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小畜生>第43章 结局(下)

  65.

  兆平泽的青年时代,仿佛和之前人生中的任何时刻都没有区别。

  他个子没有再长过,还是一米七五的样子,略微弓着的背也没有挺直过,走路时仍是习惯耸着肩耷拉着头,连头发也好像没长得再长过些。

  那双眼睛,终于随着面部的变化,不再显得大的那样出奇,黑眼眸和眼白的比例也逐渐中和,眼窝仍是深深地陷下去,曾经浓密漂亮的捂在掌心里像蝴蝶翅膀的长睫毛却变得短而稀疏。

  像刚从漫画里走出来。

  苍白又虚无,半个灵魂还印在纸上。

  穿浅白衬衫的兆平泽撑开一把黑雨伞,当雨停下来,伞也被合上的时候,他就成了青年,湿漉漉的伞身还啪叽啪叽地往下滴答着水珠。

  没人认识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是单一的个体,和街上的任何人都不产生联系,偶尔与谁擦肩而过时,也许会有人暗暗惊异这个青年的样貌,仿佛那一个瞬间,宇宙当中有什么及其幽微的事物被短暂地观测到,世界的角落有什么恒定的轨道出现了比毫米还要微小的偏离,然而下个刹那,一切又仿佛未曾发生。

  他一手拎着装蔬菜的透明塑料袋,行走在这阴暗城市的雨季里,走过那些终年施工的街,绕过那些用红漆写着拆字的灰色建筑,城市曾像个浓妆艳抹的妓女,酒酣耳热后哭得晕了妆,捂着脸竭力掩饰狼狈,而今更像三伏天放弃了假发的中年男人,那顶还残存着上一个夏天的油汗味的帽子,抛在鞋柜的一角,等着不知哪年哪月哪只手将它拾起丢进水池,又泡上若干天。

  公寓的电梯时常坏,他一点一点地爬上八楼,已将这视作寻常事,每上一个台阶,裤兜里的钥匙就碰撞着发出一声脆响,钥匙尖隔着薄布料磨得腿很不舒服。兆平泽摘下缠成一团的耳机把它和袋子和湿掉的伞一股脑地甩在玄关的地板上,身体晃了晃,站稳了,慢慢地呼出一口气,接着被电视机里突然传来的咚咚咚的巨响又震得肩膀一耸。

  “你又乱玩这个……”

  他顾不上换鞋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茶几跟前,抓起遥控器,忙把音量从84调到20。周生郝捂着耳朵缩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像只受惊吓后炸毛的猫,直到音量一点点小下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还挂着泪痕的脸。

  “好了,”兆平泽蹲下身,试探性地摸摸他的背,“好了,没事了。”

  自从某天周生郝发现遥控器上面的按键可以摁下去,又自从发现摁下按键电视机屏幕上的画面就会变来变去之后,就玩个不停,有时莫名其妙不知摁到什么键,把某个频道弄进了黑名单,转天兆平泽得在周生郝的哭声中花上好久的功夫,才搞清楚那个能播放‘两只大狗熊和砍树的秃头男人’的频道是怎么就不见了的。

  他不得不把电视机的音量键用胶带粘起来,出门时把遥控器搁到周生郝够不到的地方。

  “大狗熊,你看,你最爱看的大狗熊出来了……”

  周生郝咬着手指,无意识地把头歪到一边,身上裹着件白卫衣,表情很乖,他的头发剪短了很多,有点蓬蓬的,很像《My Little Princess》最后薇奥莉塔住进感化院时的发型。

  兆平泽端着泡面坐下来,周生郝的身子倒下去,受困倦的摆布而顺从地瘫软在地板上,他伸出手把他扶起来,后者不安地扭动了一阵,将婴儿爽身粉的甜腻香味沾了他一身。

  “你最讨厌了,”总有一个瞬间,他幻想周生郝厌恶地瞥他一眼,“你比世上一切人都恶心,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你滚,你这个自大狂。”

  当然了,他知道那和白日梦差不多,幸福得有些过了头,叫他捂着勃起的下身猛地哆嗦了一下,不知道的人或许还以为他在发神经。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几乎算是敷衍了事,擦掉手上的精液,又给自己草草冲了澡,水是冷水,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快洗完的时候水才热了些,公寓的水是地热水,总是说不准什么时候来也说不准什么时候没,总之热水一来,他就赶紧往浴缸里盛。

  他把周生郝抱进浴缸里,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因为那具瘦骨嶙峋的躯体看起来有多令人毛骨悚然而倒吸冷气了,只是拧开水笼头把手伸进水里一点点地调试水温。

  他已经学会用温柔的手法为他擦拭身体,他的手抚过被图案已模糊扭曲的纹身覆盖的皮肤,指尖摩挲脊背凸出的骨头,那些数不清的疤痕,他将这张破碎的画布一点点拼凑起来,又任凭记忆像流沙一般从指缝间溜走。

  兆平泽蹲下来,把水面漂浮着的塑料小鸭塞到周生郝的手心。

  他开始洗他的头发,周生郝的头不会老老实实地定在那里让他揉搓,他总会在浴缸里高举着塑料小鸭晃来晃去嘻嘻哈哈发出些意味不明的笑声,让水和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兆平泽后来干脆得穿着塑料雨披,饶是这样,还是常常被溅上一脸的水珠,而就在他低头找毛巾擦脸的功夫,周生郝又可能会试图把香皂塞到嘴里或是用手去玩水笼头的开关。

  兆平泽只得胡乱地抓起毛巾轱辘了下脸,急匆匆地逼迫周生郝把香皂吐出来,眼见着香皂掉到地上还顾不上拾,又要忙手伸手把水笼头调回原位——有好几次周生郝猛地碰到热水的那半边笼头,险些被流出来的热水烫伤,也有好几次是被冷水冰得一个激灵,扯开嗓子哭起来,兆平泽好不容易把水笼头调正位置,又在转身的刹那脚底一滑,踩到地上的香皂,身体就这么摔了出去,而这浴室又是如此的小,摔在地上的时候头或是膝盖或是手肘多半会狠狠撞上墙壁或是门。

  “好吧,好吧……”他躺在地上等待着疼痛稍微缓和一点,慢慢地用手撑起身子,“你看,这样多糟,不要这样玩了吧?”

