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周易出院回家。

  出院之前他趁姜义燃不在的时候赶紧找护工帮忙又洗了个澡。这样回家后他的伤再养两天就可以自己洗澡了,他也就不用再受那份洋罪了。

  姜义燃从前几天就开始忙活,他将家里打扫得焕然一新,又去买了菜,准备在老大面前大显身手。

  周易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对队里一万个不放心,出院后直奔分局,去巡视一下他的领地。幸好有杨波这个贤内助在,花果山依然天很蓝水很清,猴崽子们没有翻了天。

  开了两个短会,理了一下几个案子的最新进展,大家便开始催促他赶紧回家休息。肩负重要使命的姜义燃尽职尽责的充当着助理、跟班、司机、拎包的,将老大护送回家中。

  一开门周易就被扑面而来的香气馋一跟头。只见厨房里电饭煲和慢炖锅并排努力工作着,炖牛肉和焖米饭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分分钟勾得唾液腺失控。

  “老大,欢迎回家!”姜义燃眼神雀跃的等待着夸奖。

  周易环顾了一下四周,差点儿以为自己走错了房子。姜义燃不仅做了大扫除,还给房间新添置了一些装饰、几样小家电和几盆绿植,让整个房子增添了不少生活气息。

  周易盯着那几盆绿植,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算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生活在有绿植的家里了。过去他妈妈非常喜欢侍弄这些花花草草,家里永远有鲜花盛开。后来妈妈不在了,父亲和继母是完全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人,再后来他离家独自生活,做警察的经常几天甚至几十天不回家,养花草基本不具任何可行性,于是他的生活里便再没有这种最安静的陪伴了。

  夕阳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娇嫩的叶片上,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极了他小时候傍晚放学回到家时的场景。这房子他住了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有这么浓烈的家的味道。

  他看向那个满眼期待的年轻人,对他笑了笑:“很不错,谢谢!”

  姜义燃开心的笑起来:“老大,那你先休息会儿,我去炒两个菜,很快就好!”

  周易看着他欢快的背影,目光又落在那染着暖橘色夕阳的花草上。他知道那个人迟早要离开这里,这几盆植物也注定会在某一次出差中枯死,他的生活会再次回到之前的轨道上,单调乏味,毫无波澜。这个男孩就像偶然略过他心湖的微风,掀起阵阵涟漪。但风总会离去,一切最终都会归于平静,不管他是否不舍。既然他出现了,躲不开避不掉,不如就去享受这片刻的温暖。

  …………

  姜义燃果然没有说谎,他饭做得真的非常好。牛肉炖得入口即化,米饭唇齿留香,几道炒菜也是色香味俱全,除了姜义燃死活不让周易喝酒之外,这一餐堪称完美。周易用行动对他表示了赞赏,将面前的饭菜扫了个精光。虽然来隽州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饮食,但当吃到第一口姜义燃做的饭菜时,他才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是依恋家乡的味道。

  受到鼓励的姜义燃整个人都兴奋的不得了,饭桌上一直说个不停,恨不得把他这辈子遇见的趣事都讲个遍,看到老大笑,他就由衷的开心。他最近几年跟父母的关系不好,哥哥又因嫂子的事常年不回家,他都快记不得上一次跟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吃顿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老大虽不是他的家人,却总能给他一种类似于家的安全感,好像只要有老大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事都不用怕。

  “老大,你回来真的太好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一个人是怎么过的。”

  “怎么?没人给你当保安了,你一个人害怕啊?”

  “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你在的家才叫家。”

  男孩子目光炯炯的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周易觉得,是不是一切也不是那么的注定。

  若干年前,当周易还很天真的时候,也曾以为自己会遇上那个属于他的人,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如水般平淡,又如诗般绚烂。然而匆匆经年,一眨眼就到了三十岁,不管是他曾看到的还是经历的,都已经让他不再对感情抱任何幻想。这世间的真情其实比想象中更稀有,多的只是虚情假意的试探,和被迷恋的假象。男人和女人也好,男人和男人也罢,到最后只剩下权衡利弊后的选择。奋不顾身的冲动是年轻人的专属,也是不再年轻的人一笑而过的往事。他太累了,像是一个不停赶路的旅人,看不到前方的光,又忘记了来时的路。于是他停在原地,不再期待不再遐想,一个人看四季轮转日换星移,却不想一张青春洋溢的面孔忽然出现在他疲倦的双眼,用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一点点唤起他的不甘。

  姜义燃的手机在桌上不停震动着,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方才的愉悦一扫而空,烦躁不安立刻爬上眉头。

  他看了眼周易,按下挂断键。

  “怎么不接?”

