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落地窗上，将未干的雨滴映得如宝石般晶莹。
周易醒来这三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望着窗外发呆。混沌的世界逐渐开始变得清晰有条理，他知道那扇透明的东西叫窗，也知道窗外隔段时间就打下来的叫雨。他知道有日升日落四季轮转，记得这世界的运转规则。
可他不记得自己在这世界的位置。仿佛一台崭新的手机，他知道哪一个软件是做什么用的，可打开后里面却是空白一片，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数据。
他开始能吃一些简单的食物，能坐得稍微久一点，除此之外他依然孱弱得像个婴儿，无法控制自己的一切。
那位医生再次坐到他对面，手里拿着厚厚一叠资料。
“周先生，我要对你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心理状态测试，用以评估你的定向、记忆和认知能力。你可以用点头摇头，简单的话语，以及用书写绘画的方式来回答问题。如果你在检查的过程中感到疲倦或不适，请及时告诉我，我们可以立刻暂停测试。”
周易点了点头，看了眼放在小桌板上的纸笔。
“根据你的记忆，今天的日期是什么？”
周易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自己的职业吗？”
周易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觉得答案就在嘴边，可就是想不起来。
贺筠很紧张的看着他，在他摇头的时候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
“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周易听到这个问题时脑中即刻浮现的便是梦中那张温柔的笑脸。可是，那是记忆吗？
他斟酌了一阵，发觉自己内心不想跟人分享那个温暖的片段，于是摇了摇头。
“接下来我会念出几个数字和词语，请你跟着我复述。”
“一百减七等于多少？再减七呢？”
“请你在这张纸上，选出这个成语的正确解释。”
“图片上这个是什么物体？”
“请你从这几样东西中指出纸上这两个字所代表的物体。”
…………
周易本以为自己会很焦躁，那种记忆就在手边却怎么都抓不住的感觉会让他很崩溃，结果并没有。他意外的很平静，似乎已经适应了一片空白的状态，甚至每答上一个小问题时，反而有种很幸运的感觉。只是他内心深处依然有个声音不断的在对他呼唤着：“你快回来吧……”这令他很迷茫，因为他怎么都想不出自己要回去哪里。
———
“贺总。”医生拿着检查报告，恭恭敬敬的站在贺筠的书房门口。
贺筠靠在宽大的沙发里，稍稍抬了抬手，示意他进来。
“余医生，他情况怎么样？”贺筠揉了揉眉心问道，并未打算让医生坐下。
“根据测试来看，周先生患有回溯性失忆症。目前医学界对于昏迷和失忆所知有限，根据各国报告的病例来看，它的表现形式可以有无限种。从周先生的反应来看，他的认知能力基本上问题不大，即他对事物的定义、文字的含义和抽象概念方面大部分都能回想起来，瞬时记忆也没有问题，他的失忆主要是在定向和回溯记忆方面。因为人的大脑存储知识和存储事件的部位不在同一个区域，他的知识记忆是因为长期昏迷导致的暂时失忆，通过提示和学习很快就可以重新恢复，但是他的大脑事件记忆部位受损，这个想要恢复起来可能就不那么简单了。另外，我在测试中发现他患有一定程度的感觉型失语症。”
“失语症？”贺筠皱起眉头。“可是他能说话了啊，而且这几天能说的字越来越多了。”
“您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解释。失语症分为感觉型失语症和表达型失语症两种。我们通常听说的那种想说却说不出来的称为表达型失语症，患者的思维是明确自己想表达的东西的，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述。但感觉型失语症是无法认出他所看到的事物，比如在刚才的测试当中，周先生无法认出手表这个物体，但是却能读出纸上写的‘手表’两个字。”
贺筠拧着眉头：“怎么会这样？”
“周先生是左侧耳朵上后方受伤，虽然子弹的口径很小，但由于距离过近，仍然对他优势半脑的顶叶区和颞页区造成了损伤，这个部位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语言和记忆中枢，并且长期昏迷本来就可能对大脑造成无法估计的损伤。从国际上的各种案例来看，周先生目前的情况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很多长期昏迷的患者醒来后都会发生认知障碍，有一些人……”
贺筠抬手打断了他的赘述，直接问道：“能恢复好吗？”
“理论上是可能的，人的大脑非常复杂，有太多的可能性。我们对失忆症的认知大多都来源于先前的案例，能不能恢复，能恢复多少，恢复起来需要多长时间全都因人而异，无法做出一个具体的估计。”
贺筠对医生的这番废话很没有耐心。“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余医生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莫与金主讲理，是他多年从事私人医生总结下来的经验。
“如果他一直什么都想不起来会怎样？”
“人的记忆是不断写入的，就像是电脑磁盘一样。对过去的记忆也一样，如果那部分磁盘区域被破坏，可以由了解他过去的亲人朋友重新帮他‘写入’那部分记忆，让他知道自己过往的经历。事实上我们很多人对儿时的记忆都是来自于大人的口述，再经过我们自己的大脑加工形成的，很多时候那些记忆其实并不完全真实，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的生活和对世界的认知。如果周先生的记忆无法通过他自身恢复，贺总您可以联系他的家人和过去的朋友同事，来帮助他唤醒或者重新构建过去的记忆。”
贺筠在听到“重新构建”几个字时眼神微动。“余医生，如果他以前有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给他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我是不是可以不让他想起那段回忆，避免再次对他造成伤害？”
“可以是可以，但前提是他不会自己想起那段回忆。因为事件记忆都是有关联的，如果想要绕开某段不愉快的回忆，就要把它的前因和后果全都避开。”
贺筠食指轻轻敲打着沙发扶手，一个念头悄悄爬上心头。
