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开,战友们踏着纷乱的脚步匆匆从四周赶来。

  周易半边脸上溅满鲜血大口喘着粗气,看着倒在地上毫无生气的人,失去支撑的身体踉跄了下,朝一边倒去。姜义燃这才猛的回过神来,赶忙一把抱住周易,小心的护着他在一旁坐下。马飞上前探了探贺筠的脉搏,毫无悬念的对姜义燃摇了摇头。

  头上开了这么大个洞,当场死亡并不意外。可他的死本身又是个意外。

  “老大……你……你怎么……他……这个……”姜义燃看着周易胸前仍在倒数的红色数字,脑子乱到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不是我开的枪,是他自己……”周易苦笑了下。“他是想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

  姜义燃看了眼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贺筠,恨不得打光弹夹里所有的子弹来鞭尸。可现在显然不是让他发疯和泄愤的时候,他赶忙打开通讯器对着里面说道:“韩姐,联系拆弹专家,快!”

  通讯器里韩芸菲的声音即刻响起:“已经联系了,正在建立远程连接,马上就好。”

  就在姜义燃全神贯注的等待与拆弹专家对接的时候,周围一双双关切的目光全部落在周易身上。

  周易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忍不住鼻子发酸。马飞比起过去的干练更多了许多领导者的稳重。董星文早早进入了中年人的状态,年龄未到发际线先提前就位。张翔反倒是看着比过去年轻了些,或许是转了内勤的缘故,褶子比以前都少了许多。变化最小的是吴铭,依旧是一张娃娃脸,只是眉宇间增添了些许的成熟。大家还是过去的大家,可又再也不是曾经的那群人。

  “你们有人受伤吗?”周易靠在姜义燃身上,仔细打量着每一个人。方才他们从远处传来的频繁枪响,每一声都让他胆战心惊。

  “只有小吴被子弹擦破了点儿皮,没什么大事儿,放心吧,老大!”马飞单膝跪在他身边,“老大”两个字一出口,突然就有些哽咽。

  其他几个人也跟着默默红了眼眶,从他们刚才第一眼见到周易时起,心头就一直压抑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当他们从姜义燃那里得知周易还活着的时候,全都惊喜万分,脑中浮现的还是当年那个强健又果敢的队长,而当周易以这样一副残破的身躯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与记忆形成的强烈对比让他们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这种冲击。此刻想要用一梭子子弹对贺筠鞭尸的,又何止姜义燃一个。

  周易看向吴铭手臂上绑着的止血带,不等他开口,小吴就赶忙说道:“我没事儿的老大,就一点儿小伤,你不用担心。我这个跟小姜受的那些伤比起来就是毛毛雨,他都能坚持下来,我这点儿算得了什么。”

  姜义燃瞪向小吴拼命给他使眼色,董星文则在后面踹了小吴一脚,让他赶紧闭嘴。

  “小燃……”周易刚要紧张的去询问姜义燃,拆弹专家却在这时候上线了,姜义燃立刻聚精会神的跟拆弹专家描述着情况,周易只能把想问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马哥。”姜义燃单手按着耳机,目光严肃的看向马飞:“让大家都撤离到安全地带吧。”

  简短的一句话把所有人从重逢的短暂喜悦中给拉了出来,形势并不容他们乐观,可能会再次失去的恐惧感立刻笼罩上每个人的心头。

  或许是倒计时显示的时间还足够充裕,又或许是对拆弹专家的盲目信任,再或许是内心深处不愿意相信上天会一次又一次的把同一个人往死里整,包括马飞在内的所有人都还没有足够的紧迫感,全都站在原地迟迟不愿撤离。

  “大飞。”周易虚弱的开口道。

  “到。”马飞立刻俯身上前。

  “你带着大家撤离,一定要保证足够的安全距离,听我的,快去。”周易抬手捏了捏马飞的肩膀,那力气微弱到让马飞一阵心酸。

  马飞攥了攥拳头,转头对董星文说道:“老董,你带大家先撤,我们三个,随后就到。”他看了眼跳动的红色数字,眼神坚定。

  董星文默默看了他们三个人一阵,对着周易工工整整的敬了个礼:“是。”

  夕阳沉入远山,只剩下天际的最后一抹血色。入了夜的雨林换上另一幅面孔,连一棵树一株草在黑暗的装扮下都仿佛是能吃人的鬼魅。

  马飞举着警用手电筒,帮姜义燃照着亮,林间传来的种种声响丝毫干扰不到他们,因为他们眼前有一个比鬼魅更为可怕的威胁。红色数字在黑夜里愈发刺眼,是人类的智慧与邪恶交织出的颜色。

  姜义燃一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的用匕首撬开周易胸前装置的面板,一边在心里诅咒着贺筠的恶俗。他最恨这种打不过就搞爆破的反派。

  “喂,武队,我已经拆开了。”姜义燃将摄像头对准埋藏在面板下面的一排排电路,研究着它们的走向。

  拆弹专家武晓军在对面沉默了一阵:“姜副队,目前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加复杂。这个装置在我以往见过的类型里属于比较精密的一类,采用的是集成电路控制,不是那么容易拆除。”

  马飞在一旁问道:“咱们不能直接把这玩意给老大脱下来吗?”