  周生郝只是瘪着嘴看看他,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不过下一刻,便有别的事物夺走了他的注意,他坐在浴缸里又抓起塑料小鸭,把鸭子的头倒过来放进了水里,然后‘吃吃’地笑起来,玩得很快活。

  兆平泽扶着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回浴缸前,边继续为他洗澡边因关节和后脑勺传来的的钝痛而微微地吸气。

  有时他会奇怪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是怎么不晓得疼痛,他曾记得很久以前有一次他在街上被人用板砖砸得满脑袋都是血,还像个没事人似的朝着学校的方向走。这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么?

  他先把他的头发包进干发帽,再把他抱出来,很迅速地用一条大浴巾将他湿漉漉的身子裹住,后者照例挣扎着,被条被从缸里捞上来的小金鱼。

  “ 别动,别动……”

  他的肩膀被狠咬了一口,脖子也被指甲挠出几道血印。

  他总得趁他睡着的时候剪他的指甲,但他有时睡得不老实,他还未剪断一小截指甲,他便猛地一个翻身,结果可想而知,被疼醒以后他便缩起来,有那么好几周打死也不叫人凑近一步了。

  “马上就好了……就一小会儿……”

  他用棉签吸掉他耳朵里的水,为他戴上耳塞,再拿起吹风机,这样他便也不至于被那‘呼呼’的巨响吓得像只炸毛的猫。

  周生郝的头发很细软,握在手心里冰凉滑顺,并不算浓密但乌黑透亮得出奇,和身体的瘦弱形成了极大反差,好像全身的养分都供给了头发,就连早些年频繁的漂染也并没有让发质变得很坏。

  那头发始终很漂亮,并成为少年时代美的最后一点证据。

  兆平泽忽然忍不住俯下身,将鼻尖抵在那人的头顶,发间正弥漫着青苹果的香味,他凭着记忆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牌子的洗发露。

  几乎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去吻他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他知道自己是禁不住诱惑的,只要活着一秒,便总想从这个人身上尝到些甜头。

  周生郝只是抬起澄澈的眸子,冷不丁地将脑袋向后仰去,好奇地与兆平泽对视,像直视太阳一样直视兆平泽黑漆漆的眼眸。

  ——你从不会这么看我的。兆平泽想。

  你从不会用不含一丝恨意的眼睛望着我。

  这样不是太残忍了么?他从未奢求过爱,仇恨是他能从他身上得到的唯一的东西,人们从周生郝那里得到的是甜美而虚伪的笑容,只有他得到最真实的恨,没有人能够夺去这份殊荣,曾经是。

  他的大半个童年都在太阳下等待他,像条狗似的蹲守在那里。

  等他上学,等他放学,等他从校门口出来,他便蹿出来,跟上他。

  66.

  周生郝不喜欢学校,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小学时候起,学校里的男生会因为他的阔气大方而和他玩,但不会跟他勾肩搭背,甚至尽可能避免与他有什么肢体接触。

  北区的所有小学生和中学生都曾听过甚至主动传播过那么一个谣言——有个漂亮男孩,人们用‘他’来称呼他,但也许他没有阴茎,又也许他的阴茎下面还有女性的外阴,孩子们喜欢像谈论都市怪谈一样谈论这样的事,有自称和‘他’同校的男生会在朋友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是怎么在洗手间里偷瞄无意瞥到一切的,尽管那些不同版本的叙述无不神秘离奇充满魔幻色彩,与其说是亲身经历,更像是粗劣色情小说里的摘录或是青春期少年的狂热臆想。

  ——别他妈看了。

  周生郝总是显得怒气冲冲,他需要叫人知道他并不好惹,时常发出‘抠瞎你这死爹死妈的狗眼’‘把眼睛留着回家看你全家的遗像’一类的恶毒祝福,只是问出那些问题的人通常并不会被他的恶毒言语所刺痛到,仍是在那里嘻嘻哈哈地发出‘你真的下面长了个批么?’之类的问话声。

  兆平泽有时拎着棍子或是什么东西,从背后朝着那个笑得最厉害的男孩猛地敲打上一顿,打得毫无章法,动作野蛮到极可能出人命,周生郝站在旁边兴奋地搓着手看着,残忍而快活地发出一些近乎神经质的笑声。

  许多个夏天里,总会上演几处这样的事,周生郝的报复当然不限于当面冒犯他自己的人,他觉得——仅仅是觉得,觉得某人有可能在议论自己,这便足以给对方定罪,事实上所有人都可能对他不利,换言之,他的敌人是所有人,他不爱一切人,常常扫视周遭,觉得谁都面目可憎。

  周生郝的恶意在这许多个夏天里,逐渐膨胀发酵为针对一切人的恶意,兆平泽不知道这其中是否也有自己的一份助推力,他当然乐于看到周生郝讨厌一切人,因为周生郝离人群越远,就离自己越近,甚至在那些日子里他曾想,既然他没机会被周生郝所爱,那就也决不叫周生郝爱其他人,这听起来才公平。

  让己身不被那些流言和猎奇凝视所妨害的方法有很多种,暴力当然并不是最好的一种,更可能只会叫自己彻底陷进恶意的循环里。

  兆平泽有一刻漠然又轻蔑地想,如果他是周生郝,他就不会给自己惹上这么多麻烦。

  世上的事情看起来好像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人连哭起来都不知道怎样哭得好看。周生郝从来没理解过怎样表现才能让自己得到更多同情,人们会说这个小孩真是被宠坏了,明明家里什么都有,却只会无理取闹。如果周生郝换个方式去讲自己生活里的每一件事,效果会完全不一样,可他偏要歇斯底里,狼哭鬼嚎,那样大吵大嚷,大发脾气,当然……人们喜欢看他这样。

  “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周生郝收回脚,“你别想惹我,我不叫你得逞,而且我知道你是个骗子,你居心叵测,我永远不信你说过的所有话,一个字都不信,你永远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我知道,没事的,”那时兆平泽会点点头,站起身凑到对方近前,吻吻他的嘴唇,“就像你知道就算没有我,你爸爸也不会喜欢你,我是觉得,你用不着为你改变不了的事实生气,这又不是谁惹不惹你的问题,对吧,谁能凭空拿走一个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

  周生郝的瞳孔缩得的很小,忍了很久才没有再度抡起拳头。

  “反正,”兆平泽笑了下,像是早就知道自己还能有多讨厌,“你觉得打我会脏了你的手,可我亲你的时候你又挺享受。”

  “哦,好吧,在这方面,你当然能说会道。”

  周生郝会深呼吸片刻,然后松开攥紧的拳头,露出一个甜美而恶毒笑容。

  “毕竟你的婊子妈正忙着接客没空管你,才叫你有功夫在这里骚扰我。”

  “是的,她在和她的儿子血缘上的父亲在一起,”兆平泽平静地回答,“我猜这不算是件坏事。”

  周生郝跳起来,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他在昏眩中想,太妙了,这个人越暴戾,就越会被人当做疯子,也就越是孤零零的,到头来也只能去依靠他一个人。

  他不断塑造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小畜生和小畜生,两种若无其事地刺痛对方的畸形动物。

  67.

