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树荫洒在发梢,把姜义燃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照得晶莹透亮。他提着个塑料袋,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过尖锐的杂草和荆棘,来到一片布满砾石的空地上。

  “给,又找着一袋儿。”

  “好家伙!这剁得可真够碎的!”法医小刘接过装满尸块的塑料袋,让助手拍照后小心打开袋子。“姜副队,来帮个忙吧,你智商那么高,玩儿拼图肯定没问题,来帮我一起拼一拼,看看还差多少。还有你那小徒弟,能行不?要行就也来搭把手。”

  站在不远处的赵轩赶忙走上前来:“我可以的。”

  姜义燃看了眼脸色透着惨白的赵轩说道:“小赵,你去看看老董那需不需要帮忙,这儿不用你,我来就行了。你要想吐的话就找个远点的地方,吐出来能舒服点儿,我车里有水,你自己去拿。”

  赵轩分外感激的看着他,用最后的倔强说道:“不用了姜副队,我还可以,这些我迟早都要经历的,我能坚持,谢谢你!”

  “嗯,那你自己把握吧,不用硬撑,不丢人。”姜义燃说完便俯下身开始帮小刘进行“人体拼图”。

  赵轩默默看着姜义燃坚毅的面容,仰望与爱慕一同在心中疯狂生长。

  小刘一边干活一边对姜义燃说道:“你也一样哈,不用硬撑,撑不住不丢人。就今儿这场面,在我的职业生涯里也排前三了,你肯定也没见过这样的吧?”

  姜义燃点头道:“嗯,这么碎的确实是第一次见。主要是天儿太热,这味儿够上头。你放心,我绝对不跟你矫情,要吐我肯定抱着你吐。”

  “你滚,离我远点儿!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为所欲为!”小刘一边调笑着一边把恶臭的尸块从满是黑色泡沫状血水的袋子里拿出来。

  “这些血水是因为尸体被冷冻过对吧?”姜义燃边拼边问道。

  “对,从颜色和脱水程度来看,尸体应该被冷冻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至少得有个把月了。这些参差不齐的切口和骨头断裂处的碎渣都是反复切割造成的,由此可以判断凶手应该力气不太大。”

  “力气不大,仇可不小。”

  “谁说不是呢。一般分尸案主要是为了减小体积,便于藏匿和抛尸时不易引人注意,可是这个,碎到下锅都不用再加工了,要说没有泄愤的成分在里面我绝对不信。”

  小刘拼完手头上最后一块,站起身活动着酸胀的腰腿。远处董星文深一脚浅一脚的朝这边走过来,朝他们举了举手里的袋子。

  “脑袋!找着了!”

  …………

  “死者身份确认了。冯建福,本市人,职业为货运司机,他家人两周前报案说已经两个多月联系不到他了,我们做了DNA比对,确定是他。”马飞把新鲜出炉的报告往桌上一扔,疲倦的砸到椅子上。

  姜义燃拿起报告,细心的翻看着。

  马飞揉着眉心,略带讽刺的说道:“说起来,这人跟咱们还算是老相识呢,天道轮回啊……”

  姜义燃看向他:“怎么说?”

  “大概三四年前吧,我们去出一个现场,收队的时候那个小区刚好有个女人要带着孩子跳楼,老大就带着我们几个赶过去想把人给救下来。这个冯建福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丫就是一人渣,集家暴、丧偶式婚姻和孕期出轨于一身。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好言好语的劝了那女人大半天,结果这个冯建福一到场就跟他老婆吵,一句比一句难听,最后他老婆气不过硬是带着孩子跳了下去。二十几楼啊……我记得那孩子好像才三四岁吧?挺好看的一孩子,真是……哎……然后再说这冯建福,不但没有一点儿悔意,还当场扭头就要投诉消防队没能救下他儿子,想要索赔。吃自己老婆孩子的人血馒头,还吃相这么难看,我真他妈的……”马飞鄙视的摇了摇头。“他这个案子法医不是说凶手可能是个女人么,我看他这就是自作孽。”

  姜义燃呆呆的看着手里的报告封面,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出神。

  “小姜,你咋啦?发什么呆呢?”

  “啊?啊……没……就…老大当时跟我说,大人和孩子都救下来了。”

  姜义燃微微笑了下,望向那张曾经属于周易的办公桌,穿过岁月,回忆起那段周易拼命想要保护他的时光,想起那个夜晚周易紧紧抱着他的模样。到今天他才知道,当时的周易心里藏着怎样的伤与痛,又怎样小心翼翼的维护着他心中的阳光。

  好想回到过去,给那个总是默默独自承担一切的人一个拥抱。

  ———

  别墅的健身房里,周易打发走了私人教练,独自一人进行着日常训练。家里的医生护士和理疗师大部分都已经撤了,诺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几个负责日常杂物和餐饮的雇员,冷清的让人发慌。