  “不重要的电话……”

  话音未落手机再次开始震动,姜义燃看着上面显示的字,知道他如果不接,对方就会一直打。每一次这样的对峙,最终输的都是他。

  “老大,我去接个电话。”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挣扎,姜义燃拿着手机回到自己房间。

  周易并无意偷听他的通话内容,然而虚掩的房门实在是隔不住一点声音。

  “不回去……我都说了我不想见……妈,我才21,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大学都还没毕业呢,工作也没着落,结什么婚啊?……我不去我哥那儿……我说了不去,我有自己想干的事儿……妈…你……你别管我了行吗……”

  虽然看不见姜义燃的脸,但周易完全能想象他此刻是怎样的焦躁,因为他在这个距离都能听见听筒里隐隐传来的叫骂和哭声。大概人人家里都有几本难念的经吧,连姜义燃这种看上去完美的五好青年也不例外,毕竟人来到这世上就是要遭罪的。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姜义燃平复了一阵情绪,才从门里走出来。

  “不好意思老大,让你见笑了。”他努力挤出个笑容,试图把气氛拉回到接电话之前。

  周易抬了抬下巴:“去冰箱里拿两罐啤酒,我陪你聊聊。”

  “不行,你现在不能喝酒。”

  周易叹气,小破孩儿居然不上当。“那你自己喝,我不喝了还不行吗?”到时候你不好意再分我两口就行了。

  姜义燃毅然摇头:“不了,我不用借酒浇愁。”

  得,这酒今儿算是喝不成了,周易暗暗叹气。“行吧,那你要是愿意说就跟我说说,不想说就不说。”

  姜义燃抓了抓脑袋:“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妈最近一直逼我相亲。”

  “你才这么大点儿就开始相亲了?”

  “嗯,因为我爸妈年纪都比较大了,我哥因为我嫂子的事儿跟家里摆明了说了不可能再娶,谁逼都没用,我爸妈就把抱孙子的希望全都放在了我身上。我这不是马上要大四了么,我妈就开始到处找人给我介绍对象,想让我一毕业就结婚,赶紧生孩子。”

  “哦,这样。”周易默默点了下头。不甘有什么用,最终还不是要被现实狠狠的割肉刮骨。

  “我真的不明白,我妈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抱孙子。她恨我爸恨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整天为了姜家有没有后而操心,这不是很矛盾的一件事儿吗?连我她都生的那么不情不愿,现在却又不停的催我生孩子,我真搞不懂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姜义燃这话像是在对周易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盯着桌上盛着可乐的杯子发了一阵呆,突然站起身到冰箱里取了罐啤酒,拿了个玻璃杯给周易倒了小半杯递给他,然后将罐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他深深的重重的叹了口气,像是想把胸中的烦闷一并吐出。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高二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变得很叛逆吗,其实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从我记事开始,我妈对我就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细心呵护,她经常对我发脾气,我稍微做得让她不满意她就会不停的骂我,有时还会打我。我那时候也不懂,就觉得肯定是自己没做好,她才会不高兴。于是我从小做什么事都特别努力,就希望能让她满意。但是好像无论我怎么做永远都差一步,不管是我考了全年级第一,还是得了什么奖,她对我的最高评价也只是‘还行’。我以为是因为我哥太能干了,年纪轻轻就闯荡出自己的事业,所以我这些小儿科在我妈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我那时候就想着,等我以后考个好大学,毕了业也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到时候她可能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了。可是……”

  姜义燃盯着空酒罐上残留的水珠,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我高二那年有一天,我爸我妈又像往常一样大吵了一架,那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得特别凶。从他们的言语中我才知道,原来在很早以前,在还没有我的时候,我妈就打算离开我爸了。她一直在等,想等我哥成年可以独立后,她就头也不回的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个让她厌恶了大半辈子的男人。可造化弄人,就在我哥16岁那年,我妈意外怀上了我。她是个迷信的人,害怕堕胎会遭报应,就硬着头皮生下了我。她恨我的到来,但她也怕被人戳脊梁骨骂她只生不养,所以她不能把我丢给我那个对什么都不闻不问的父亲,她也没有能力独自带着我离开,于是只能继续留在那个家,日日跟我爸两看相厌。这些都是她亲口说的。”

  “直到那天我才明白,我之前十几年遭受的嫌弃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小的时候拿着满分的卷子给她看,她直接扔到一边没有一句夸奖,我考好了是理所当然,我有时考的不好,她就会骂我一事无成是个废物。我在体育方面拿了奖,只换来她一句四肢发达有什么用。我学乐器,她说我只知道不务正业。学校里有人给我写的情书被她发现了,她说人家眼光太差,竟然会看上我这种什么都不是的绣花枕头。”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她会认可我,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我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的,根本不可能改变她对我的看法。”

  “老大,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虽然你妈妈离开的早,但至少她是全心全意爱你的,而我的妈妈从来没有爱过我。”

  姜义燃红着眼眶默默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让周易看不清他的表情。

  细小的气泡挂满杯壁,周易看着好不容易骗到手的啤酒,却完全没了享用的心情。

  一切都有了解释,这个小孩儿优秀到令人眼红却如此不自信的源头,竟是比他猜测的更加不堪。一个幼小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得不到最亲近的人一丝一毫的鼓励,永远在自我否定中徘徊,这对他的负面影响是刻进骨子里的。即便他已经知道了缘由,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中摆脱阴影的控制。他会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做得不够好,这已经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来治愈,来自生养他的人对他的伤害,搞不好就会伴随他一辈子。

  “姜小燃,你看着我。”

  “我不管你母亲怎么说,我只知道你是我见过的在你这个年纪里,最优秀的男孩儿。”

  “没有之一。”