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其它小说>小畜生>第39章 迷幻剂·兔子洞

  48.

  2003年

  兆平泽像只小狗似的蹲在桌子底下,两只手习惯性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抠抠画画,时不时地企图把他乱蓬蓬的脑袋依偎在兆佳晴的腿边。

  他的脸还很稚气,不像真人,更像工厂流水线上的洋娃娃,大得过分的五官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相互抢夺彼此的生长空间,让整张脸显得极怪异而不合比例,在这争夺中,那黑漆漆的,毛玻璃球似的眸子暂时占据上风,于是这肤色苍白的洋娃娃就瞪着那样一双黑得令人有些悚然的大眼睛,在地上静悄悄地盯着妈妈的一举一动。

  她像小女孩摆弄玩具似的摆弄着那些仪器,轻哼着不知名的爱尔兰小调,娴熟地蒸馏与萃取,时而调试一会儿显微镜,时而检查一下注射器…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甜香味,玻璃箱里的小白鼠也从萎靡中超脱出来,呈现出异样的愉悦与亢奋,一切都轻松快活地如同一场属于孩子的午间游戏。

  兆平泽有时搞不清,过去在舞厅彻夜高歌的妈妈和现在实验室里折腾这些瓶瓶罐罐的妈妈,到底哪一个更快活些。

  她已经很少跳舞了,她看起来又对什么都腻了。

  还是不断地有形形色色的陌生男女来找到她,她照例还是朝每个人懒懒地笑着。她仍然爱人,仍然不会拒绝任何索求,尽管她早已百无聊赖,尽管她早已陷入虚无。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情令她感到新鲜,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吸引她的注意。她做什么都会成功,她想要什么最终都会得到,她不知道生活还能带给她多少刺激,也许她需要一只通往迷幻仙境的兔子洞,她便可以如同爱丽丝一般下坠……

  “‘有一个极美的地方,就说是乐土吧!’”

  她轻吸了一口烟,摸摸兆平泽毛乎乎的脑袋,念起波德莱尔的散文诗。

  “‘那是一方真正的乐土,一切都那么美丽、富饶、宁静和诚实;那里,豪华快乐地陶醉在秩序当中,生活富足而甜蜜,混乱、嘈杂和意外都被排除得干干净净;幸福与寂静结缘,连菜肴也富有诗意,丰盛而刺激食欲。’”

  她在迷醉的惬意中朝他微笑,夹着烟的手指点点他的下巴,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对他说。

  “‘那里的一切都与你相像,我亲爱的天使。’”

  只有这一刻他才确定她完完全全地爱他。尽管他知道她不过是吸饱了大麻而沉浸在幻觉中无法自拔,尽管他知道她可以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出同样的一句话,但他总是习惯于相信她的话。相信他依然是妈妈的小狗。

  “‘你知道在寒冷和贫穷中侵袭我们的那种热病吗?你知道对陌生之地的那种思念吗?你知道急于满足好奇心的那种忧虑吗?有个像你一样的地方,那里的一切都很美丽……’”

  尽管小狗分到的爱是那么有限,总有些男男女女要抢走一些本属于他的部分,但他依然相信他独一无二,他无可替代,她一定不会丢下他,他只是需要等待,等待她厌倦那些她邂逅的男男女女,等待她回过头来将他牵走。

  “‘应该去那里生活,去那里死亡!是的,应该去那里呼吸、梦想,用无限的感觉来延长时光。’”

  她似乎从虚空中望见了什么,神情变得愈发欣然,甚至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是的,只有在那种气氛中活着才有意思。’”

  她歪着头又一次陷入自我的世界,反反复复地呢喃自语。

  “‘那里,时间过得缓慢,却饱含着更丰富的思想;那里,时钟以更深沉,更庄严的声响报告着幸福的时刻。在光亮的壁板上,或是在金色的兽皮上,华丽而黯淡,悄悄地活跃着一些快乐、恬静而深沉的绘画……’”

  她的每句话都像是梦呓,像飘在空中的肥皂泡,只是看起来很美,用手指轻轻一碰就要碎掉了,他有点害怕,他感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要让他失去她,他甚至疑心真实的她早已经离开了,他当下望见的她不过是个虚幻的模糊的影子,是温暖却虚假的躯壳,是死去的星星的残骸。

  “‘所有的物体,所有的角落,从抽屉的缝隙到布帘的褶皱,全都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味,苏门答腊的勿忘我,就像是屋里的灵魂。无与伦比的花,久别重逢的郁金香,富有寓意的大丽花,难道不应该到那个如此宁静、梦幻般美丽的地方去生活和开花吗?’”