  北区的天空还是灰蒙蒙一片,天空之下是高楼林立,太多的建筑在这个阴郁潮湿的季节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让人联想到一些雨后抱团长出来的蘑菇。太多的桥,太多的路,路两旁商铺各式的招牌是清一色的黑底白字,所有公交车仿佛是在一夜间统一了颜色外观,头顶能遮雨底下又安置着小椅子的候车亭,取代了旧得褪色的老站牌,兆平泽站在亭子里望着那能够显示的每辆车几点几分到达站点电子屏,他习惯性地寻找5路公交的影子,却发现上面不仅没有5路,就连其他的公交也不知从何时起全然改变了路线。

  有阳光的时候,兆平泽推着周生郝行走在那条堇色大道新修的路上,曾经的‘堇年华’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市民文化中心’,一个大的广告投屏正在循环播放着城市规划图,这里会建起图书馆、科技园、电影院和购物广场,依旧热闹,依旧繁荣,只是以一种新的形式。

  “先去逛下四楼?”他便低下头轻声问,“四楼还是三楼呢?”

  周生郝只是晃荡着两条腿咯咯地笑。

  兆平泽知道他喜欢来超市,每次他把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抱进购物车里时,他笑的总比往常要开心许多。

  “啊…不要这个,放下…放下……家里已经有一个了对不对?”

  周生郝总爱伸手去抓摆在生活区的那种软乎乎的抱枕和毛茸茸的小熊小兔子。

  “不能咬东西——吐口水也不行,”兆平泽知道念叨这些也没什么用,但就是忍不住,“不能把没结账的东西往嘴里塞,不能乱拍乱踢熟食区的玻璃,不能拽那个保鲜袋,不然这家超市以后也不让咱们进来了……啊,哦,好了好了……别咬别咬……”

  他需得为两件事做准备,一是搬家,而是新年。

  天气一变冷,周生郝的身体状况便时好时坏,有时夜里莫名其妙地发烧,为了方便带他做检查,他在离医院更近的地方找到一处新房子。

  一项一项置办好了年货,他开始收拾屋子。

  他干这些活很利索。小时候和兆佳晴流浪的日子,叫他在随后的一生中都总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把一个新地方改造成一个对他而言极好的居住地;拆墙砌墙,铺地砖,接通电路,修理管道,用便宜价钱置办家具,缝纫窗帘和桌布,用毛料织杯垫……他发觉自己实际上极为擅长做这些生活里零碎繁琐的事情,越细微之处越不乏耐心。

  有很长一阵子,他几乎靠这些手艺养活自己,无论是做油漆工还是泥瓦匠都算得上十分像样,他最常做的活是爬到窗户外面踩着护栏边沿给空调安装外机,他对高空一直没什么畏惧感,只是半截身子悬在空中的时候他更容易发呆,他总是看似专注地干活,精神却不知道已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但实际上他的精神世界只是一片空白,他从没有在那片荒芜的园地里播种下任何东西,他只是像个刚记事的孩子似的无止境地在虚无中漫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兆平泽在客厅的窗边搭了一个摇篮椅,周生郝瘦瘦小小的,搁进去正合适。

  屋子里还是有些冷,得给暖气再放下气,他边在排气口上挂橡胶管边思忖着应不应该焊个水龙头,就听见周生郝又哭叫起来,忙放下手里的活跑过去,观察了一圈以确定他不是渴或是饿。

  他边摇着那椅子安抚他,边思索是不是该唱首歌好哄他睡觉。

  “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这里有巍巍高墙,无情的铁网,哨楼上武警战士在站岗,帽徽上闪着威严的光芒……我们决心改造好,美好前程,阳光照耀……逃跑无出路,逃跑无出路,逃跑是继续犯罪走绝路……”

  唱到最后他自己也感觉这歌词实在不合适,而且他自己从来没感觉出来自己其实五音不全,扯着嗓子唱了半天没一句在调上。

  周生郝倒是真睡着了,兆平泽又摇了一会儿椅子,确认他睡踏实了,轻手轻脚把他连人带被子卷起来,抱到小床上去。

  “我说好要给你做爸爸的,”有那么一刻,他半跪在地板上,手肘撑着身子,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声音对他说,“你总说我骗你。”

  5点钟他给周生郝穿衣洗漱,照例被不分青红皂白地咬了几口,穿衣和洗脸都还凑合,但周生郝非常抗拒被刷牙,把牙刷伸进他嘴里比叫他吃药还要难,几乎每天他都会将泡沫和水喷得他满脸都是。

  喂饭是另一件难事,他喂一勺,他原样吐回他的掌心,他再喂,他再吐,每天必然要这么循环上七八次,喝粥或者汤更费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周生郝每喝上一口就咧开嘴笑,喂进嘴里的粥汤会全部沿着嘴角流下去,就那么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稍稍有点烫的液体胸口的皮肤时他会尖叫起来,他便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制止住这叫声,以免邻居带着清晨的起床气上楼敲门,又要在止住他的叫声后哄着他再换一身干净的新衣服。

  7点半他匆匆忙忙坐上通往港区的公交,汗浸湿了整片后背,他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车上的早间新闻也从来没仔细听过。

  出狱的头一年兆家的人来找过他一次,他的曾祖父咽气之前还惦记着见他一面。他站在那里始终像个局外人,他并没有从那些血缘上算是自己的亲人们的身上找到类似于血亲之间的联结感,那个在他面前死掉的老人也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触动。

  他们乐于跟他撇清关系。他原本觉得这也都没什么,他不窥觊他本来没什么兴趣的东西,也没想象得到会有什么有求于人的时候——至少在看到医院账单之前是这样。

  真正艰难而有实质感的生活,是从把周生郝从医院接走开始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乞白赖地发挥出那样多的本事,总之就是活下去了,不体面也不光彩的活下去了,而后也将一直如此。

  “你想知道沈蔓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么?”

