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盲雀>第97章 逃脱

  上午7点, 临潭县医院三楼, 消化内镜室门口。

  看守所所长田伟达坐在护士站前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沓单据逐行往下扫, 等弄清楚诊断经过的大概, 再抬眼一瞥对面立正站好的小民警。

  “没打麻醉?硬挨着做的胃镜?”

  只一眼就被瞪得头皮一阵麻。小民警,也就是看守所第一监区1-9号监室轮值大夜班的杨浩,6号监室发生在押人员严重违纪争执斗殴时,和巡夜武警第一时间达到现场并实施控制的看守所管教。浑身一哆嗦,立即回答

  “林逆涛自述麻药过敏,我们征求过消化内科主任和胃镜操作医生的意见,只要病人配合, 可以做普通胃镜异物取出手术。”

  田伟达没吭声,继续翻看半夜被救护车拉进县医院的抢救记录。

  X线检查显示,三根6公分长的铁钉有两根卡在林逆涛食管第二狭窄处,一根落进了胃腔。万幸, 暂时没发现消化道穿孔, 但是在监室内林逆涛就曾两次呕血,呈鲜红色。说明吞咽铁钉时可能已经划伤了他的食道粘膜。

  第二狭窄处,也就是主动脉弓压迫食管处, 食管中段邻近心脏大血管的位置

  田伟达拧眉琢磨了一会, 不禁后颈发凉。卡在这一处,十分凶险, 稍有不慎就会造成食管炎症溃疡甚至是穿孔, 极易并发食管主动脉瘘, 死亡率接近100%。

  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着实不好收场。

  在押人员吞异物逃避罪责,不稀奇。临潭县拘留所、看守所、戒毒所三处强制羁押场所,和县医院急救、消化内科上下都关系倍儿好,因为年年都能碰上几脑子进了水的愣种,以为吞了东西进了医院,就能把犯的事儿往后压一压,着实傻逼。

  特别是戒毒所,吞异物几乎都快成了即将开始生理脱毒的吸毒人员惯用伎俩,因为药物成瘾戒断状态时身体机能出现的不适应、反常和断裂,其痛苦和遭罪程度,常人难以想象,除了服用戒断药物,几乎没有人能生抗或硬抗。

  身体代谢平衡与代偿一旦遭遇外源破坏,欣快感有一,痛苦必万。药物作用驱使下想方设法不计后果的逃避这种痛苦,是深深烙进每一个吸毒者细胞里的,条件反射般的本能。

  但是,在押人员吞异物,从来都不是为找死来的,一般他们也只敢吞钮扣、瓶盖或者折叠好的剪刀,卷成一团的铁丝。

  所以半夜接到杨浩的电话,田伟达也跟着骇得心脏骤停了好几秒,从杨浩嘴里得知林逆涛在新兵仓确实曾被欺辱,甚至被强迫有过龌龊行为,连他自己都差点一个没忍住,想着管他妈的违不违纪先他妈弄死那几个龟孙再说。

  可转念一想,又老觉得这事儿不大对。

  一沓抢救记录和诊断材料认真看完,再抬眼看了看杨浩发青的眼圈和脚尖点地虚飘飘的姿势。田伟达皱着眉没再说什么,而是把捏在手里最底下一张由“号长”李超口述的“事情经过”记录纸页抽到最上面,边看边问,

  “你们搞清楚了?确定不是他自己吞的?”

  “确定。”杨浩答,想了想又急忙补充:“要是他自己吞的我肯定立即向王副局和黑大队长报告了。”

  “那你联系他的主办案件民警没有?”

  “联系了,刑侦丁警官他们会先过来,其他情况等到医院再说。”

  田伟达没做声,心道那点“其他情况”别说他小杨浩,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跟王副局解释

  眼下公安监管场所正全面深入开展的严厉打击“牢头狱霸”专项整治行动,都可以暂且不提。

  偏偏是他林逆涛,小半个县公安局都来关照过的林三两家仅剩的一点独苗苗,却在被拘押到自己管辖场所内时,遭遇到狱霸欺凌这种龌龊事,这要是让县局那帮臭脾气的二愣子知道,都不敢说他爹林三两原先缉毒队那帮护犊子护到厚颜无耻的弟兄,光一个刑事技术宋之田,就得跑来拆了自己的所长办公室。

  想到这,田伟达面目阴沉,头疼的捏了捏鼻梁骨。

  “你们管教民警就一直一点没察觉?”

  “都是凌晨以后的事情,淤青又都在衣服底下。”杨浩为难,小声嗫喏

  “那他自己就没向你们反应过?”

