措地说,“进来,进来坐一会儿吧。”他对自己的表现失望透顶,可舌头才不管他那个呢,该打结的时候照样打结,平时说话一切正常,美女当前却无缘无故结巴起来。

  谢玲并不客气,大方点头跨步进来。

  陈继等她进门才想起客厅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喝剩下的酒瓶酒罐以及各种外卖的包装盒。于是他从不知所措转为尴尬,并且无从比较哪一种状态更糟,幸好舌头却利索了:“平时不是这样,昨天和朋友闹得晚,来不及收拾,你坐沙发吧。”他匆忙将地上的垃圾归置起来,谢玲问:“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你坐着别动。”陈继抱着一堆啤酒罐进厨房,又问,“要喝什么吗?”

  谢玲清脆的声音:“不客气。”

  陈继扔完垃圾终于松了气,经过浴室时,偶然往里看了一眼。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镜中人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脸色苍白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一副嗑药过量的瘾君子模样,难怪刚才谢玲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那么惊讶。陈继越看越毛骨悚然,越看越不像自己,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他伸手遮住额头和眼睛,从指缝中往外看。镜子里的人只露出鼻尖和下巴,忽然咧嘴一笑。

  陈继猛然一惊,往后倒退一步撞在墙上。谢玲在客厅问:“怎么啦?”

  “没事,滑了一下。”把自己吓得半死这种蠢事,他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陈继打开浴室的灯,脑袋伸进水池里开冷水猛冲,以最快的速度漱口洗脸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去厨房倒了杯果汁端出来放在茶几上。

  谢玲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微笑。从出现在陈继眼前开始,她就一直在微笑。她的眼睛又黑又亮,笑容中依然带着那种自然羞涩,待人接物却又成熟稳重落落大方。谢玲的身上有一股香橙花的香味。陈继在国外留学时曾交往过几个女友,自觉对异性收放自如,可谢玲往沙发上一坐,就那样微笑,顿时就让他受宠若惊了。

  “这房子你住得习惯吗?”

  “才刚住了一天,也没什么不习惯。你呢搬来多久了?”

  “我从小就住这。”

  从小住在这里那至少二十年,或者从谢玲的父辈算起,虞家花园的历史有几十年了,这幢小楼无论外观还是内部却都不显得特别老旧,也许是近年翻新修缮过的缘故。陈继说:“我昨天上楼时在二楼遇到一个婆婆,你认识吗?”

  “那是顾婆婆。”谢玲说,“顾婆婆的女儿在文革的时候死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不太好,现在年纪大了,脑子有点糊涂。你上来的时候是不是听到她说话?”

  “是啊,一直唠唠叨叨自言自语地说话。”

  “她说什么?”

  陈继回想着:“她说阿芳回来了。阿芳是谁,她女儿吗?”

  谢玲忽然突兀地把脸转向窗外,看着外面的树说:“那棵树的年纪和顾婆婆一样老了。”

  陈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棵槐树在窗外伸展着枝桠,挡住了些许阳光。初春的新绿点染枝头,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晃动。谢玲看得出神,陈继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谢玲的侧面很美,沉静的样子令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很美,像画。她的眼睛直视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突然而至的沉默让陈继有些奇怪,但他并未打破这种沉默。沉默中,他将有更多时间去欣赏解读眼前这个美丽的梦中情人。然而,陈继隐约从谢玲的侧脸上琢磨出另一种情绪,一种未知原因造成的不安焦虑,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她害怕,为什么害怕?

  陈继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这幢房子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不对?”谢玲好像被问了一个简单却很难回答的问题似的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歉意一笑,“我走神啦,你再说一遍。”

  “昨天晚上顾婆婆在楼下喊‘猫来了’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野猫吧,附近有很多野猫,春天快到了,野猫也耐不住寂寞,顾婆婆听到猫叫就会喊,你慢慢会习惯的,大家都见怪不怪。”

  “听说前面不远是火葬场。”

  “谁说的?”

  “带我来看房的胖中介,你见过。”陈继说,“那天晚上他拿钥匙的时候是不是吵到你。”

  谢玲似乎吃了一惊,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他:“哪天晚上?”

  “应该是上个星期一,晚上七点左右。”

  谢玲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巴微微张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陈继被她的反应搞懵了,犹犹豫豫地问:“我说错了什么?”

  “你真的看到我了?”

  “是啊,中介把钥匙甩得哗哗响,你就打开门看了一眼。”他没说谢玲还朝他笑。

  谢玲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你怎么可能看到我呢?那天我根本不在家。”

  陈继愣了,于是两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找到相似的诧异和恐惧。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谢玲摇头:“就算我记错了,我也没有在晚上开过门。”

  陈继看着她,直看到她开始含蓄地回避,他也同样觉得自己肯定不会看错,谢玲这样的人,看一眼的印象就已经足够深刻。这张漂亮脸蛋此刻却有了些阴气,陈继回想起她开门后对自己温柔一笑的模样,有些不寒而栗。

  这幢房子真有古怪吗?或者古怪的不是房子而是他自己。傍晚淅淅沥沥的小雨,莫名其妙出现在车轮下的死猫,没有脸的雨衣怪人,还有接连不断的噩梦。一切的一切都透露着古怪和诡异。他甚至想到为什么房租这么便宜,是因为房子不干净,还是其他不为外人道的原因?

  “你的脸色好可怕。”谢玲说,她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你害怕啦?我骗你的,你吓得脸都绿啦。”

  陈继口干舌燥,连张了两下嘴都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嘶哑着嗓子问:“那是你吗?”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会有谁?”谢玲笑,“你胆子真小。”

  陈继没有反驳,他仍然相信刚才从谢玲的侧脸上琢磨出来的东西。一定有什么是他们共同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