  这个寒冷冬日的某天兆平泽突然说,可周生郝只是坐在浴缸里茫然地看着他。

  “好吧。你听不懂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不过……他们后来找到她了。”

  谁也没曾想到过,那许多年里,沈蔓的尸体就被埋在北中的那片草皮下面,在那个曾埋过许多死猫的地方,他们弄来一台挖掘机,把她从那地方挖出来,已经过去太多年,她已经腐烂得不像样,人们需得费上好些功夫才能够确认她的身份。

  “沈毅也在。但他没承认他是她的父亲,你知道他们从来都不会承认那种事。”

  2009年的6·12缉毒行动是否真正算得上是一场成功的大清扫?这是个有时会在公安系统内部引起争议的问题。

  行动在当天夜晚七点,然而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至少在下午三点时情报已被泄露。

  潜伏在犯罪集团的线人的确为警方提供了制毒工厂的准确地点,但当警方到达目的地时此地几乎已人去楼空,大量设备仪器和毒品被转移,大量重要证据在短时间被迅速销毁。

  散落在北区其他几处地方的小规模犯罪窝点被成功清缴,堇年华娱乐城亦被查封,然而腾某等多名犯罪集团高层人物潜逃至境外,最终落网的犯罪分子以集团中下层成员为主。

  那名犯罪集团幕后主导一切的袁姓男子,始终下落不明,人们猜测他再度更名换姓,自此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被火化之后,骨灰一直没人来领。她养父母一直不肯不露面,怕被媒体采访什么的,隔了很久之后有天来了一趟,回去路上又说是车子什么的出了点事,把她的骨灰不小心摔到下水沟里去了,这事就算结束了。”

  她和她们,北中所有被袁中天精神和药物操纵至死的无名受害女孩的故事,至此随风而散,再次陷入无人知晓的阴冷角落。

  只有那只叫大花的黑猫依旧年复一年地像个战士似的站在那片草皮的最高处,仰起头用暗绿的眸子冷冷地扫视着人群。

  68.

  “他是你的弟弟吗?”

  他点头。

  “好乖,他睡着的时候好乖。”护士说,“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他讲,“可能我是大众脸。”

  护士们便笑起来。

  兆平泽也不再做声,只是扭头从包里找出小毛毯,轻轻给周生郝盖上。

  周生郝很少睡得这么乖,很奇怪,每当他在医院里闻着消毒水味便会睡得很乖,就好像医院才是他真正的家似的。

  他很自然地握住他的一只手,任凭他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他不知道在旁人看来这其实有点惊悚,带着病容沉沉睡去的周生郝在惨淡的灯光下有种似人非人的异样感,像一具美丽的尸体,或是蜡像馆里的蜡像。

  事实是周生郝已经不那么漂亮了,只有兆平泽的眼睛还会觉得这个无生命的物件有种混沌未开的美,像疯女人把无名婴儿的骸骨包进襁褓里视若珍宝。

  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疯子。

  他漠然地想,你把我这辈子毁了。这样的念头时常闪过他的脑海,他也知道那是无理取闹,但他就和被撞到桌角的孩子,总要埋怨是桌子的不对。

  他记得童年的最后一个夏天,周生郝十三岁,从欧洲回来,像往常一样把书包甩给他,他也像往常一样接过来准备替他做学校的功课,同时又注意到他的手指看起来亮晶晶的,指甲上撒了闪粉又贴了水钻。

  “怎么,”周生郝抬起头,炫耀似的把那镶嵌满浮夸装饰的指甲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的狗眼睛被闪瞎了?”

  兆平泽张了张嘴,没说话。

  “哼,你猜怎么的?我觉得我要是做个美甲师也不错,”周生郝满意地把手举在空中迟迟不舍得放下来,“我的手艺好极了对吧。”

  这压根不是个疑问句,他的语气里从来都是这么笃定,好像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做什么不行,整个童年时代里,他总是以一种发言人的口吻宣布自己即将要做这个或者那个,从超级英雄到标本师到漫画家,从巫师到精灵再到独角兽。

  蝴蝶,蝴蝶又出现了。

  兆平泽垂下头,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视野范围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挑逗着自己,他又成了自己心灵的囚徒,无法逃离,无法得到任何救赎。

  “你知道么,”周生郝捋了捋头发,“我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

  “是吗?”兆平泽慢吞吞地抬头,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我猜人越缺什么才越要嚷什么。”

  “你就非得这么混账么?”周生郝很纳罕地看着他,朝着空着踢了一脚,“快滚去写我的作业。”

  兆平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别扭。

  周生郝那镶满水钻的指甲在他的眼前闪来闪去,兆平泽还能注意到更多的事——他扎了耳洞,他修了眉毛,他的头发蓄到了肩膀下面,发尾卷得很俏皮,黑发中夹着一小缕挑染出来的银发;他刚学会吸烟,他能看见他的手指有被烟头烫伤过的痕迹,他还没进入变声期,但嗓音听起来并不幼稚,他习得了一种新腔调,说起来无端地像在与人调情。

  他的嘴唇上涂了层唇釉,有那么几秒他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呆呆看着那嘴唇一张一合,当他用那嘴唇吐出刻薄话语时,再难听的字眼也出奇得动听。

  “我觉得我该恋爱了。”这个小刻薄鬼用唱歌似的语气说,“我就快十四岁了,我得马上开始那个——叫什么?人生新篇章。”

  他的心猛地一揪。

  “如果说呢,有人约我,”刻薄鬼坐在窗沿上把两条腿晃来晃去,“从前我肯定不答应,但现在我要考虑考虑了,虽然现在没有——这是暂时的,我妈妈说她十几岁的时候,想约她喝早茶的人从中央广场排到东海——这可是真事,翻翻报纸就能清楚。”

  他低头默不作声。

  “我和她长得差不多,所以么,我得习惯这种事,”他皱了下眉毛,手指绞了绞衣角,“但你可不要认为我是那种随便的家伙,我才不会轻易叫人在还没订婚的时候对我……但是她们说那样太傻了。”

  他知道‘她们’是说和他在同一间教室学舞蹈的那些女孩。

  “我妈妈一直叫我不要跟她们玩,”他撇撇嘴,“但你猜怎么的?也没那么糟,以前我问我妈妈女孩的事,她叫我滚,让我少操心这个,可我说我总有天会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对吧,我妈妈就说‘你毛都没长齐就惦记搞女人,不愧是你那畜生爹的贱种’然后掐我大腿,好痛,你知道吗,好痛,她说我再问这种不要脸的问题,她就掐死我。”

  周生郝摊开手,继续讲下去。

  “但你再猜怎么着,她们的妈妈也没差多少,她们的妈妈也会说——别问。但她们不怎么在乎。这挺了不起的吧?”