  “不行,刚才姜副队传过来的照片我仔细看过了,周队背后的金属扣与电路相连,在被穿戴上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形成了一个回路。这是歹徒最常用的手法,为了防止被害人能够轻易摆脱控制,这种装置通常都是一旦切断回路就立即引爆。”

  武晓军说得很平静,马飞却惊出一身冷汗。“那您有什么办法吗?”

  “有是有,但是恐怕远程不太好实现……”武晓军为难的说道。

  “您说,我们会尽量想办法。”

  “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破解装置的密码。强行拆除无论如何都存在很大的风险,现在的电子系统精密程度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剪红线还是剪蓝线的时代了,就算搞清楚了运作原理,在没有精细仪器的情况下人手拆除也太容易出差错。可问题是,破解密码需要由专门的人员用电脑连接装置,可你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怕是来不及……”

  “来得及。”姜义燃简短的说道。“马哥,你帮我照顾下老大。”他小心的把周易交给马飞,让他靠在马飞身上,自己转身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小型加固警用笔记本电脑。

  马飞咧嘴一笑,对武晓军说道:“您说这巧不巧,我们这儿正好有个现成的电脑专家。武队,您有所不知,这家伙可是我队上的宝贝,像他这种能打又能扛,上得了前线又玩得转电脑的,咱们整个隽州都找不出几个来,今儿幸亏来的是他。”

  是啊,幸亏来的是他。周易看着姜义燃专注的面庞,默默想着。这是那个他曾经拼了命想要保护的人,他曾以为自己要用尽一生去护他周全,却不想这棵幼苗在没有他庇护的日子里独自长成了参天大树,不知何时起这个“小孩儿”已经成了唯一可以解救他的男人。各种意义上的解救。

  姜义燃用手电筒照着电路板边缘处说道:“我找到接口了!武队,我现在立刻尝试破解密码,但是我目前无法估计所需要的时间,麻烦您在这段时间里继续研究装置的电路走向,有可能我们最后还是需要强行手动拆除。”

  “没问题,我和我的几个同事都在这里,我们一定会尽最大努力。”

  掌上电脑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和数字不停的滚动着,姜义燃全神贯注的敲击着键盘,试图从无边的数据海洋中抓住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平生所学全都是为了这一刻,冥冥中命运早有安排。

  马飞在周易身后撑着他,看着周易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姜义燃的模样,不禁笑了笑。“老大,这小子这几年干得相当不错,破了好几个棘手的大案。你看见他那电脑没,刘局特批的专门定制款,贵得吓人,没这本事的人可没资格有这待遇。老大,这孩子天生就是干警察的料,他的路,走对了。”

  周易默默看着眼前那双被屏幕照亮的眸子,欣慰的笑了笑。他何尝不知道姜义燃是干警察的料,可这条路异常难走,他曾出于私心一直害怕让他进入这个世界。现如今看着姜义燃专业又自信的模样,他已经完全无法想象姜义燃不当警察会是什么样了。或许就像姜义燃曾经对他所说的,是“灵魂被抽走的模样”吧。

  姜义燃跪在周易身边,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山里的夜晚气温降的很快,可他却一直汗如雨下,汗珠顺着眉梢流向眼角。周易抬起手,帮他拭去汗水。姜义燃感觉到他虚弱而冰冷的指尖,赶忙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暖着。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姜义燃虽然面上表现得镇定,实际上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贺筠设置密码的复杂度,若那个变态真的设了极为复杂的密码,那留给他的时间真的不足以解开这个谜题。周易自然看得出他的所想,反握住他的手,静静的抚慰着他的焦虑。

  不知过了多久,姜义燃突然用力攥住周易的手。“解开了。”他声音平静里透着狂喜,眼睛闪亮的看向周易。

  “老大我解开了!”他激动万分的握着周易的手,甚至忘记了他手上的伤。

  周易忍着疼对他笑了起来,丝毫不想放开他的手。

  马飞把脑袋凑了过来,看了眼那串红色数字停止在23:08,长长的舒了口气。

  姜义燃盯着屏幕看了两秒,将它转向周易。“老大,这是他设置的密码。”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是贺筠最想回去的、永远也无法回去的日子,是他和周易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周易看着那个由八位数字组成的日期,只微微点了点头。他看得出贺筠的悔意,也明白了贺筠对“重新开始”的执着。

  只是人生有些错是不能犯的,不是每一种错都可以被原谅。

  马飞在周易背后一手撑着他,一手去解他背后的那排金属扣。可才刚解开第一颗,周易胸前的装置就突然发出滴滴两声,倒计时随即疯狂的跳动起来,数字开始极速的减小!