  加大了重量的硬拉让周易做到力竭,杠铃重重的砸在地垫发出一声闷响。他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想要把憋在胸中的那口闷气给吐出来。然而这注定是徒劳的,因为这口气是堵在他的心里。

  他想发狂想嘶吼,想要痛骂这该死的命运。有谁知道他每天的笑容背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风趣幽默的与同事开着玩笑时心里正在滴血。他失去了此生最爱的人,甚至都没能得到一个正式的分手、一句郑重的道别。就这样在睡梦中稀里糊涂的被分开了,从此再无缘分。

  不敢想象在自己刚刚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姜义燃经历了怎样的折磨,幸好还有个爱他的人在身边,陪他渡过了那段黑暗岁月。面对程子焱,周易没有任何资格去怨恨。他并不想看到姜义燃在无望的等待中熬过这三年的时光,那比剜他的心还要让他疼。没有人知道他会回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让姜义燃等他实在是太自私太不公平了。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汗水沿着发梢和鼻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不属于他的终究无法强留,幸好他找回了与姜义燃的那些美好记忆,余生还可以在回忆里继续爱他。

  周易睁开眼睛,直起身,发现贺筠正斜靠在门口笑着看自己。

  “回来啦!”他赶忙换上一副笑容,对贺筠说道。

  “嗯,累死我了!”贺筠一边扯下领带一边朝他走过来。

  “酒会怎么样?”

  “俩字:无聊。幸亏没带你去,不然你会看到我整晚都在发出假笑和各种虚伪的赞美,真怕你会厌恶我。”

  “不会的,都是为了生计,谁人不为生活折腰,我怎么会厌恶你呢。”

  贺筠满足的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好这么善解人意啊……”他目光扫过周易光着的上身。“还这么……诱人。”

  经过日复一日的勤奋训练搭配合理的饮食,周易的身材已经恢复到过去的四成,肌肉线条流畅紧致,被汗水覆盖的皮肤散发着让人无法抵抗的光泽。贺筠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手指沿锁骨一路向下勾勒,目光肆无忌惮的在他身上游走。

  就在他想要靠近时,周易微微向后半步。“我这一身的汗别把你衣服弄脏了,我先去洗个澡。”

  贺筠拉住他,朝他眨眨眼睛:“一起洗呗?”

  周易讪讪的笑了笑:“不用了吧,我洗澡很快的,一会儿就好,你先去换衣服吧。”

  不等贺筠再说什么,周易便匆匆离开了健身房。

  …………

  主卧浴室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贺筠若有所思的坐在床边,看着浴室门缝里透出的灯光。

  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周易的每一次逃避和拒绝都像是在贺筠的心头狠狠的扎上一刀。明明聊天时都是浓情蜜意,周易对他杜撰出的这份记忆看起来接受得也十分良好,有时也会为了“想起”他们以前的故事而感动,可为什么就是不愿与他亲密接触,难道用催眠植入的记忆真的无法打动一个人的真心吗?

  贺筠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我那么爱你,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真的爱上我……”

  手机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发出两声震动,贺筠不自觉将目光移到屏幕上。他朝浴室的方向看了眼,迅速拿起手机。手机是他给周易的,自然是预先录入了他自己的指纹。

  消息是同事发来的,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贺筠快速检索了一遍周易的聊天记录,看得出来周易在同事间确实很受欢迎,也能感觉到有些人有事没事就喜欢找他,但的确也没什么出格的对话。周易素来就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想要信任的人格魅力,贺筠当年也是被这份魅力所吸引的。

  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贺筠退出微信,再次看了眼水声依然没有停歇的浴室。说什么很快就洗好,却分明就是在里面磨时间躲避他,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贺筠手指快速在手机上滑动着,一个个检查着手机里的软件。直到翻到最后一屏时,手指突然顿住。那是一个很多直男会使用的软件,在他们有需求却无对象的时候。

  一瞬间贺筠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不假思索的点开那个图标。当那些浏览记录一页页呈现在眼前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的颤抖。

  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周易从青春期开始就没有对女人产生过兴趣啊!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他把手机借给别人用过?是不是别人在他手机上搞的恶作剧?

  贺筠拼命的想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好让自己不坠入深渊。他手指颤抖的点开软件里的用户个人资料,当那串熟悉的、周易习惯拿来当账户名称的字母出现在眼前时,他再也无法自欺了。

  一切都有了解释。从来不会主动亲近他,面对他的求欢各种明里暗里的拒绝,在这一刻全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贺筠好想大声咆哮。他以为他可以抹掉曾经犯下的过错和周易重新开始,他以为只要他足够用心足够努力周易迟早有一天会重新爱上他,却不曾想这一次他们之间是天堑之隔。浴室里的水声终于停止,可是他已经注意不到。他的头嗡嗡作响,世界颠倒,天崩地裂。

  直到浴室门发出响动,贺筠才猛的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的退出界面把手机放到一旁。

  周易身着浴袍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的走出来。“运动完洗个澡太舒服了,你要去洗一下吗?”