  “没有,”杨浩眼珠转了转开始吱吱呜呜,“他说……他说他没脸,他是同性恋这事给他爹丢人了,还……还被犯人强迫,他怕你们看不起他。”

  “哼!”田伟达把手里的单据往凳子重重上一摔。“我信他个鬼!那小子嘴里半句实话都没有,你可别小瞧了他啊。”

  “啊……?”熬了一整宿正两眼发晕迷迷瞪瞪,连反射弧都延长了不少的杨浩,半天才傻愣愣的反问他们所长,

  “但监室里的都说他脓包又好欺负,再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田伟达眼皮一掀反问,“你有没有脑子?你怎么不问问那胖成为什么不找别人单单找上他?他林逆涛才拘进来几天?你好好看看胖成的犯罪记录,连看守所带监狱进进出出多少次,他会挑不出来哪种柿子软哪种柿子涩?”

  “……”这么一说,反倒越发糊涂,不光反射弧长连脑壳都累僵了的杨浩,依旧满脸所长你啥意思?

  田伟达揉着鼻梁的手直接改掐脑壳,放弃交流又问,“做胃镜时有人盯着他么?”

  “没有。”

  田伟达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开骂。

  杨浩赶忙又说,

  “但用手铐把他铐在操作床围栏上了。”

  提到胸口的气瞬间卸了下来,田伟达憋了半天,才伸手拍拍了杨浩的肩膀,郑重交代:

  “待会铁钉取出来,别大意,一定把人看牢了。”

  两人顿了一会,田伟达又问:“那胖成什么情况?”

  提起这茬,再回想起昨夜捂着裆脸色寡白的胖成,疼的嘴皮咬出了血。杨浩嘴角连着脐下三寸一起抽了抽,又递过来一沓单据,“外伤至左侧=睾=丸=扭转,彩超显示未见血流,医生说已经坏死了准备动手术切除。”

  “这傻逼!”田伟达怒气冲冲的一拳砸到墙上,恶狠狠的骂,“自己身上的人命官司还没查清楚呢!又犯下一桩故意伤害,这兔崽子是怕刑期不够长吗?”

  杨浩噤若寒蝉,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田所长把医院墙面震下一层灰

  一拳下去显然还不够,田伟达嚯的一下站起来,愤恨的捏着单据背着手,开始在医院锃亮的防滑瓷砖地上来回踱步,满脸焦躁。

  半晌后,目光飘到大气都不敢多喘的杨浩身上。田伟达先竖起眉毛,再摇摇头轻叹一声,走到他右前侧抬手一按他的肩膀,力道深沉警醒

  “那录音笔,你赶紧拿回来收好了,监室内所有在押人员包括那个李超,都没见过林逆涛晚上戴耳机。你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哪些人情可以顺顺手哪些必须划清界限,你得把脑子捋清楚了,别耽误了大好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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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小时后,消化内镜室,跟着小护士推门进去,就看见右手腕被铐在操作床边,左侧躺在病床上,刚刚从嘴里抽出黑色塑料包裹导光纤维软管的林逆涛,正吐出一次性牙套,脸色苍白浑身抖得筛糠一样,止不住的干呕。

  显然是遭了大罪了。

  带着口罩的小护士见杨浩进来,便用镊子将操作台上消毒盘内放着的三枚铁钉夹进密封袋,封好递给他。

  “警官,麻烦你把他手铐打开送他回病房。”

  杨浩接过密封袋瞥了一眼,隐隐可见斑驳的血色,边答道到:“稍等一会儿,我们所长在缴费,我同事给他拿药去了。”边皱眉看向林逆涛。

  听见这个,小护士不乐意的拉下脸,顿了一顿才转身收拾操作台去了。

  眼见站在床前神色不定的盯着自己上下打量的管教民警,林逆涛抬头,冲他虚弱的笑了笑,忽然开口问。

  “管教也是警校散打队的?”

  杨浩一愣,没出声。

  林逆涛慢腾腾的抬起手点了点自己胸口处,意思是他身上那件T恤的花纹,笑着说。“政法系统大比武散打邀请赛纪念衫,姜铎也有一件。”

  “……姜哥是我们队长。”

  “是么?”听见这个,林逆涛抬了抬上身病恹恹的笑起来。“那他可真厉害。”

  眼见林逆涛一件粗厚的纤维布号服领口处,被疼痛的汗水印渗出一层深迹,手肘撑床时,两只胳膊想伸直都艰难得直打晃,浑身虚脱乏力。但听说了姜铎的事情,他却不忘眼底亮闪闪神采奕奕起来。

