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立医院的检查室里,周易坐在浅灰色的皮质座椅里,低垂着眼睛看着手表上的秒针一格一格的转动着。

  与贺筠冷战了两天,不论贺筠如何解释如何示好,他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嘴上说着理解,行动上却将对方拒于千里之外,甚至借机名正言顺的搬到了另外的房间睡。这也终于让他松了口气,之前睡觉都睡不踏实,总是怕不小心在梦里叫了姜义燃的名字被旁边的人听到。

  “周先生,我现在要给您抽血,您想抽哪一边?”穿着淡粉色制服的小护士微笑着问道。

  周易卷起左边的衬衣袖子,露出血管分明的手臂,搭在宽宽的椅子扶手上。“麻烦你了。”

  针头刺破静脉的瞬间,暗红的血液便急不可待的冲进透明导管内。周易默默勾起嘴角。

  差不多是时间给贺筠来点打击了。

  ———

  写字楼内窗明几净,地毯永远散发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敲击键盘和鼠标的声音不绝于耳,打印机不断吞吐着纸张,抱着文件等着找主管汇报的职场新人一脸紧张,会议室内看似是讨论实则是扯皮的会议热火朝天的进行着。一切都是如此枯燥而平凡,与昨天和明天无异,让人产生周而复始到永恒的错觉。

  直到两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平凡的上午。

  “你好,宁禹刑侦大队于学智。”身材中等皮肤黝黑的男人朝新来的前台姑娘亮了下警官证。“我们有个案子需要向你们公司的贺筠了解情况,麻烦你帮我们找一下他。”

  于队长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大,语气也足够客气,但身上透出的不怒自威的气势却不由自主吸引着旁人的注意,尤其是他身后还站着两位身穿警服满脸严肃的同事,让他们瞬间就成为视线的焦点,公司里来来往往的人纷纷驻足观望。

  业务不熟练的前台姑娘呆了几秒,才如梦初醒般的伸手去拿电话听筒,手刚碰到的时候又猛的缩了回来。

  “对…对不起,贺总应该在开会,你们需…需要提前预约……”前台姑娘磕磕绊绊的说着例行公事的话。

  于队长见她那紧张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那麻烦你去帮我们跟他说一声,他跟一个很大的案子有牵连,如果可以的话请他务必过来,我们就在这等他。”

  大龄单身的于队长素来不擅长与姑娘家打交道,他以为自己笑得客气又温和,然而作为一个常年战斗在一线、身上有着一股如钢刀般锋利气势的男人,他的笑容在对方眼里就是妥妥的威胁。

  于是从未处理过这种状况的前台姑娘瞬间变得慌张极了,手忙脚乱的就往会议室跑,明显不熟练的高跟鞋还差一点崴了脚,看得于队长心惊肉跳。这一番动静惹来了更多的目光,大办公区开始不断有人探头探脑的跑过来张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着。

  不多时,贺筠就在前台姑娘的陪同下步履匆匆的赶了过来,面带微笑的上前跟几个人握了握手。

  “你好,我就是贺筠,几位警官请跟我到办公室聊吧。”

  于队长再次对他出示了一下警官证,继而声音洪亮的说道:“你好。我们最近刚刚破获了一起贩*案,其中的一位嫌疑人指认你当时的贴身助理谢砚曾参与过三年前谋杀你分公司经理徐幸之一案,而另一主犯则指认该分公司参与贩*,我们这次主要是来找你调查一些情况。”

  “啊好的好的,那咱们到里面去聊吧。”贺筠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慌乱,生怕面前这位警官再多说什么。门口已经聚集了越来越多无心工作的员工,毫不掩饰的看着热闹,有些人的眼神中甚至已经显露出“公司要完,自己要失业”的倒霉神情。

  于队长环视了一下那一双双紧张的眸子,点了点头:“好的,麻烦您带路。”

  ———

  别墅建在山坡上,透过二楼的窗户可以远远的望见宁禹市中心的灯火辉煌。宁禹的城市规模不如隽州那般庞大,却也不乏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周易坐在对着窗的沙发里,遥望着一片霓虹璀璨,心中无限凄凉。这座城市是他心上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他的一位战友就长眠在这里。地处边陲使得宁禹多年来一直深受毒品困扰,宁静温和的外表下是暗流汹涌,数不清的缉毒英雄在这里洒下热血和青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与恶魔缠斗较量,只为让无数的普通人可以过着普通的日子,安稳度过普通的人生。战友温热的血染透他衣衫的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日,周易当时有多痛,现在就有多恨,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将那些毒贩铲除。

  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周易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并无动作。

  “怎么不开灯?”贺筠走进来打开灯,将灯光调暗。“他们说你没吃晚饭,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他单膝跪在沙发边,小心翼翼的轻轻拉起周易的手。“还是今天的体检有什么问题?”