  兆平泽不说话。

  “所以我换了新香水,”周生郝站起来,把手腕在他面前晃晃,“我还买了……”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夸张的语调模仿着卡通片音效,“哒哒~”

  那些衣服的质地轻薄得出奇,丢在空中仿佛要滑翔上一阵才能够落地。

  周生郝陷在宝石和丝绸堆里,赤裸裸的,皮肤刚被南法海滩的阳光晒成小麦色,与苍白得像个幽灵似的兆平泽形成一种有趣的对比。在这堪称怪异的构图里,一个畸形的灵魂向着那命运专为他一人而设的陷阱投以凝视,他不知道他躺在那里叫他看什么,他只是盯着他深红色的乳晕,又或是那些涂鸦似的廉价纹身贴;被箭射中桃心,意义不明的花体字母……

  兆平泽想不通怎么能有人能这么随便地往自己身上贴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但这些玩意叫他觉得周生郝像个被公用的玩具,张开腿叫人用马克笔在他身上写写画画,周生郝是婊子,这确凿无疑,周生郝是婊子。

  “你在想什么啊。”婊子不高兴地说,不满自己被这样冷落,用脚尖轻轻地卷他的裤腿,“你这个狗娘养的坏东西。”

  如果他知道我怎样想。兆平泽想——他会杀了我。如同往常千百次一样,兆平泽选择不说话。

  周生郝像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以什么样的眼光凝视,只是很扫兴地摆摆手,把内裤随意地往上拽了拽,扭过身去披外衣。

  这个漂亮蠢货把自己脱得精光只是为了叫人瞧瞧自己的新内裤。

  “你在谁面前都这样吗。”兆平泽听见自己用奇怪的声音问。

  “什么?”周生郝莫名其妙地回望他一眼,“你说什么玩意。”

  “你,”蝴蝶卡进喉咙里,令他窒息,“你是个婊子。”

  “你吃错药了?”周生郝没生气,看疯子似的瞥他一下,继续系腰带。

  “我妈妈,你,你们都这样。”兆平泽想把那只蝴蝶吐出来,但总是失败,他两手发抖,打着寒颤,脚像是快站不住了。

  周生郝停下来,盯着他,盯着这个他觉得黏糊糊的又丑又奇怪的家伙。

  “干嘛这样说话。你是在跟我生气吗?”

  周生郝的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很稀奇,他继续盯着这个怪兮兮的家伙,像在看什么罕见的自然现象。

  “你居然会生气,还会骂我,啧,好恶心,我还以为你没有那种神经呢。”

  周生郝继续贴近他的脸,像要仔仔细细地研究那每一寸肌肉的活动。

  “你生气的时候会打我吗?爸爸生气的时候会打我,我妈妈生气的时候——唔,她不经常对我生气,她会砸东西,有时也打我。”

  兆平泽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周生郝捧起来,五根手指被周生郝逐一顺着指节拢起来形成一个半握拳的手势,周生郝双手捧着他的拳头问。

  “你会怎么打我?爸爸喜欢打我的脑袋,妈妈不太喜欢,不过他们都扇我耳光,爸爸踢我的时候会把我的嘴踩烂,但这样我就得好几周都戴着口罩上学了。我不管在半空还是摔倒地上不会觉得晕,但你打到我的胃我可能会吐,你喜欢我吐吗?爸爸不喜欢我吐。”

  周生郝停顿了几秒,把兆平泽的拳头举起来,定定看了片刻,像在认真评估一件凶器的杀伤力。

  “你生气得厉害吗?会把我揍到失禁么…爸爸不喜欢我把地毯弄得脏兮兮的。”

  兆平泽觉得那只被捧着的拳头像被塞进了一块烧得火热的炭,灼得他掌心的皮肉几近焦糊。

  “好奇怪,”周生郝盯着他的眼睛,“你好像又不生气了。”

  我本来就没生气。兆平泽想说,没有说得出来。

  “你刚刚真的很生气,”周生郝困惑得几乎将鼻尖贴到兆平泽的脸上,“你气得想杀了我,我看清楚了的,爸爸每次打我的时候脸上就是你刚才那个表情。”

  “没有。”兆平泽的眼角湿漉漉的,像条可怜又倒霉的狗,“没有。”

  “哇,你要哭了诶,”周生郝有点嫌弃地松开手,“好恶心。”

  兆平泽依然能够嗅到周生郝身上的香水味。

  他讨厌他身上的香气,讨厌他的衣服,讨厌他镶满水钻的指甲,讨厌他挑染的长发,讨厌他打了耳洞的耳垂,讨厌他涂了唇釉的嘴唇,它们统统都讨厌,统统都可憎,统统都值得诅咒,因为它们叫这个美丽的怪物变得更迷人,这些美丽的事物擅自在美丽的皮囊的身上制造了更多的美,令他恐惧,令他抵触,令他排斥,令他想要转身离开,好逃离这个巨大的旋涡,他像是司汤达综合征患者,面对着挂满展品的无尽长廊头晕目眩竭力不使自己昏厥在这迷宫里。

  杀掉蝴蝶,杀掉蝴蝶。

  可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兆平泽千百次想象周生郝老朽乃至腐烂的模样,想象周生郝被利刃分割的残破不堪的模样,想象一个剥夺去美的周生郝,一个同他一样丑陋的怪物,蝴蝶的影子是否还会再出现?他是否还会……

  如果他扯掉他的头发,剪碎他的衣服,朝那漂亮脸蛋浇上一瓶硫酸,再把那属于舞者的躯干锯成一截又一截,最后任凭他在火中凄厉地尖叫,如同毁掉一副名画,那是否他还会……

  胡说八道,这全是胡诌,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兆平泽毫无生气地站在那里想。

  我做不到,那些事情,我做不到。什么像毁掉名画一样毁掉他,那都是什么……

  他讨厌他身上的香气,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像狗一样围着他嗅个不停;他讨厌他的衣服,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触碰他布料下的肌肤;他讨厌他镶满水钻的指甲,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亲吻他的手指;他讨厌他挑染的长发,因为那使得他更想要被他的发梢抚过脸颊;他讨厌他打了耳洞的耳垂,因为那使得他要更努力地抑制住不去咬上一口;他讨厌他涂了唇釉的嘴唇,还有那嘴唇所吐出每个字,因为这叫些全都他的脑袋发疯,叫他意识到他有多喜欢这一切,喜欢逼得他喘不过气,他在溺水,几近窒息。

  为什么啊。

  爱情像热病一样席卷他的身体,他想要他,也想毁灭他,也许这些全是真的,荒诞却并不矛盾,前一秒你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后一秒又渴望着,渴望着……

  69.