  像中世纪的女巫在月下咏唱禁忌的咒语,她手中的玻璃试管里的液体也似乎是在应和着她的话,不断地变化着颜色,无数气泡从底部飞快地上升,又啪嗒啪嗒地接连碎开,开启一场接连不断的梦。

  “‘难道你不会像你的同类一样被框在画框里吗?你难道不能像神秘主义者那样打赌,在你自己的交感中照见自己吗?’”

  兆平泽的小脸贴在玻璃罐前,那蓝的黄的绿的的液体将他的影子映得奇奇怪怪,他迷失在这斑斓世界里,灵魂也随之游离。

  他对她正在做的实验一知半解,尽管她在迷醉之际向他描绘过许多次她的蓝图。

  她要创造真正的伊甸园,一个没有痛苦的永恒之地。人们自此便可遨游在迷幻的梦境中,浑然不知末日的来临。世界的本质是虚无,便沉醉与下坠,肉体的腐烂与灵魂的超脱同时行进。人们落入美丽的新世界中,食用苏摩,忘却烦恼与恐惧,不再理会疾病饥饿与死亡。

  “‘这些财富,这些家具,这种豪华,这种秩序,这种芳香,这些神奇的花朵,就是你。这些大河和静静的运河也还是你!’”

  她忽而笑嘻嘻地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不叫他继续看下去。

  “‘你把它们悄悄地引向大海,那就是无限。’”

  无限的自由,无限的快乐,无限的生命,无限的无限之地。

  兆平泽感到茫然,他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她的话,无论是她活着还是她死后,他都不曾完全理解,他似乎是同龄人中的天才,却永远是她眼中的笨小孩,他从她身上继承到的智慧不过是一点皮毛,他其实还不及她一半天赋,但那在人们看来已经很足够了。

  后来他想,如果他被生得再聪明一点,再多遗传一点点她的才能,也许她便会允许他参与她的那项研究,那也许他便可以在最后的那个时刻保护她。

  他被隔绝在她的奇妙实验之外,她终日地研究与分析,忙到最后几乎没有力气再照顾他,便很轻易地打发他去X大念书。

  他没有一点办法留下来。

  那时的兆佳晴是那么地百无聊赖,每天靠着吸食大麻度日,只有那项研究能够激起她的一点活力,只有那些瓶瓶罐罐能让她的眸子里泛出一点光。

  他听话,他只好听话,他是妈妈的小狗,听话的小狗,她让他自己到一边玩耍,他便到一边玩耍,他永远这样乖巧。他习惯了这样,他习惯接受命令。

  当然,也许这些都是借口,都只是他没能够保护她而为了逃避现实所编造出的可鄙借口。

  就好像那个夏天,兆佳晴冰冷的尸体陷在出租屋的那堆垃圾里,苍白皮肤早已经泛起黑色的尸斑。而他跪在一旁,无视他在大学里所学的一切浅薄的医学知识,坚信她只是短暂的昏厥。

  这是真的吗?

  她真的要离开他?

  他不要信。

  跳进兔子洞的爱丽丝一定还会回来的,当她结束漫游,她会从仙境回来,他知道她会回来,他就蹲在洞口等她,同往常一样,同过去一样……

  警车为什么要开过来?警察为什么要抬走她?这群人想要干什么?滚开呀,快滚开呀,这群疯子,这群神经病,这群苍蝇和臭虫,不要过来,不要碰,不要。

  妈妈马上就醒过来了。

  他是全世界最听话的小狗。

  是她的小狗,是她的小狗,是她的小狗,是她的小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