  周易盯着自己被握着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好不好?”贺筠面色十分疲惫,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压着一股火,在面对周易时却还要低声下气柔声细语,这让他压抑到快要崩溃。于队长来者不善,虽然贺筠十分确定对方手里并无确实证据,否则不会只是来“询问”,但这已经足以给他敲响警钟,让他对情况变得没有十足把握。好不容易应付了警方,公司里却已谣言四起,或捕风捉影或言之凿凿,无数的猜想在平静的表面下疯狂酝酿着。一个想法一旦钻入人的脑袋,再想要赶走可就没那么容易,正所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更何况他并不无辜,想要消除于队长那三言两语带来的负面影响谈何容易。

  从贺筠第一次接触这种生意开始,就被巨大的压力包围着。然而可观的利润能够安抚游走于刀尖上的恐惧感,一次又一次的成功逃脱让他开始变得自信,侥幸心理也越来越严重。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会事发东窗,只是多年积累的自负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即便是掌控一切的王也会有孤独感,当无边的压力无人分担之时,他就愈发的渴望所爱之人能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于是他穿过夜幕,匆匆赶回到周易身边,只期待这个人能让他舒展容颜。

  “周易,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很担心你。”他捧着周易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轻轻摩梭着。

  周易对他的讨好并不领情,目光冰冷的看着他:“我觉得应该是你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才对。”

  贺筠眼神闪烁了下:“我……我有什么事?你在说什么……”

  “贺筠,整个公司都已经传开了,你觉得我会不知道吗?”

  贺筠闻言笑了笑,释然的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啊,警察只是找我来了解一些情况,协助他们调查一个案子,不是我参与了犯罪,你不要听大家以讹传讹。”

  “什么案子?”周易目光审视的看着他。

  “嗯……三年前我有一个分公司的经理出了事故,他们怀疑那场事故可能另有隐情,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毕竟那只是我的一个下属而已。”

  “徐幸之。”周易声音低沉的吐出三个字。

  贺筠猛地抬起头看着他,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沉着冷静心思细腻的刑警队长,恐慌感瞬间将他包围,死死卡住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比起被于队长抓到把柄,他更害怕周易恢复真实的记忆,因为那代表着周易又变回了那个对他厌恶至极的周易,那个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靠近的人。想他堂堂贺总也是可悲至极,拥有那么多旁人一辈子都无法拥有的东西,可偏偏就是费尽心机也挽不回所爱之人的心。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偏执,不断用谎言弥补谎言,哪怕全是假的都是幻觉,他也要想尽办法去维持,到最后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不甘心的到底是什么。

  周易看着他惊恐的眼神,毫无波澜的继续说道:“我在公司的过往资料里看到的,是这个人对吗?”

  “啊……是……是他。”贺筠下意识的吞了下口水,平复着快要停跳的心脏。

  “贺筠,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我?”周易满眼失望,不等贺筠辩解,他就继续追问道:“之前给我发照片的那个人就是谢砚对吗?我听公司的人说他跟徐幸之的死有关。”

  贺筠犹豫了片刻,知道瞒肯定是瞒不住了,公司很多老员工都跟谢砚打过交道,周易只要随便向人打听一下便知。他点了点头,紧张的抓着周易的手说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他参与谋杀徐幸之的事,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背着我都搞了些什么。”

  “但是你很清楚你和谢砚之间不是什么露水情缘,他曾是你的左膀右臂,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远比你告诉我的要长得多!徐幸之出事是在我出车祸的前一年,那时候谢砚就已经是你的助理了,你们那时候就是情人关系,你一直都在骗我,背着我出轨!”