  “这……这怎么回事儿?!”马飞一时间乱了手脚,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赶紧给周易解下装置。“武队!武队!现在怎么办啊?!”他对着通话器焦急的喊着。

  武晓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弄懵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正在几个人惊慌失措之际,那极速跳动的数字突然在05:00处平稳下来,重新开始一秒一秒的倒计时。

  “先不要再解了,那排金属扣可能连接了备用方案!”武晓军在通话器里喊道。

  “操……”姜义燃咬着牙骂了句。他早就该知道,哪里来的什么停下装置的密码,贺筠就没打算活着离开这里,怎么会留下这么一个缺口,让周易可以跟别人双宿双栖。正如周易所说,贺筠是想用这种方法惩罚他,惩罚他们两个人。

  周易低头看了眼跳动着的数字,红着眼眶冷静的对马飞说道:“大飞,带小燃走。”

  “我不走!!!还有时间,一定会有办法的!”姜义燃激动的嚷着。

  “没时间了!大飞,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大,就把这家伙给我带走!!”

  马飞左右为难的看着两个人,他不想临阵脱逃,可他也很清楚此刻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此时通话器那头一片混乱,武晓军和另外几个专家争论不休,姜义燃只断断续续的听到了“起\爆\装置”、“气泵”、“不可能”几个字,便知那个办法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了。他抬起头看向马飞:“马哥,你先走,我想跟老大单独说几句话。”

  马飞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把周易小心的交还给姜义燃,对周易郑重的敬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泪水在夜风中流淌,马飞拨开荆棘,一步步朝着远离他战友的方向迈去。那是他曾经最信赖的人,是他人生的榜样,这些年他拼了命的努力,只为了想要成为能和那个人比肩的队长。从不曾想他痛失的战友还能回来,更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要失去。他想咆哮想咒骂,想问问老天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一个好人。

  通话器里终于再次传来武晓军的声音,透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踌躇。“姜副队,我们刚才仔细讨论了一下……这个事吧……你听完先不要太激动……”

  “武队,不用说了,我明白,谢谢你。”姜义燃不等他说完,就摘下通话器扔到一边。

  他轻轻捧起周易的脸,心疼的用指尖摩挲着那消瘦的面庞,眼睛里写满了依恋和不舍。

  周易流着泪微笑的看着他:“小燃,别难过。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好好活下去,你能记着我,我就知足了。”

  姜义燃点点头,抱紧他。“嗯。”

  “别再苦着自己了,我想看到你幸福。姜小燃你一定要幸福。”泪水浸透了姜义燃的肩膀,周易万分不舍的最后一次感受他怀抱的温度。

  “好。”姜义燃把他抱得更紧了些,轻轻嗅着让他迷恋的味道。

  “好了小燃,快走吧,要没时间了。”周易推了推他。

  “不。”姜义燃任性的牢牢把他锁在怀里,让他无法挣扎。

  周易拼尽全力推着他:“小燃你快走!我求你,快走!”

  姜义燃执拗的抱着他:“我不,你别想再留下我一个人。”

  周易心里大惊,心急如焚的吼道:“姜小燃!你刚才答应我要活下去的!!!”

  “我没有。我只答应你我会幸福,只有跟你在一起我才会幸福,不管是生是死。”

  周易急得快要发疯:“小燃你快离开这儿!!!我命令你活下去!!!”

  姜义燃固执的摇了摇头:“现在你不是我的上司了,你是我爱的人,我是不会走的。老大,如果换成是我被绑着这个东西,你会丢下我一个人走吗?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来强迫我了好不好。”

  “我会!我才不会为了你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你不值得我这么做!什么都没有活着重要!”

  姜义燃看着周易故意嘴硬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是吗,那是谁以为我落到贺筠手里之后,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的?又是谁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想跟对方同归于尽的?老大,你不能没有我,那我也不能没有你啊。”

  姜义燃跪在地上,把周易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温柔的吻着他的面庞,想要把他的样子刻进自己的灵魂,待灰飞烟灭后仍能记得他。

  周易止不住的流泪,他知道自己拗不过姜义燃,可他又怎能看着他白白断送性命。“不行小燃,你不能这样,你才二十五岁,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他拼命摇着头,泣不成声。

  姜义燃抵着他的额头:“你也知道我才二十五,往后那没有你的五六十年,你让我该怎么活?”

  周易的心狠狠的疼着,他知道,他怎么会不明白那种绝望,当姜义燃生死未卜的时候他连一秒钟都忍受不下去,又怎敢去想一个人在这种痛苦里熬过漫长的几十年。

  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抚摸着姜义燃的面庞,望进那双满含深情的眸子。

  “小燃,我爱你,我真的好爱你。如果你愿意,下辈子,我还是你的。”

  姜义燃笑起来,眼含热泪,虔诚的吻上那副他挚爱的双唇。

  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零星的洒在两个人的身上。红色的数字在相拥的两人之间不断的跳动着,直至归零。

  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