  “啊?啊……我……我洗……”贺筠六神无主的结巴着。“哦对了,我……我突然想起来有个重要的电话要回。你……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嗯,好啊。”周易在远离贺筠的床边坐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无所事事的浏览起频道。

  贺筠看着他的背影,不自觉红了眼眶。“那我先去打电话了。”

  周易专注的看着电视上的节目列表,甚至懒得回应。等贺筠离开房间后,他默默来到床头,拿起手机看着上面的画面微微勾起嘴角。

  …………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女人?他这辈子都只喜欢男人,怎么可能昏迷之后醒来就改变取向了?!这也太荒谬了!程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贺筠眉头紧皱抓着手机,恨不得把程子焱顺着电话信号给拽过来。

  “贺总,你先不要太激动。你说的这个情况我之前确实是不知情,周先生在治疗过程中从未对我提及过这个问题,而且我们也不能仅凭他手机里的一个软件就下结论。我对他的催眠过程是没有问题的,我从来都没有对他进行过这方面的任何暗示。但是您也应该知道,虽然我们常常说取向是天生的,但实际上医学界从未发现过能够决定取向的DNA,解剖学上也从未找到过控制这部分的大脑区域。一个人的取向究竟为什么是他所呈现出的偏好,除去部分环境因素外,其根本原因目前还没有定论。所以我现在无法确定周先生现在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因为他脑部受伤导致的,还是因为被刻意植入不真实的记忆而导致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周先生对之前真实的记忆究竟还残存多少、能否自动恢复以及能恢复多少全都是未知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将另一套全新的记忆植入他的潜意识,由此产生的后果是无法估计的。你所给我的故事脚本只是一个整体的框架,而人的记忆是由无数琐碎的片段构成的,在接受全新记忆的过程中,周先生需要在不断的暗示中对所有那些不曾发生的微小细节进行凭空想象。也许他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疑惑,于是试图通过一些方式来认清自我,又或许是他的本能在排斥那些原本并不存在的记忆,导致他走向另外的选择。”

  贺筠拿着电话的手止不住的颤抖。意思就是说,周易在潜意识里拒绝与他相爱,这种抗拒的情绪甚至强烈到让他想要改变自己取向的程度!

  贺筠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妄想着人生可以重新来过,甚至不惜用谎言和欺骗来换取与爱人白头偕老。可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周易甚至不惜在下意识当中掰直自己都无法再爱上他。

  “有办法改变吗?”贺筠声音颤抖的问道。“程医生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既然能让他相信他以前是个司机,肯定也能让他相信他喜欢男人的对不对?”

  “呃……这个……”

  “告诉我你有办法!!!”贺筠双眼通红的对着电话怒吼道。

  “贺总,您先别着急。取向这个问题比记忆要更加复杂,因为它不仅仅是存在于大脑里虚无缥缈的东西,它还跟身体的本能有关。我之前确实没遇到过这样的案例,但是我有一个同行朋友可能会有办法。不过这个人是学术派的,从来不到私人的地方出诊,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我联系一下他,如果他同意的话我再跟周先生单独约个时间,让我这位朋友给他做一些测试,然后看一下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案。”

  “你这位朋友真的可以吗?”

  “我现在不能跟您打包票,但是他确实在学术上涉猎非常广泛,研究过不少稀有案例,或许可以找出方法。”

  贺筠现在并不信任程子焱,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心理治疗不像外科治疗,他可以砸钱带周易出国寻找全世界最厉害的医生。心理治疗依赖语言沟通,必须要找与周易相同语言文化背景的人来做,而他对周易所做的这一切又是违背医德的,愿意趟这淌浑水的医生并不容易找到。他现在除了选择相信程子焱口中的这位朋友别无他法。

  “程医生,请你务必要让他想出办法!”

  ———

  夏日的夜晚生机勃勃,虫鸣声不绝于耳,与之伴随的,是远处传来的阿姨们不知疲倦的广场舞音乐。姜义燃把大G在停车位停好,在蟋蟀的伴奏声中朝楼门口走去。远远看见昏暗灯光下的身影,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傍晚刚刚下过一场不大的雨,为这座城市带来了一丝清凉。充满雨水气味的晚风沁人心脾,带着点乡愁的味道。程子焱坐在楼门口的台阶上,看见他挥了挥手。

  姜义燃在他面前站定:“你又来了?坐这儿喂蚊子玩儿呢?”

  程子焱笑着站起身:“没办法啊,为了向你表达我的诚意嘛!”

  姜义燃失笑道:“我跟蚊子又不是亲戚,你喂它们来跟我表达诚意?”

  “小燃,上次都是我不好,我喝多了,失态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你放心,我没那闲工夫。”

  “那咱们还是朋友吗?”

  姜义燃耸耸肩:“我肯定是没问题,只要你愿意以朋友相处,我当然拿你当朋友。”

  程子焱苦涩的笑了下,望着他爱了三年、追了三年的人。

  “小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