  “不是!他那时候真的只是我的助理,没有其他关系!”贺筠坚决否认。

  “那为什么我从来都不记得这个人!作为你的伴侣我没道理从来都没见过你的贴身助理!如果你们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为什么要刻意瞒我?!”周易愤怒的看着他,锋利的目光像是要把面前的背叛者看个对穿。

  贺筠此刻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谎言说得太多怎么都圆不过来。周易当然没见过谢砚,因为他们那时早已不是什么伴侣,而是分手多年两不相干的路人,他身边有谁周易自然不清楚。可这话贺筠到死都不能说出来,而同时他也绝不能承认自己出轨,想当年因为一个他根本不爱的女人周易都能毫不犹豫的跟他一刀两断,若是承认了出轨,以周易眼中不揉沙的性格他们两个怕是也没有未来了。

  真的有一霎那,贺筠想干脆算了,男人满大街都是,他何必非要执着于眼前这个。可下一秒当他看着周易的眼睛,就知道自己还是舍不得。他知自己执念太深,迟早万劫不复,可面对这还未分崩离析的幻境,他仍是想要撑下去,哪怕是骗来的感情,他也非要这个人不可。

  “周易,你听我慢慢跟你解释。”贺筠坐在周易身边,死死攥着他的手,生怕他下一秒就会扬长而去。

  “我家里是家族企业,是我爸和我大伯联手打下的江山。他们兄弟两人表面上和气,但暗地里一直在为继承人较劲。我大伯也有个儿子,人不太聪明,耳根子软,做生意经常被人骗,我爸一直都默认我才是公司独一无二的接班人。但是你也知道创建家族企业的人十分看重血缘这件事,在他们眼里一个有着他们血脉的孙子比什么工作能力都更重要。所以当我跟家里出柜的时候,我爸就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么跟你分手然后找个女人结婚生孩子,要么滚出家门自生自灭。”

  贺筠看着周易惊讶的眼神,苦笑了下:“这些我以前从没跟你说过,因为我不想让你跟我在一起有负担,我更害怕以你的性格会不想让我为难而选择离开我,可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他偷偷观察着周易表情的变化,默默与他十指相扣,半真半假的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我坚持选择跟你在一起后,我爸就断了我的资金链。我靠着自己多年积攒的人脉到处东拆西借,苦撑了一阵。公司那么多人把他们的生计和前途交到我手上,我不想让他们失望,我也不想让你看到我落魄的样子,我知道你不会嫌弃我,可我就是不想。”

  “我承认我当时确实做了一些不那么光彩的事,因为我真的堵不上那些资金窟窿了。当时那些事主要都是谢砚在帮我打理,你没见过他不是因为我和他有什么关系,而是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做的事。后来我资金链平稳后就收手了,但是谢砚手上有了我的把柄,所以才有了后来的那段关系,我发誓真的没喜欢过他,我是没办法。我表面上看起来是他的老板,可背地里很多事我都不敢违背他。一直到你醒过来,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受制于他了,就给了他很大一笔钱,让他离开这里,不要再纠缠我。”

  “那他后来去哪儿了?”周易在所有关键问题中挑了个看起来最无足轻重的,因为他要扮演的是一个面对伴侣不忠的怨夫。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出国了吧,我跟他早就没有联系了。周易,你相信我,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周易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沉默良久,才开口道:“贺筠,你做的那些事……有多严重?徐幸之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真的没有。徐幸之利用他分公司经理的身份中饱私囊,这个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至于谢砚为什么要杀他,我完全不清楚。谢砚这个人挺不受控制的,他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猜是他跟徐幸之有勾结,两个人因为分赃不均而起了杀心。这些我都已经跟警察说过了,你放心,这里面真的没有我的事。”

  “那你说的那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是什么?是不是像公司里传的那样,跟毒品有关?”

  贺筠躲避着周易的目光,沉默不语。

  周易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明白了,我们来一起想办法。实在不行,我来帮你顶罪。”

  贺筠震惊的看向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易微笑了下:“这件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既然你有勇气为了跟我在一起而放弃那么多,我当然也可以为了你而牺牲。我知道车祸醒来后我因为记忆混乱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好,我一直都觉得很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会努力让咱们回到和从前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咱们一起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