  **【二零一三年春】**

  他的字像小孩子的字,握笔的姿势从来没人指导过,就那么一直奇奇怪怪的,自己也觉不出别扭。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纸本在平摊开着,他脖子歪着去看窗外电线杆上的鸽子,手里的笔在漏墨,墨油把白袖子染得脏乎乎的。他二十多岁,非常笨拙学着做个成年人,偶尔为自己的一点进步感到小小的得意,在他看来记日记是大人才会做的事,他记得兆佳晴就是这样做的。

  兆佳晴喜欢记日记,但她的头脑鲜少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因此无论是嘴上说的话还是写在纸上的句子都永远像是在梦呓,而后她会把每一页读给他听,开头第一句总是——

  “宝宝,宝宝,我的小狗乖乖,你知道吗?”

  他蹲在她的腿边,歪着头笑起来,听她继续念下去。

  ——我看见你爸爸了,不,我也说不好,但我真希望他是你爸爸,因为…你记得我们看过的那个电影吗?那个小女孩和杀手的故事,最后他死了,宝宝,最后他死了,她往后的一生中还会发生什么,她还能遇到一个像他一样的人吗,我不知道,但我没有——难道是因为死人永远比活人看起来美好得多吗?嘻,这是个陷阱,活人比死人美好,这是个陷阱,可是你能怎么办呢?你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尝到了那种像…浪漫电影和史诗一样的爱情,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你看见,他和整个时代的铁墙一样在你的眼前轰然倒下,然后你决定奔逃,你须得一直流浪不停,因为一旦停下来思考,你就会觉得这个世界……哦,天呀!我们如今生活在一个怎样的……怎样的……

  她咣地一声醉得倒在地上,他便去床上把枕头抱下来,很费力地垫在她的脑袋下面。

  **【二零一三年夏】**

  他梦见童年的雨季,他坐在阴暗潮湿的小旅馆的床上,一边用电视机看旧货市场批发来的盗版光碟,一边等着兆佳晴从外面约会回来。

  他无聊地拆开散乱在旅店地板上和床单上的安全套,冲洗掉黏糊糊的人体润滑剂,灌进自来水打上一个死结,假装这个冰凉柔软又鼓鼓囊囊像水皮球似的玩意是一团有生命意识的活物,他给它起名亚当,又很快如法炮制出了夏娃。

  亚当和夏娃在空啤酒瓶搭成的乐园上无休止地交媾,他们年幼的造物主喝饱了啤酒,趴在床边懒懒地打了个嗝,捡起地上一块脏兮兮的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他不怎么抽她的烟,她的烟里通常有什么叫人昏头昏脑的东西,他也不随便吃她的糖,除非他真的太无聊,有些糖会叫他在天花板上看见跳舞的彩色小人,有些糖会叫他自己也变成跳舞的小人,也有些糖害他差点死掉,让他几个小时后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醒来。

  夏娃被摔踩成了一滩水,他没有多看一眼湿掉的墙和地板,只是摸摸床上的亚当,两只空洞的黑色大眼睛,毫无生气地在眼眶里转动着,没有悲哀也没有欢愉。

  他的小手抓起一只注射器,针尖刺穿亚当的同时针头却也断在里面,他只得用指尖捏住它,用一种毁灭性的骇人力量将它整个撕开,冰凉的水倾泻下来,打湿了他的膝盖。亚当和夏娃的残骸并列在一起,亲亲热热,整整齐齐。

  他取出针头,叼在嘴里,坐在旅馆的床沿上,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机。

  有那么一些个雨夜,兆佳晴会搂着他一块看电视,他依偎在她的怀里,觉得安全又舒适,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兆佳晴懒懒地接起来,随即被电话那端的各式各样的男人逗得直发笑,随后她便从小床上跳下,套上一身衣服,挥挥手说。

  ——拜拜咯,妈妈有个约会。

  他醒来,坐在床沿上,发了很久的呆。周生郝在客厅里呜呜地哭起来,他耳朵听见这声音,脑子还未思考什么,身子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直冲过去,脚没穿拖鞋,不知道踩到什么,但也顾不上了。

  周生郝的哭声很多时候毫无理由,仅仅就是梦中醒来,一切无事发生,却要扯开嗓子嚎叫上一场。

  “玛丽有只小羊羔……”

  他搂着他的身子唱起来,唱得没腔没调,嗓子也哑哑的,声音倒是很轻。

  “玛丽有只小羊羔,雪白一身毛,无论玛丽到哪里,总是……”

  **【二零一三年秋】**

  他推着小推车走到货架前,好像有什么人在叫他的名字,起初他觉得是听错了,再后来觉得是对方大概是在叫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便没有回头。

  ——是他么?

  ——我觉得是,但是……哎呀。

  他听见有人在不远处嘀嘀咕咕地讲话,他斜瞥过去,是几个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同龄的男女。

  “兆平泽?”

  其中一个女孩先反应过来,抬手试探性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是你吗?”

  他困惑地望向对方,不知道这群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是北中07届的赵文倩,”女孩说,“你估计不记得我名字吧?我当时是那个——卫生委员,就是每天中午同学倒垃圾的时候,我得把你叫醒,求你挪下桌子……”

  他还是没有多少印象。

  “你和周生郝怎么样了?”

  他愕然地望着她。

  “你们那时候,”他们说,“不是在偷偷谈恋爱吗?”

  “嗨,其实大家早都知道的,学校就那么大点地方嘛,哪有什么秘密。”

  “因为周生郝看起来就是…很gay?反正大家早都默认他是的。但没料到你也是……”

  “刚开学的时候听说要和你一个班我还有点害怕,”一个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但后来听说你是和周生郝在一起的就好像不怎么怕了。”

  “说起来那年发生了好多事啊……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

  “……”

  他僵硬地点头,记不清回答了什么。

  “太好了。”有人说,“那时候就觉得你们两个挺般配的。”

  **【二零一三年冬】**

  他听见救护车的声音。

  他想爬起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可身体好像没法动。

  ——哎唷,怎么这么想不开呢。

  人们在他头顶上方说。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心理太脆弱了。

  **【二零一四年春】**

  他顺着绿荫大道由北向南跑去,身上穿着运动服,脖子上挂着毛巾,常被路人误认做是旁边的N大南校区的学生,时间久了再听到诸如“同学现在几点钟了?”“同学N大东门现在让进么?”之类的问句,也便不再过多解释,只是停下来回答——

  “东门外卖不能进去。”

  “哪个门能进?”