  杨浩没来由就浑身一哆嗦。

  这种眼神杨浩常见,特别是散打队对抗训练的时候。他们警校女生少又在郊区山头上,俨然一座和尚庙,但是警校散打队很出名,特别是姜铎和陈振辉带队那两年,战绩辉煌,经常到外校、外地参加各高校之间的交流对抗赛,甚至是和体育专门类的院校上擂台对抗,也没见他们跌了份输的特别惨过。

  名声打出去了,身板、颜值又高。所以下训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训练馆大门口围着警校一大半的小姑娘,一层摞着一层,就等着能送瓶水送块毛巾递盒巧克力什么的。

  如果是到外校打比赛,那周围惊声尖笑的就更多了,一个个狼一样,盯着他们姜队长裸在运动坎肩外半弧状的臂肌,或者不经意撩起衣角时腹部上深刻的线条,湿哒哒的舔,都是这种水汪汪油亮亮的眼神,好像姜铎多厉害,她们就跟着多沾光似的。

  想起这个,杨浩扯扯嘴角出言嘲讽:“你不也是打拳的么?听说也挺厉害,连胖成的鸡蛋都让你捏碎了。”

  林逆涛垂下脑袋不吭声,半扇睫毛一掩目光黯淡,静了一会儿,才有些涩的继续笑着说,

  “对,我还是个杀人犯。不过,谢谢。”

  他在谢什么杨浩心底门儿清,顿时心里又有点堵。

  毕竟是姜哥挺重视的发小,关在号子里一直挺安分从不出头闹事,要不是被胖成欺压的太过还被逼着吞了铁钉,他也不至于出手伤人,想到这,再抬眼瞥见操作台前那条细细长长的胃镜软管,杨浩自己都忍不住头皮一阵麻胃里一通翻搅。

  “哎,警官,你同事回来了没?他可以自己下地走不用人搀着,我们待会儿还有检查,能不能别占着我们的操作床?”

  闻声一愣,是刚刚转出去的小护士按捺不住又跑回来催促

  想起田所长煞有介事的严加看管命令,杨浩有些为难的皱起眉。再看向林逆涛,却见他已经翻坐起来,正有气无力软绵绵的倚靠在操作床边,心底琢磨了会儿,便拿出手铐钥匙走过去。

  “别耍花样啊。站得来么?跟我走回病房。”

  边说着,边走上前弯下腰,用钥匙解开铐在操作床护栏一侧的手铐。

  谁知正准备把手铐往自己手腕上按压的瞬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右手腕被人紧紧钳住在向前一拖拽,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重心不稳整个趴俯在操作床上,鼻梁瞬间就被医院床单浓重的消毒水味压呛的一酸。

  不好!

  杨浩吃了一惊,蜷腿扭腰拼命挣扎起来向一侧翻滚,想借力甩脱林逆涛的钳制。

  谁知刚看起来还烂面条一样有气无力的林逆涛,不仅力气大的吓人且动作迅猛。手腕一时间竟挣脱不出不说,耳边响起清脆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的同时,林逆涛已迅速跳到自己身侧,紧接着,右胳膊被折到背上,后背一沉前胸一闷,整个人又往操作床间陷了一陷,是林逆涛的膝盖跪压住了自己的脊骨。

  胳膊被拧到身后还被人反关节控制,错位曲张的姿势让自己手臂一阵生疼。杨浩心内大骇又怒火冲天,边大骂,

  “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边更加剧烈的挣扎起来。

  但只扭了一会儿他便不敢动了,因为左颈动脉窦外侧有一点金属的冰凉感,没有刀尖那么锋利,却尖锐细小,应该是刚刚那柄用来夹铁钉的医用弯头镊子。

  抬眼盯着已经冲到操作室门口正拿枪对着自己的杨浩同事,以及不远处正疾步赶来的田伟达,再偷眼斜瞥身后被蓝色折叠屏风遮挡住的窗户。

  林逆涛松了右手,单用弯头镊子控制杨浩,先将趁乱摸出来的手铐钥匙放进衣兜,右手臂从后向前圈住他的脖颈,手指弯曲紧锁喉咙,将他从操作床上拖带起来。

  抠着杨浩的喉咙将他抵到自己身前,两人直起身子退到操作床下站定。林逆涛盯着门口却一步步向后退,直到靠拢窗户,单手按着杨浩的肩膀向后纵上窗台,期间,他一直没有放松手上的镊子。

  “林逆涛!”田伟达赶到病房门口,灰白着脸色大喊出声,气儿都来不及喘匀的瞬间,又换上痛心乞求的神色。“小涛,别干傻事啊……”

  但只来得及听见一声:“对不起。”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