“贺总，如果您能够将周先生的更多信息提供给我，我可以根据情况帮他制定一下有助于恢复记忆的方案。”
“先不用。”贺筠抬了抬手。“先让他以物理复健为主，记忆方面再观察一下。”
余医生暗中打量了下贺筠的神色，立刻附和道：“也好，周先生原来是那么高大强壮的一个人，现在却因长期卧床而肌肉萎缩到生活无法自理，如果他很快恢复记忆想起自己之前的模样，可能心理上还会遭受重创。等他身体好一些了再帮助他恢复记忆也不迟。不过患者一直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可能会容易陷入焦虑，需要有人一直在身边悉心关怀，安抚他的心情，贺总您可能要多费心了。”
贺筠微微勾了下嘴角：“那是自然。”
———
宁禹地处西南，才三月初已是百花绽放。贺筠专门为周易打造的这个私人疗养中心有一个漂亮的后花园，在复健室内就能闻到春风送来的阵阵花香。
周易用手撑着两侧的栏杆，费力的迈动着步伐。干瘪的肌肉无力的支撑着身体，每一步都酸痛无比。然而他丝毫没有显露出一丁点的焦躁或气馁，只是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认真做出每一个动作。汗水从他额头滴落，在半空中被阳光映成金色。
贺筠站在复健室门口，忍不住鼻子发酸。这个男人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刻在他脑海里，他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沉沦在那纯男性的气息里，连肌肉和皮肤的触感都还能清晰的回忆起。然而此刻那个人却像个无助的幼儿，跌跌撞撞的学习着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幸好周易不记得自己过去的模样，否则要怎么接受这强烈的失去感。
“周先生，如果太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吧，不用勉强的。”小护士在一旁细心提醒着。
“没事儿，我还可以。”周易用尽全力支撑着自己，咬牙又完整的走了一个来回。
贺筠看着他手上和额头上暴起的青筋一阵心疼。他还是过去的那个周易，那个面对挫折从不轻易言败、不管多难都不会放弃希望的周易，是贺筠这辈子最爱的周易。是曾经被他弄丢了的周易。
他来到周易面前，扶住他的肩膀。“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不要急于求成，咱们有的是时间。”
周易喘着粗气，听话的点了点头，被护士搀扶着坐回到轮椅上。贺筠给护士使了个眼色，把人打发出去，自己从旁拿了条毯子给周易盖上，以免他刚出了汗吹到风受凉。
“抱歉，我一早就被叫去公司处理事情，走的时候你还在睡。今天感觉怎么样？我听护士说你把午饭全都吃完了，看来胃口恢复得不错，现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贺筠单膝跪在轮椅旁握住周易的手，语气极为温柔。
周易摇了摇头，不自觉的躲避着他的眼神。虽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可他对自己的这位男朋友仍然觉得很陌生。他能感受到对方对他的感情，可他无法做出回应。他拼命的在记忆里搜索着对这个人的感觉，结果却总是一片空白。这让他十分内疚，也想强迫自己给贺筠一些积极的回应，可每当他要这样做时，梦中的那个笑容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他清晰的记得梦里那份强烈的悸动，就更加的明确他对面前的这个人没有心动。他不想欺骗贺筠更不想欺骗自己，于是只能拼命逃避，在每一次面对贺筠温柔又期待的目光时，选择低头沉默。
贺筠抬手整理了下周易前额的头发，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今天外面阳光很好，要不要我陪你出去晒晒太阳？”
周易对他亲昵的触碰本能的躲闪了下，然后点了点头。
温暖的斜阳洒在身上，将园丁新种的白色郁金香照得透明。周易闭着眼睛，视线只有一片耀眼的明亮，像极了梦中那个人的笑容。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贺筠。
“怎么？”贺筠微笑着问道。
周易用目光描绘着贺筠的面庞，从发梢到眉梢，从鼻梁到嘴唇，然后转过头，轻轻摇了下头。
不是。不是同一个人。虽然梦里的身影很朦胧，但他十分确定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咱们晚上吃红烩牛肉，我会让厨师炖到很软，你尽量多吃一点，多补充蛋白质。你以前最喜欢吃牛肉，尤其对牛排特别讲究，不过你现在还消化不了牛排，就先吃点炖的吧。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会叫人给你做最好的牛排。”贺筠拉着周易的手，跟他聊着家常。
周易默默看着自己被攥着的手问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贺筠挑了挑眉毛：“你猜猜看？跟我有关系的。”
周易茫然的看了他一阵，找不到任何头绪。
贺筠笑了笑：“你以前跟我一样，是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我和你是在生意上认识的，我对你一见钟情。咱们在一起好多年，一起合开公司，一起生活，一起旅行。你还说过，想跟我一起去国外注册结婚，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我们真的很相爱，这些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周易看着他受伤的眼神，无助的在空白的记忆里挣扎着，愧疚感紧紧包围着他。“对不起……”
贺筠无奈的笑了下：“没关系的，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也会一直爱你。你能醒过来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就算没了过去那些回忆，我相信你也会重新爱上我的。我们一定会好的。”
周易默默点点头，出于内疚回握住贺筠的手。
贺筠看着相扣的手指无声的勾起嘴角。
老天把你送还给我，我就绝对不会再错失这个良机。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把你弄丢，不管要用何种手段、付出怎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