  “西门吧…西门很远的,要绕着湖,”他想了想,抬起一根手指,“你走前面那个马路右转还有个小门,那个快一点……啊……就是……”他的头开始有点痛了。

  吃药就是这样,吃的时候有问题,不吃一样有问题,可是不吃呢,不吃的问题到最后终归比坚持吃下去要更大一些。这个道理当然谁都知道,但如果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什么都做得到的话,也多半不用再去看医生了,正是因为什么事情也做不到……

  兆平泽握矿泉水瓶的手有点抖,一天中总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感觉视力模糊,阳光从头顶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他时常用眼睛去接那一束一束的光,在那些头昏目眩的瞬间,一种令人沉溺其中的幻觉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嗅到很遥远的记忆中的气味,听到一种仿佛由深邃井底传来的声音,触到一些更为冰冷更为光滑的事物。

  深呼吸,七次,停顿三秒。

  像早起洗漱时把头埋进盛满水的洗脸盆里闭气许久,而后猛地将头抬起时的那个刹那间,汗珠和水珠一样在空中甩开,睁开酸涩的眼睛,像忽然从某处回到现实。

  **【二零一四年夏】**

  兆平泽把蛋糕从烤箱里端出来。

  他喘了一口气,转过身摘下手套,还未来得把奶油装进裱花袋,周生郝的脸和手就已经脏得像只卡通片里的邋遢猫了,大团大团的奶油黏在他的头发耳朵下巴和衣服上,他嘻嘻直笑,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樱桃酱。

  “你又什么时候偷…”兆平泽话说到半截,被从空中甩过来的奶油糊了一嘴。周生郝快乐地尖叫着,咬了一口他的手腕。

  ——生日快乐。

  兆平泽抹掉脸上的奶油,伸长胳膊去够旁边餐桌上的纸巾,忽然感觉指尖湿漉漉的。周生郝在低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小猫小狗似的,从指尖一直舔到指缝。

  他把他轻轻推开。若无其事地,至少是得要看起来这样。他用冷水冲了冲手背,扭过头解下围裙。

  ——生日快乐。

  他只觉得这只是个需要他照顾的婴儿,一切性意味的举动都叫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很不自在。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已不再有太多世俗上欲望。

  他二十四或者二十五岁,这是一个很好的年纪,他的头顶却开始长白发,他躺在地上用一只小镜子边照边慢慢地拔。

  也许他可以用那些白发来占卜,但他不记得怎么做了,他的头很痛,他该吃药了。

  **【二零一四年秋】**

  他好累。他好累啊。他浑身湿透了,雨下得那样大,伞又散了架,接着他觉得他的骨头也跟着一块散了架,他在水堆里跑了整整一天,他的裤子和鞋子上全是泥,他的鼻子破了烂了,他的嘴唇痛得没有知觉……

  他十几岁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在替人讨债的这个行当里做下去的?他为什么那时候会有那么多的花不完的力气?他的脖子什么时候就抬不起来了,他的手……他混不起街头了,这行当已不适合他。

  但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干得长久的事情,不是么?从他开始吃药以来他的脑袋就迟钝得令他觉得自己做不来很多事了,他停了药,于是那种悲伤到浑身发颤的感觉又来攫住他,他又感觉手脚发麻,身体无法动弹,可那又能怎么样。

  他恨九月,每个九月周生郝的身体都要被查出点什么问题,他就像个傻子似的呆愣在那里听医生说准备手术。手术,手术,还是他妈的手术,他恨九月,他恨又能怎么样。

  他好冷,他该回家,可家里又必然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人会等着他,那么他为什么要拖着空洞洞的身体从一个冷冰冰的地方挪到另一个冷冰冰的地方,要是妈妈,要是有妈妈就好了……至少她可以抱一抱他……

  **【二零一四年冬】**

  他们又得把周生郝的头发剃掉,再像摆弄一个破玩偶一样把他切开又缝上,有时候他会想知道如果周生郝还有知觉的话是否愿意像这样活着,但那是个伪命题。他被告知他们救不过来他了,他想,那好吧,更晚一些的时候情况又有所变化,他们成功了,他又得到了一个缝缝补补后看起来更破更旧的周生郝,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插满管子的周生郝比起死人来能强上多少。

  但至少,至少他还能得到一个活人。对吧,他得乐观点,他得这样,他去花店买花,但他其实不知道周生郝喜欢什么花,他记得过去的周生郝是总要把花扔在脚下踩的,不过周生郝对待喜欢的东西也未必多温柔,周生郝喜欢蝴蝶,喜欢的具体方式是把它们弄死,周生郝不喜欢猫和狗之类毛茸茸的宠物,他喜欢养金鱼或是蛇和壁虎,但他知道他养它们的真正乐趣是看着它们死掉,所有周生郝喜欢的生物的归宿大抵都是变成标本,可所有周生郝不喜欢的生物也同样是较为凄惨地死掉,他的喜欢和不喜欢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殊途同归罢了,周生郝不就是这么个残忍的小家伙么。

  这个残忍的小家伙现在躺在玻璃的另一侧,和那些标本一样。

  他费心劳力地和周生郝的那几个吞走了周生海所有遗产的叔叔打了快好几年的官司,那几个老流氓终于肯吐出来一点钱,也只是答应把翠湖路那栋郝知敏在里面自杀过的别墅让给他。

  很好办,他对自己讲,很好办,他把这凶宅倒腾倒腾挂出去卖掉,反正他自己又没住过这,这不是他的家,死在这里的也不是他自己的母亲,他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感情。现在他觉得自己又像个怪物了,这很好,这是个好迹象,他不能太脆弱,脆弱换不来钱,ICU又不会做慈善,谁也不可能因为你脆弱就让你的家人免费住病房。难道医生会说:哦,你真脆弱,我白送你一场手术吧……

  就这么安排,非常简单。他拿到钥匙,把和周生郝有关的东西收到箱子里,贴好胶带,剩下的所有一切都和这鬼气森森的小楼一块卖掉。

  ——我恨你。

  他仿佛看见少年外表的周生郝站在楼梯的台阶上说。

  ——我恨死你了,你怎么敢这样。

  好吧。他说,那你就来恨我吧,我就又可以得到你的恨了,那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二零一五年春】**

  他需得走很久的路去扫墓。给兆佳晴的花无需有特定的种类,他知道她一贯喜欢预测不到的惊喜,其他人的花便令他毫无头绪。

  他不熟悉郝知敏,只在电影里看见过她,并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至于周生海……不,他不和解,这个男人对周生郝坏透了,他替他恨他,哪怕他听说他的脑袋最后被砸得稀烂,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叔叔给你起的名字,喜欢么?

  周生海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那样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是个什么易碎物品似的。

  ——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总是读一本书,也算不上什么书,就是一本小册子,可以装在口袋里,是我爸爸的义务,我爸爸带着它上战场,想在战壕里读它,但没来得及翻开一页,他自己就牺牲了,后来么,传到了我手上,它算是一部诗集,但写它的诗人被政治运动迫害死了,所以那些诗现在大抵已经在世上失传,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我到现在还记得里面的每一行字。

  他说到那里顿了顿,俯过身试图摸他的头。

  ——你的名字,就是出自其中一首诗,你想知道那是怎样一首诗吗?

  他厌恶地躲开男人伸过来的手。

  也许他需要一个名字,但绝不是由这个男人来起,不过这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他没什么可躲。有天男人给他上了户口,他就这么成了兆平泽。

  **【二零一五年夏】**

  他没有卖掉翠湖路的房子。

  每当他试图这么做,那种幻觉就会出现,他仿佛看见非常小的周生郝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而后长成少年,他试图把与周生郝的东西从房子里剔出去,很快他便会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是和周生郝无关的。

  这里有周生郝弹过的钢琴,那些手指曾停在琴键上,现在他掀开琴盖也将手扫过去,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中,仿佛有一个周生郝坐在琴凳上说——

  别乱敲了,把你的脏手拿开。

  他惶然地向后退了一步,那个虚影却也模模糊糊地散开。

  丢掉那些乐谱和笔记本,丢掉那些舞鞋和练功服,一个又一个周生郝便被他在半空中无声地屠杀,抽屉里堆满录像带,一个稚嫩的童声在练习歌唱,唱得并不好,甚至有点糟。

  ——笨死了。

  男人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怎么这么简单还学不会?

  *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西班牙的降雨大多降落在平原。*

  *In Hertford, Hereford and Hampshire, hurricanes hardly ever happen.*

  *赫特福德、赫里福德和汉普郡几乎不刮飓风。*

  那个看起来很小的周生郝很规矩地把手背在身后,站在门口一句英文一句中文地念。

  *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西班牙的降雨大多降落在平原。*

  *In Hertford, Hereford and Hampshire, hurricanes hardly ever happen.*

  *赫特福德、赫里福德和汉普郡几乎不刮飓风。*

  “发音,”周生海时不时拾起教鞭猛地去抽他的肩膀和后背,“昨天怎么教你的?”

  *Any noise annoys an oyster, but a noisy noise annoys an oyster most.*

  *噪音让牡蛎很烦恼,而冗杂的噪音更让牡蛎心烦意乱。*

  *How much dew would a dewdrop drop if a dewdrop could drop dew?*

  *如果一颗露珠会掉下露水,那么一颗露珠会掉下多少露水?*

  画面中的那个周生郝继续念下去,月光把他瘦削的脸照得毫无生气,他的眼睛仿佛没有情绪般,轻轻瞥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周生海。有那么一个刹那,透过屏幕,兆平泽从周生郝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找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表情,他不由得摁下暂停键,又倒退回去,再快进,直至那个表情被正正好好地截下来。

  原来如此。

  兆平泽把脸埋进掌心。

  他真的爱他。这就是这段故事的全部真相,一个小男孩爱他的父亲,这份爱混淆了亲情和爱情,虐待和肉欲,暴力与控制,最后在月光下,他用一个坠入爱河之人仰望爱人时的神情注视着对方,虔诚又绝望。

  他知道周生郝是不懂爱的,不懂爱便也不会爱,但他弄错了一件事,这个不懂爱的人却是会爱的,不懂,却会动心,动了心却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捂着胸口在那个人的面前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She sells seashells by the seashore.*

  *她在海边卖贝壳。*

  *She thinks she'll see a seal.*

  *她觉得能看见海豹。*

  *How much wood would a woodchuck chuck if a woodchuck could chuck wood?*

  *如果土拨鼠会扔木头那它会扔多少木头?*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如果那个无情的小畜生其实也有情,如果人们都错了,他也错了,而事实其实是另一番样子的话——

  兆平泽忽然猛地抬起头,站起身,跌了一个趔趄,又缩回沙发里。

  ——我觉得我该恋爱了。

  那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周生郝坐在窗台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而他正在心里生着闷气,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过几次头。

  ——我就快十四岁了,我得马上开始那个——叫什么?人生新篇章。

  ——如果说呢,有人约我。从前我肯定不答应,但现在我要考虑考虑了,虽然现在没有——这是暂时的,我妈妈说……

  天哪,天哪。

  兆平泽的身子从沙发上慢慢滑下来,他无知无觉地摔在地上,瞪得很大的眼睛就那么望着天花板,末了他大笑起来,好像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他再也没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整个屋子便回荡着他古怪的笑声。

  蠢货,蠢货,谁才是蠢货?

  这是怎样一出滑稽可笑的“傲慢与偏见”?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聪明,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觉得他爱着的人是蠢货,叫他一面爱又一面瞧不起,一面膜拜又一面鄙夷不屑,然而,然而……

  兆平泽跪坐起来,去翻那个他之前打包过的,塞满了属于周生郝的杂物的箱子,胶带粘得太结实,他撕扯了半天只叫自己气喘兮兮面红耳赤,他去厨房拎来一把刀,朝着接口处猛地扎下去,再一番拉扯,胶带缠在刀刃上,他扔到一边,继续徒手去拆那个箱子。

  有什么事曾经发生过,一定是那样,而他愚蠢地错过了,他错过了,可那件事确确实实地存在过。

  不,不,如果这样的猜想也是错的呢?

  但是…不…但是…不…但是……

  *A big black bug bit a big black bear, made the big black bear bleed blood.*

  *大黑虫咬大黑熊,大黑熊流血了。*

  *A flea and a fly flew up in a flue. Said the flea, “Let us fly!” Said the fly, “Let us flee!” So they flew through a flaw in the flue.*

  *一只跳蚤和一只苍蝇飞进烟道里。跳蚤说:“让我们飞吧!”苍蝇说:“让我们逃跑吧!”就这样,它们就飞越了烟道里的一条裂纹。*

  兆平泽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凄然的嚎叫,仅仅是嚎叫而非人类的呼声,他甩着脑袋疯狂地拆着那个箱子,无可选择地嚎叫着,他的心脏稳健有力地跳动着,而他仿佛只有嚎叫才能够叫生命如此延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